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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法官来了

小屋 威廉.保羅.楊 11992 2023-02-05
无论谁要自告奋勇担任真理与知识的法官,都会被众神的笑声歼灭。 爱因斯坦 喔,我的灵魂要准备好面对懂得如何发问的人。 艾略特(译注:T.S.Eliot(1888︱1965),美国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后归入英国籍,代表作为《荒原》。) 麦肯沿着穿越瀑布并远离湖边的蜿蜒小径而走,经过一片浓密的香柏树林,不到五分钟就来到尽头。那条小路引他直接走向一块岩壁,那是一扇轮廓模糊不清的门,从表面看几乎难以察觉。显然他该走进去,于是他犹豫地伸手一推,他的手竟然穿了过去,仿佛墙壁并不存在。麦肯继续谨慎向前,直到全身通过那片看似山壁上坚固的石头外墙。里面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深呼吸一口气,两手向前伸,放胆往墨色般的黑暗中跨出小小几步,又停下来。恐惧控制了他,他努力保持呼吸,不确定是否该继续向前。他的胃部一紧,他又感觉到了,巨恸落在他的肩头,全副沉重的重量几乎使他窒息。他拼命想回到外面的光明中,但他终究相信耶稣不会无缘无故把他送来这里,于是他继续奋力向前。

从光天化日进入深邃如斯的阴暗,他的眼睛慢慢从这种冲击中恢复视力,一分钟后已足以适应黑暗,并看出左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通道。他沿着通道走去,后方入口的亮光渐渐消散,由前方某处映照在墙上的微光所取代。 不到一百英呎,隧道又急转向左,麦肯发现自己站在他认为是大山洞的边缘,乍看之下,那大山洞似乎只是一块巨大空旷的空间。这幻觉因唯一存在的光源而放大,那是一道包围着他的朦胧辐射光芒,但不到十英呎便向四面八方消散。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漆黑。那里的空气感觉沉重逼人,伴随着一股慑人的寒气。他低下头,看见地面上微弱的倒影时松了一口气地面不是隧道中的泥土与岩石,而是像上过蜡的云母石地板般光滑深黑。

他勇敢地向前跨出一步,发现那光环跟着他移动,稍微照亮前方的区域。他感觉更有自信,开始慢慢刻意朝眼前的方向走,并专注于地板,因担心地面可能随时会向下坠落。麦肯目不转睛地盯着双脚,结果撞到前方的某个物品而差点跌倒。 那是一把椅子,看来舒适的木椅,周围什么都没有。麦肯很快决定坐下来等。他一坐下,那道之前辅助他的光继续向前,仿佛他还继续往前走着。在正前方,他现在已能辨认出是一张庞大的黑檀木桌,桌上空无一物。当光聚合在一点上时,他跳了起来,终于看见了她。桌子后面坐着一位高䠷标致、有着古铜肤色的女子,有着轮廓分明的西班牙人容貌,穿着平滑的深色长袍。她的坐姿端正庄严,有如高等法院的法官。她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她就是美。他心想。拥有众人费尽心思都无法企及的极致美色。在微弱的光线下,很难看清楚她脸的形状,因为她的头发与长袍形塑并融入了她的面容。她的眼睛闪烁动人,仿如星光闪耀的广袤夜空的入口,映照出她身躯里不知名的光源。 他不敢说话,生怕他的声音会被聚焦于她身上的强烈情绪所吞没。他心想:我是要和帕华洛帝说话的米老鼠。这想法使他莞尔。而不知怎地,仿佛像是在这个怪诞的画面中分享到了简单的乐趣般,她也对他微笑,周遭立刻显著地明亮起来。光是如此,就让麦肯明白自己在这里是受到期待与欢迎的。她看来出奇熟悉,仿佛他之前就认识她、或过去曾在哪里瞥见过她,只是他知道自己以往从未真正见过或认识她。 能否请问,请容我我是说,妳是谁?麦肯笨口拙舌地说,觉得自己的声音怎么听都像米老鼠,在寂静的室内几乎未留下任何痕迹,却像回音的影子般盘绕不去。

她对他的疑问充耳不闻。你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她的声音像微风轻拂尘埃,将他的问题轻轻引到室外。麦肯几乎可以感觉她的话如雨落到他的头上,融入他的脊椎,传送美妙的震动到他全身。他打了个颤,决定再也不想说话。他只要她说话,对他或对谁说话都好,只要他能在场。但她等候着。 妳知道,麦肯轻声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浑厚洪亮,令他很想往后看是谁在说话。他就是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听起来就像实话。我毫无头绪,他补充说明,又开始口拙,把目光转向地板。没有人告诉我。 好吧,麦肯锡.艾伦.菲利浦,她笑道,使他迅速抬起头来。我在这里是要帮助你。如果彩虹会发声,或花的生长有声音,一定就像她的笑声。那是一把大量洒落的光,是一种交谈的邀约,麦肯跟着她咯咯笑,甚至笑得莫名其妙也无所谓。

不久之后又是一阵沉寂,她的面容虽仍保持和蔼,却呈现出强烈的情感,仿佛她能深入凝视他的内在,穿越矫饰与外表,进入鲜少提及、甚至不曾提及的地方。 今天是非常严肃的日子,会带来非常严肃的后果。她停了一下,仿佛要为已感沉重的话增加分量。麦肯锡,你在这里,有一部分是因为你的小孩,但你在这里也是因为 我的小孩?麦肯打岔。什么意思,我在这里是因为我的小孩? 麦肯锡,你爱你小孩的方式,是你的生父绝对无法爱你和你姊妹的方式。 我当然爱我的小孩。每个父母都爱自己的小孩。麦肯断言。但为什么会跟我在这里有关? 就某些观念而言,每个父母的确都爱自己的小孩,她回应,又忽略他的第二个问题。但有些父母太衰弱,无法好好爱孩子,还有些父母几乎完全无法爱孩子,这你应该了解。但你,你的确用心爱你的孩子非常用心。

这一点我从小娜身上学到很多。 我们知道,但你的确学会了,不是吗? 我想是吧。 在破碎人性的无数奥秘中,那也是相当了不起的一项:愿意学习,也容许改变。她平静有如无风的海。那么麦肯锡,我可以问你最爱你的哪个小孩吗? 麦肯的内心发出微笑。孩子们一一报到时,他就深思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偏爱我的哪个孩子。我用不同的方式爱他们每一个人。他说道,并慎选用词。 解释给我听,麦肯锡。她感兴趣地说。 喔,我的每个孩子都独一无二。那种独一无二与特别的个人特质,引发我独特的回应。麦肯靠回椅子坐好。我记得老大强出生后,我深深着迷于这个小生命的奇妙,甚至担心我可能已经没有剩下的心力可以爱第二个孩子。但生下泰勒时,他好像带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给我,是一种全新的能力,可以特别去爱他。想到这里,就像老爹说她特别喜欢谁一样。当我分别想到我的每一个孩子,就发现我特别喜欢每一个人。

说得好,麦肯锡!她的赞赏清晰可闻,但接着她稍微向前倾,语调柔和依旧,却带着严肃。那他们不乖的时候,或他们的选择与你想要他们做的选择有出入,或他们就是粗野好斗的时候呢?他们在其他人面前让你出糗的时候呢?那又会如何影响你对他们的爱? 麦肯缓慢慎重地回答。说实在的,没有影响。即使凯特有时并不相信这句话,但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我承认那的确会影响我,有时我也会觉得丢脸或生气,但即使他们不乖的时候,仍是我的儿女。他们仍然是贾许或凯特,也永远不会改变。他们的行为或许会影响我的自尊,却不会影响我对他们的爱。 她笑容满面地坐了回去。麦肯锡,对于真爱的方式,你很有智慧。所以很多人相信爱会成长,但其实是认知会成长,爱只是跟着扩大来容纳认知。爱只是认识的皮肤。麦肯锡,你爱你的孩子,你带着美妙真实的爱,彻底认识他们。

麦肯对她的赞美有些不自在,便低下了头。喔,谢谢,但我对其他很多人都不是这样。我的爱多半都满有条件的。 但那是个开始,不是吗,麦肯锡?而且你不是靠你自己超越父亲的无能,而是上帝与你一起让你改变,用这种方式来爱。现在你爱孩子的方式,很像天父爱孩子的方式。 麦肯听着,下巴不自觉地咬紧,觉得怒气再度开始上扬。原本应是令人放心的赞赏,现在却似乎更像是他拒绝吞下的苦药。他试图放松以掩饰情绪,却从她的眼中知道为时已晚。 嗯她若有所思地说。我说了什么让你不安吗,麦肯锡?此刻她的凝视让他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被一览无遗。 麦肯锡?她鼓励他。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的问题余留的沉默此刻悬在半空中。麦肯奋力想恢复冷静。母亲的忠告似乎言犹在耳:如果你说不出什么好话,最好什么都别说。

呃没有!没什么。 麦肯锡,她激励他。现在不是母亲的常识发挥作用的时候,而是诚实、真相出现的时候。你不相信天父有好好爱祂的孩子,对吧?你没有打从心里相信上帝是善的,对吗? 蜜思是祂的孩子吗?麦肯怒气冲冲地说。 当然是。她回答。 那我确实不相信。他脱口而出,并站起来。我不相信上帝有好好爱祂所有的孩子! 他说出口了,此刻他的控诉在室内四周的墙上回响着。麦肯站在原地,怒气冲冲,随时准备爆发,而女子仍然保持平静、不改风度。她慢慢从高背椅上起身,默默移到椅子后面,示意他过来。你何不坐在这里? 那就是诚实的下场吗,热呼呼的位子?他讽刺地喃喃低语,却一动也不动,只是回瞪着她。 麦肯锡。她仍站在椅子后面。稍早我开始告诉你,你今天在这里的原因。你在这里,不只是因为你的孩子,也是为了审判而在这里。

她的话在室内回响,恐慌像涨潮般从麦肯心中升起,他缓缓沉坐到椅子上。他立刻感到内疚,各种回忆涌上心头,像老鼠逃离涨潮的追赶。他紧抓住椅子的扶手,试图在突然袭来的画面及情绪中找到一些平衡。他做人失败的感觉突然阴森地放大,内心深处,他几乎可以听到有个声音正在吟诵他的罪行,他的恐惧随着罪行名单的增长而加深。他无可辩护。他迷失了,而他也知道。 麦肯锡?她开始说,结果却被打断。 现在我明白了。我死了,对不对?所以我才看得到老爹和耶稣,因为我死了。他坐回去,抬头望着黑暗,觉得反胃。我真不敢相信!我什至毫无感觉。他注视这个耐心看着他的女人。我死多久了?他问道。 麦肯锡,她说道,很抱歉让你失望,但你在人间还没有睡着,我想你误麦肯再次打断她。 我没有死?现在他又不相信了,他再次站起来。妳是说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还活着?但我以为妳說我来这里是为了审判。 我是这么说的,她就事论事地说明,脸上带着兴味十足的表情。可是,麦肯 审判?而我根本还没死?他第三次打断她,想着自己听到的话,恐慌由怒气取代。这似乎不太公平!他知道自己的情绪毫无帮助。其他人也会碰到这种事吗我是说,在还没死之前就接受审判?那如果我改变了怎么办?如果我的余生过得更好呢?如果我悔改了呢?那怎么办? 你有什么要悔改的吗,麦肯锡?她问道,他的爆发没有使她怯步。 麦肯慢慢坐回去。他看着光滑的地板表面摇摇头,然后才回答:我怎么知道从何开始?他喃喃自语。我真是一团乱,对不对? 对,你是一团乱。麦肯抬起头,而她对他微笑。你是光荣的、具毁灭性的一团乱,麦肯锡,但你不是到这里来悔改的,至少不是用你了解的方式。麦肯锡,你不是到这里来接受审判的。 可是,他又插嘴。我以为妳說我是 为了审判而来这里吗?她把他的问题说完时,仍保持冷静沉着,一如夏日的微风。我是这么说。但你在这里不是要接受审问。 麦肯听到她的话,做了一次深呼吸,也松了一口气。 你要当法官! 当他恍然明白她的话时,胃里的疙瘩又回来了。他的眼光终于落到静静等候他的椅子上。什么?我?我宁愿不要,他停了一下,我没有审判的能力。 喔,那是骗人的,回覆迅速丢来,还带有一丝讽刺的意味。即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这么短,你也已经证明你有十足的能力审判。更何况,你这一生已经论断过很多人。你论断过他人的行为,甚至动机,一副你就是知道真相的样子。你评判过肤色、身体语言和体味。你评判过历史和人际关系。你甚至用自己对美的概念,评断过一个人的价值。就各种纪录看来,你对这种活动相当训练有素。 麦肯感觉羞愧到脸红。他必须承认到目前为止,他论断过一大堆人事物。但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不是吗?谁不会从别人对我们的影响中对人骤下结论?又来了他对周围的世界所采取的自我中心观点。他抬头见她专注地凝视着他,便又快速低下头来。告诉我,她询问,我冒昧请问,你的判断是基于什么标准? 麦肯抬起头,试图正视她的眼神,却发现直接注视她会让他的想法动摇。凝视她的双眼并保持一贯合乎逻辑的思绪似乎不可能。他必须别开眼光看着房间里的黑暗角落,期盼能恢复冷静。 下评断的时候似乎都没什么多大的道理。他终于承认,声音有点颤抖。我坦承自己下评断时,都觉得满理直气壮的,但现在 你当然理直气壮。她这句话说得像在陈述事实,像例行公事,完全不强调他明显的羞愧与悲痛。你必须认为自己优于你所评断的对象,才能做出评断。好吧,今天你就有机会把所有的能力都派上用场。来吧,她拍着椅背说。我要你坐在这里。就是现在。 他犹豫却顺从地走向她和一旁等待的椅子。每跨出一步,他似乎就变得更小,或者她和椅子就变得更大,他已经无法分辨了。他爬上椅子,眼前庞大的桌面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双脚几乎构不着地板。那我到底要审判什么?他问,转身抬头望着她。 不是什么。她停了一下,走到桌子的侧边。而是谁。 他的不安呈三级跳增长,坐在特大号的帝王椅上也于事无补。他有什么权利审判任何人?当然,他几乎评断过自己认识的每个人和不认识的许多人,在某种程度上他八成有罪。麦肯知道自己的自我中心绝对难辞其咎。他怎么敢评断其他人?他所有的评断都很浅薄,根据的是外表及行为,很容易经由各式各样的心态或偏见来诠释,以满足抬举自己、觉得安全、或寻找归属的需要。他也知道自己开始恐慌了。 你的想像力,她打断他的思绪,此时对你不太适用。 别闹了,福尔摩斯!他心里这么想,但从他嘴里只能冒出微弱的一句:我真的做不来。 你做不做得来尚无定论,她微笑说道。而且我也不叫福尔摩斯。 麦肯庆幸漆黑的房间遮掩了他的困窘。随即而来的沉默,似乎使他被囚禁的时间变得漫长多了,实际上他只停了几秒钟就出声,终于提出问题,所以,我应该审判谁? 上帝,她停了一下,还有人类。她说得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就这么脱口而出,仿佛是一件每天都会发生的事。 麦肯瞠目结舌。妳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他惊呼。 为什么?想必你认为自己的世界里,很多人都应该接受审判。这么多的痛苦与折磨,至少一定能归咎于少数几个人吧?那些压榨世间穷人的贪婪之人如何?让年轻的孩子为战争牺牲的人呢?殴打太太的男人呢,麦肯锡?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而无缘无故殴打孩子的父亲呢?他们不都该接受审判吗,麦肯锡? 麦肯感觉自己内心深处尚未解决的怒气像愤怒的洪水般一拥而上。他瘫坐回椅子,试图在一连串突然来袭的影像中保持平衡,但他感觉自己的控制力正逐渐衰退。他握紧了拳头,胃跟着纠结,呼吸也变得短暂急促。 还有那个蹂躏无辜小女孩的人呢?他呢,麦肯锡?那个人有罪吗?他应该接受审判吗? 对!麦肯大叫。他该死要下地狱! 你的损失是他的错吗? 对! 那他的父亲呢?那个把儿子扭曲成恐怖杀人魔的人呢? 对,他也该死! 我们要追溯到多远,麦肯锡?这一脉相承的破碎可以一路追溯至亚当,那他呢?但是为什么要停在那里?那上帝呢?上帝是这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上帝的错吗? 麦肯头晕目眩。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法官,而是受审的人。 女子紧追不舍。这不就是你过不去的地方吗,麦肯锡?这不就是为巨恸提供能量的东西吗?不就是上帝无法信任吗?像你这样的父亲,当然能够审判那个父亲。 他的怒气再度如烈焰熊熊燃起。他想猛烈反击,但她说得对,矢口否认也没有意义。她继续说:那不就是你合理的抱怨吗,麦肯锡?不就是上帝辜负了你、辜负了蜜思吗?不就是在创造天地之前,上帝就知道有一天你的蜜思会遭到蹂躏,却还是创造了天地吗?然后祂还允许那个灵魂扭曲的人从你慈爱的臂膀中将她夺走,祂有能力阻止他的,不是吗?这难道不是上帝的错吗,麦肯锡? 麦肯看着地板,混乱的画面从四面八方拉扯他的情绪。最后,他说出来了,比他想说的更大声,并用手直直指着她。 对!是上帝的错!他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这指控也在室内悬浮着。 那么,她下了定论,如果你能这么轻易地审判上帝,你当然也能审判世界。她再度不带情绪地说。你必须从你的孩子中挑选出两个,在上帝的新天新地度过永生,但是只有两个名额。 什么?他马上冲口说出这两个字,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她。 你也必须从你的孩子中选出三个,在地狱度过永生。 麦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开始惊慌失措。 麦肯锡。她的声音此刻和他初次听到的一样沉着动听。我只是请你做一件你相信上帝会做的事。他认识每一个由母亲怀胎生出来的人,他对他们的认识也更深、更清楚,远超过你能认识自己孩子的最大限度。他认识自己的儿女,也根据对他们个别的认识来爱每一个人。你相信他会谴责多数人,判他们受永世的折磨,离开他的存在,也与他的爱隔绝。这话不假吧? 我想是吧。我只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在震惊中结结巴巴地说话。我只是假定上帝可能就是能那样做。每次讲到地狱都有点像是一种抽象的对话,和我真正麦肯犹豫着,发现自己要说的话会很恐怖,和我真正关心的人无关。 所以你就假定这种事上帝可以轻易做到,而你不能?来吧,麦肯锡。你的五个孩子中,你会判哪三个下地狱?凯特目前最让你头痛。她对你不好,又对你说过伤人的话。或许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合逻辑的选择。选她怎么样?你是法官,麦肯锡,你必须选择。 我不要当法官。他说着站了起来。麦肯的心狂跳不已,这不可能是真的。上帝怎么能要求他在自己的孩子当中做选择?他绝不可能只因为凯特忤逆他,就判她或其他孩子永生下地狱。就算凯特、贾许、强或泰勒犯下什么重大的罪行,他也不会这么做。他下不了手。对他而言,事情无关乎他们的表现,而是他对他们的爱。 我下不了手。他低声说。 你非选不可。她回覆。 我下不了手。他说得更大声也更激烈。 你非选不可。她又说一次,声音更柔和了。 我绝不动手!麦肯大吼,全身的血液都炽热沸腾。 你非选不可。她轻声说。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要!他大叫,心中的话和情绪倾泻而出。那女子只是站着观察等待。最后他看着她,用眼神恳求。我可以去吗?如果妳需要永生折磨什么人,那我去代替他们。这样可以吗?我可以这么做吗?他倒在她脚边,哭着恳求。请让我为我的孩子去,拜托,我会很乐意拜托,我求妳。拜托拜托 麦肯锡,麦肯锡,她轻声说。她的话有如在酷热天里洒下的清凉甘霖。她的双手轻触他的双颊,将他扶了起来。他用朦胧的泪眼注视她,看到她的微笑明亮动人。现在你听起来就像耶稣。你审判得很好,麦肯锡,我以你为荣。 可是我什么都还没审判。麦肯困惑地说。 喔,你有。你已经宣判:即使要你付上一切代价,他们也值得爱,那就是耶稣爱的方式。他听到这些话时,想到他的新朋友还在湖边等候。现在你明白老爹的心意了,她补充道,祂完全爱祂所有的孩子。 蜜思的影像立刻在他心中闪现,他发现自己又怒发冲冠起来,不经思索便起身坐回椅子上。 刚刚怎么了,麦肯锡?她问道。 他知道试图隐瞒也没有用。我了解耶稣的爱,但上帝又是另一回事。我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 你不喜欢和老爹共度的时间吗?她惊讶地问道。 喜欢,我爱老爹,管她是谁。她让人惊叹,但她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上帝。 或许你对上帝的了解是错的。 或许。我只是不了解上帝是怎么完全爱蜜思的。 所以要继续审判啰?她带着悲伤的声音说道。 那让麦肯停了下来,但只有一下子。我该怎么想呢?我就是不懂上帝怎么能既爱蜜思,又让她经历那种惨绝人寰的事。她是无辜的。她做了什么让她落得那种下场? 我知道。 麦肯继续说:上帝是用她来惩罚我对我父亲做的事吗?那不公平。不该由她来承担,也不该由小娜来承担。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我可能做错了事,但他们没有做错。 麦肯锡,你的上帝就是那样吗?难怪你会陷溺在自己的忧伤里。老爹不像那样,麦肯锡。祂不是在惩罚你、蜜思或小娜。这不是祂做的。 但祂也没有阻止。 对,祂没有。祂没有阻止很多令祂痛苦的事。你们的世界破碎得很严重。以前你们要求独立,现在又对那位爱你们到愿意给你们独立的上帝生气。万事都不是应有的面貌,不是老爹希望的面貌,也不是未来会呈现的面貌。目前你们的世界迷失在黑暗与混乱中,而恐怖的事会发生在祂特别喜欢的人身上。 那祂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祂已经有 妳是说耶稣做的事吗? 你没看见老爹手上也有伤痕吗? 我不懂祂们。祂怎么可能 因为爱。祂为了爱而选择十字架的道路,那条路上,怜悯胜过正义。你宁愿祂为了每个人而选择正义吗?你要正义吗,亲爱的法官?她边说边微笑。 不,我不要。他说着低下了头。我不要,我的孩子也不要。 她等待着。 她不是非死可,麦肯锡。这不是老爹的计画。老爹从来不需要邪恶来完成祂美好的目的。拥抱邪恶的是你们人类,老爹则用善来回应。发生在蜜思身上的是邪恶的杰作,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对邪恶免疫。 但是那太伤人了!一定有更好的方法。 的确有。只是你现在看不见。麦肯锡,从你的独立中回转。放弃当老爹的法官,认识祂真正的面貌。那么你就能在痛苦中拥抱祂的爱,而不是用你认为宇宙应该如何的自我中心观点将祂推开。老爹已经爬进了你的世界,要和你在一起,要和蜜思在一起。 麦肯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再也不想当法官了。我真的想信任老爹。麦肯没有察觉,但他绕过桌子走向一开始的那张朴素的椅子时,房间再度变亮了。但是我需要帮助。 她伸出手来抱住麦肯。现在听起来好像要准备回家了,麦肯锡。真的。 山洞的寂静忽然被孩子们的笑声打破,声音似乎是穿过一面墙而来,随着房间变得愈来愈明亮,麦肯现在可以清楚看见那道墙。他盯着声音来的方向时,石头表面变得愈来愈透明,日光渗入了山洞。麦肯一惊,透过薄雾凝视,终于分辨出孩子们在远方玩耍的模糊身影。 听起来好像是我的孩子!麦肯惊呼,嘴巴诧异得不觉张开。走到墙边,那层薄雾就像有人拉开帘幕般分开,他不期然往外望过草原,又看到那座湖。他眼前隐约呈现的背景是白雪霭霭的高山,高山壮丽无比,又有浓密繁茂的森林作为装饰。依偎在山脚下的小屋清晰可见,他知道老爹和沙瑞玉会在那里等他。天外出现一条壮阔的溪流,就在他正前方,沿着种满乡间花草的田地流入那座湖。鸟鸣声四处可闻,空气中充满着浓郁的夏日芬芳。 这一切麦肯都在瞬间看到、听到、闻到,但他的目光被动作所吸引,是一群在溪水流入湖泊处附近沿着小漩涡玩的人,距离不到五十码。他在那里看见自己的孩子强、泰勒、贾许、凯特。但等一下!还有另外一个! 他倒抽一口气,更专注地想看个仔细。他走向他们,推开一个看不见的力量,仿佛隐形石墙仍在他面前。然后视线变清楚了。蜜思!她在那里,光着脚丫在水中踢水。蜜思仿佛听见他的声音,脱离那群人向小径跑来,最后直达他的面前。 哦,我的天!蜜思!他大叫,试图向前移动,穿越使他们分离的那层纱。令他惊愕的是,他撞上一股不让他靠近的力量,仿佛某种磁力增加,直接与他的力气相斥,让他弹回室内。 她听不见你的声音。 麦肯不在乎。蜜思!他大叫。她好近。他一直拼命努力不要失去但却觉得慢慢流失的记忆,现在又刹时间涌上。他想找个把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这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撬开,找到路穿过去,到达女儿身边。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同时蜜思已经抵达,直接站在他面前。她的目光显然不在他们身上,而是在他们之间什么更大的东西上,她显然看得见那东西,而他却看不见。 麦肯终于放弃和那股力道搏斗,半转向那女子。她看得见我吗?她知道我在这里吗?他迫切问道。 她知道你在这里,但她看不见你。从她那边,她正看着美丽的瀑布,其他什么也没有。但她知道你在后面。 瀑布!麦肯呼喊着,径自笑了。她就是看不腻瀑布!现在麦肯专注地看着她,试图再次记住她的表情、头发和双手的每个细节。他这么做的时候,蜜思的脸上迸出一个特大号的微笑,露出两个酒涡。在极为夸张的慢动作中,他可以看见她的嘴型说:没关系,我然后她用手势说出:爱你。 这太超乎想像,令麦肯喜极而泣。他仍然不停注视着她,透过自己脸上那道川流的瀑布看着她。再一次这么亲近她很痛苦,看她用蜜思的站姿站着,一脚向前,一手放在屁股上,手腕向内。她真的还好,对不对? 比你想像的好。这一生只是未来更伟大的现实世界的接待室。你们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完全发挥潜力。这只是老爹在心中一直设想的准备工作。 我可以到她身边吗?也许只是抱一下,和亲一下?他平静地乞求。 不行。这是她要的方式。 她要这样?麦肯困惑地问。 是的。她是非常明智的孩子,我们的蜜思,我特别喜欢她。 妳确定她知道我在这里? 我确定,她让麦肯放心。她一直很兴奋地等待这一天,因为能和哥哥姊姊玩,又能在你身边。她非常希望母亲也在这里,但那还要再等另一个时机。麦肯转向女子。我其他的孩子真的在这里吗? 他们在这里,却也不在这里。只有蜜思真的在。其他人在作梦,每个人对此都会有种模糊的记忆有些人比其他人记得更清楚,但没有人能彻底而完整地记得。这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平静的睡眠时间,只有凯特例外。这场梦会让她很难熬。不过蜜思是完全清醒的。 麦肯看着他心爱的蜜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她原谅我了吗?他问。 原谅你什么? 我亏欠她。他低声说。 如果有需要原谅,她的天性就会原谅,但是没什么好原谅的。 可是我没有阻止他把她带走。他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把她带走了他的声音逐渐变弱。 如果你还记得,当时你在救你的儿子。整个宇宙中,只有你相信错在于你。蜜思不相信、小娜不相信、老爹也不相信。或许该是放手的时候了让那个谎言离开。而且麦肯锡,即使错在于你,她的爱也会远远强过你曾犯过的过失。 就在此时,有人叫蜜思的名字,而麦肯认得那个声音。她高兴地尖叫,开始跑回其他人身边。忽然间,她停下来跑回她爹地身边,做出一个大大的拥抱姿势,仿佛正抱着他,还闭上眼睛,送出夸张的一吻。他从两人间的屏障后方回抱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站着静止不动,仿佛知道自己正在送他的记忆一份礼物,然后她挥手、转身,冲回其他人身边。 现在麦肯才清楚看到是谁在叫她的蜜思耶稣在他的孩子群里游戏。蜜思毫不犹豫地跃入他的怀里,他将她转了两圈才放到地面,然后每个人欢笑着,接着寻找平滑的石头在湖面上打水漂。他们喜乐的声音听在麦肯的耳里就像交响乐,他看着,眼泪自然流了下来。 忽然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水在他眼前从上奔流而下,冲刷掉他孩子们的所有景象和声音。他出于本能地往后跳,现在才发现山洞的墙已经从他周遭消融。他正站在瀑布后面的洞穴里。 麦肯感觉女子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结束了吗?他问。 暂时结束了。她温柔地回答。麦肯锡,审判无关乎毁灭,而是将事理导正。 麦肯微笑。我再也不会觉得过不去了。 她轻轻带领他到瀑布边,直到他能再次看见仍在岸边打水漂的耶稣。我想有人在等你。 她的手轻轻一捏,离开了他的肩膀。麦肯不用看也知道她走了。他小心爬过易滑的圆石、穿越潮湿的岩块,找到一条绕过瀑布外缘的路,再穿越奔泻的水流形成的清新薄雾,回到日光下。 精疲力竭却有深刻的满足感,麦肯停下来、闭上眼睛片刻,试着把蜜思现身的细节刻在心版上,永不抹灭,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他能唤回每个与她相聚的片刻、每个细微处和每个动作。 忽然间,他非常非常想念小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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