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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花园里

小屋 威廉.保羅.楊 7106 2023-02-05
即使找到另一个伊甸园,我们也无法完全乐在其中,更无法永远待在里面。 亨利.凡.戴克(译注:Henry Van Dyke(1852︱1933),美国诗人、教育学家、牧师。) 麦肯尽量跟上沙瑞玉从后门出去,沿着走道经过一排冷杉。走在这种人后面就像追踪一道光束。光线仿佛从她身上散发,随即在多处同时映照她的存在。她的本质颇为缥缈,充满色彩与动作的生动色泽与色调。难怪这么多人讲到她都有点失常。麦肯心想。她显然是难以预料的人。 麦肯转而在走道上专心行走。他绕过一些树,才首度看见一座华丽的花园及果园,不知为何只位于一小块不到一英亩的土地中。无论如何,麦肯原本期待看到的是修剪整齐、井然有序的英式花园,但这根本不是!

那花园色彩纷乱。他的眼睛试图在这全然不理会确定性的杂乱中找到秩序,却徒劳无功。灿烂的百花在随意栽种的蔬菜和植物丛中迸发,都是麦肯从未见过的。此景教人困惑震惊,又美不胜收。 从上面看是不规则碎形。沙瑞玉以欢快的口吻转过头说道。 什么形?麦肯心不在焉地说,心中仍试图掌握控制这视觉上的极度乱象与色彩明暗的变换。他每跨出一步,自以为上一秒看见的图案就会改变,而且无一重复。 不规则碎形有些被认为是简单有序的东西,实际上是由重复的图案所组成,无论放大多少倍来看都是如此。不规则碎形几乎是无限繁复的。我喜爱不规则碎形,所以就到处放。 看起来乱七八糟的。麦肯压低了声音嘀咕。 沙瑞玉停下来转身面向麦肯,脸上容光焕发。谢谢你,麦肯!多么美妙的恭维!她环顾花园。这里正是如此乱七八糟。但是,她再转头看着麦肯,面露喜色,它依然也是不规则碎形。

沙瑞玉直接走到一株药草植物旁,摘除几朵残花,然后转身面向麦肯。 拿去,她说道,声音悦耳如音乐。老爹早餐上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这些绿色植物,你最好嚼个几分钟,可以中和你刚摄取过量的蔬菜的自然律动,这样讲希望你听得懂。 麦肯笑咯咯地接过来,开始小心咀嚼。对啊,但那些蔬菜真是人间美味!他的胃已经有一点翻搅,而踏入这片青翠荒野带给他的慌乱失措感,更是帮了倒忙。药草的味道不算难吃:带点薄荷和几种以前可能闻过、却说不出名字的香料味。他们走着,他胃中的轰鸣开始慢慢消退,之前无意间咬紧的牙根也放松下来。 他一语不发,试着在花园内跟着沙瑞玉四处走动,却发现自己很容易因交错融合的色彩而分心;醋栗与朱砂红、柑橘与淡黄绿,中间隔着白金与桃红,还有无数种明暗色调的绿与棕。一切都那么美妙得迷乱与醉人。

沙瑞玉似乎全神贯注于一项特别的任务。但她人如其名,像游戏人间的旋风般四处飘荡,他一直搞不清楚她正飘到哪里去。他发现要跟上她的步调颇难,使他想起在购物中心试着跟上小娜的景象。 她走遍花园,剪断各种花和草本植物,再交给麦肯拿着。临时采撷的花束变得越来越大束,簇拥成扑鼻的香气。芬芳的香料混合成麦肯从未闻过的味道,香气浓郁到几乎令人想张口品尝。 他们把最后采撷好的花束置于园艺工具间的门内,麦肯先前没有发现这间工具间,因为它被深埋在有着藤蔓与麦肯以为的杂草的野生灌木丛之间。 一个任务完成了,沙瑞玉宣布,还有一个任务要办。她递给麦肯一把铲子、草耙、大镰刀和一双手套后,便飘出小屋,走上一条特别茂密的小径,似乎是通往花园的另一端。沿着那条路,她会时而慢下来碰触这株植物或那朵花,又一路哼唱着前一晚让麦肯陶醉不已的动人曲调。他乖乖跟在后面,拿着交给他的工具,设法不使她离开视线,一边又对周遭的一切感到疑惑。

她停下来时,麦肯差点撞上她,因为他正分心四处张望。她在不知不觉中换了衣服,现在正穿着工作服:设计大胆的牛仔裤、工作衬衫及手套。他们位于原本可能是果园的区域,但那其实不算果园。无论如何,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个开阔的地点,由桃树和樱桃树三面围绕,中间是一连串紫色与黄色花丛,令他叹为观止。 麦肯锡,她直接指向那一小片不可思议的紫色与黄色区块。我想请你帮忙清除这一整片地,我明天要在这里种下非常特别的东西,我们需要让一切准备就绪。她看着麦肯,伸手跟他拿大镰刀。 妳随便乱讲的吧?这里那么灿烂缤纷,又在这么隐密的地点。但沙瑞玉似乎并不在意。她没有多加解释,转身便开始破坏这富有艺术性的花朵陈列。她割得熟练俐落,似乎不费吹灰之力。麦肯肩膀一耸,戴上手套,开始把她摧残后的浩劫耙梳成堆,很卖力地跟上她的速度。这对她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他而言却是一种苦工。二十分钟后,所有的植物都被剪到只剩根部,那一小块地看起来好像花园的一处伤口。麦肯的前臂镂下点点刻痕,是被一处树枝堆割伤的。他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很高兴完工了。沙瑞玉站在那块地上,检视他们的手工作品。

这不是令人心旷神怡吗?她问道。 我要心旷神怡还有更好的方法。麦肯反讽地回嘴。 喔,麦肯锡,你要是知道就好了。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工作的目的让这件事情变得特别。而且,她向他微笑,这是我唯一的工作。 麦肯靠在耙子上,环顾花园,然后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红伤痕。沙瑞玉,我知道妳是造物主,但难道妳也创造有毒的植物、刺人的荨麻和蚊子吗? 麦肯锡,沙瑞玉回答,似乎与阵阵微风连袂移动。我只能拿已经存在的东西来塑造不同的创造物。 所以妳是說妳 创造了实际存在的一切,包括你认为的坏东西。沙瑞玉接着把他的话说完。但当我把东西创造出来时,那东西只是善的,因为我就是善。她似乎做了个恭敬告退的姿势,才又回头干活。

可是,麦肯继续说,不满意这个答案。那为什么那么多善都变成了恶? 这次沙瑞玉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你们人类的目光多么短小啊!你们真的看不见自己在创造中的地位。选择走上独立的毁滅道路后(译注:此处在基督教上的意涵,指的是亚当与夏娃尝了禁果、远离伊甸园之后。),你们甚至不能理解自己拖累了整个创造。她摇摇头,风也透过附近的树木发出叹息。多么悲哀啊!但事情不会永远如此。 他们享受片刻的沉默,麦肯从两人站的地方回头看着目光所及的各式植物。所以这花园中有有毒的植物吗?他问。 当然有,沙瑞玉大声说道。有一些还是我的最爱。有些甚至很危险,碰不得,就像这个。她向附近的灌木丛伸手,折断一根看似枯枝的东西,枝上只有几片发芽的小嫩叶。她递给麦肯,麦肯举起双手避免去触碰。

沙瑞玉大笑。我在这里,麦肯。有时候可以安然碰触,有时也需要小心谨慎。这就是探索的奇妙与冒险,也是你们所谓的科学的一部分辨别并发现我们隐藏起来你们去寻找的事物。 那你们为什么要隐藏那些东西?麦肯询问。 为什么小孩喜欢玩捉迷藏?随便问一个对探索与发现和创造有热情的人就知道。选择对你们隐藏这么多惊奇,是一种爱的行为,是生命历程中的一样礼物。 麦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起那有毒的树枝。如果妳没有告诉我碰这个很安全,我会中毒吗? 当然会!但如果我指引你去碰,就不一样了。对任何创造物而言,选择自主都是愚蠢的行为。自由牵涉到爱的关系里的信任与顺服,所以如果你没听到我的声音,就得花时间去了解那植物的本质,那才是明智之举。

那何必创造有毒的植物?麦肯提出疑问,递回那根树枝。 你的问题假定毒是不好的,创造这种东西没有意义。但很多所谓的有害植物,就像这个,都含有惊人的疗效,或是在结合其他成分时,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必要元素。人类知道得不透彻,却有极大的能力断定善恶。 为顾及麦肯而休息的短暂时光显然结束了,沙瑞玉捡起耙子,塞给麦肯一把手铲。要准备这块地,就必须把这里原本蓬勃生长的植物连根挖起。这是辛苦的工作,但很值得。把根拔除之后,它们才不会为所欲为,伤害我们要种下的种籽。 好吧。麦肯咕哝着,两人在刚割完的土地旁跪下。沙瑞玉总有办法深入土壤下,找到根部尾端,再毫不费力地拉出地面。她把比较短浅的根留给麦肯,麦肯则用手铲往下挖,再把它们拉起来。接着他们把根部的土甩掉,再丢到麦肯刚才耙聚的土堆上。

我待会再把那些烧掉。她说。 妳刚说人类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就断定善恶?麦肯问道,甩掉另一枝根部的泥土。对。我特别是指分别善恶树(译注:在《圣经》中,上帝吩咐人类不可去吃伊甸园中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但亚当、夏娃却在蛇的引诱下偷吃了那果子,才了解到什么是恶并感到羞耻,而逃离了伊甸园。)。 那棵分别善恶树吗?麦肯问道。 正是!她声明,一边做事时,动作似乎也为了加强语气而律动着。现在,麦肯锡,你要开始明白吃那棵树的致命果实,为什么会对你们人类造成空前的灾难了。 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多想,真的,麦肯说着,好奇他们的闲聊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所以真的有个确实的花园吗?我是说,伊甸园那些的? 当然。我告诉过你我对花园有意思。

那一定会让惹恼一些人。有很多人以为那只是神话。 嗯他们的错不会要他们的命。赞美上帝荣耀的传说,常隐藏在许多人认为的神话或故事中。 喔,我有些朋友一定不会喜欢这个说法。麦肯论道,一边与一株特别顽强的草根搏斗。 无所谓。我个人非常喜欢他们。 我好惊讶啊!麦肯的话中带刺,朝她的方向露出微笑。好吧,就这样。他把铲子铲入土里,用手拔起露出地面的根。那妳說说这棵分别善恶树。 这就是我们早餐时说的。她回覆。一开始,我先来问你一个问题。当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时,你怎么断定那件事是善还是恶? 麦肯思考片刻后才回答。嗯我没有真的想过那个问题。我猜我会说我喜欢的事情是善的当那件事让我感觉不错或给我一种安全感的时候。反之,若某件事造成我的痛苦或要我付出想要的东西的代价,我就会说那是恶的。 所以是满主观的啰? 我想是吧。 那对于分辨到底什么对你是善、什么是恶,你又有多少自信? 说实话,麦肯说,当有人威胁到我的好处,就是我自认为应得的东西时,我经常会说出听起来气得很理直气壮的话。但是我真的不确定自己决定善恶的立场是否合乎逻辑,只能从某人或某事影响我的程度来判断。他停下来休息,稍微喘口气。我想一切似乎都满自私和自我中心的。而且我以往的纪录也不太光荣。有些事情我本来以为是善的,结果却糟得恐怖;而有些事我以为是恶的,呃,结果却 在表达完想法之前,他犹豫了一下,但沙瑞玉打断了他。那就是你在断定善恶。你变成法官了。而让事情变得更混乱的,是你断定的善会随着时间和环境而改变。除此之外,更雪上加霜的是你们有几十亿人,每个人都在断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所以当你的善恶和邻居的善恶冲突时,就会引发打斗和争论,连战争也会爆发。 在沙瑞玉里面移动的色彩,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逐渐变得暗淡,黑灰色系浮现,让彩虹色泽蒙上阴影。而如果绝对的善并不存在,你们就失去了判断的基础。那就只是语言而已,我们大可把善恶两个字交换。 我看得出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了。麦肯同意。 问题?沙瑞玉几乎在起身面对他的同时怒道。她的情绪起伏,但他知道那不是针对他。的确!决定吃那棵树的果子,将宇宙从此一分为二,使心灵与肉体分离。他们死了,他们选择的气息中,排除的正是上帝的气息。我也会说那是问题! 在激烈的发言中,沙瑞玉已经慢慢升离地面,但她现在回到地上,声音也变得安静清晰。那是个极度哀伤的日子。 将近十分钟,他们两人在干活时都没有开口。麦肯继续挖出根部丢到土堆时,心中也忙着厘清她话中的含意。最后他打破了沉默。 现在我懂了,麦肯坦承,我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想办法获得我断定是善的东西,无论是财务上、健康、退休或其他各方面的安全感。而且我也花一大堆精力去忧虑害怕我断定是恶的东西。麦肯深深叹道。 说得很中肯,沙瑞玉轻柔地说。记住这一点。它让你在独立中扮演上帝,那就是为什么有一部分的你宁愿不要见到我,你根本不需要我来制定你的善恶名单。但如果你有意停止这种非理性的独立欲求,你就一定需要我。 所以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啰?麦肯问道。 你必须放弃完全依照自己的主张决定善恶的权利。那是不容易下咽的苦药:选择只住在我里面。要做到这点,你对我必须有足够的认识,才能信任我,学习在我内在的善里停息。 沙瑞玉转向麦肯至少他的印象是如此。麦肯锡,恶是我们用来描述缺乏善的字,正如我们用暗这个字来描述缺乏光,或用死来描述缺乏生。恶与暗实际上并不存在,只能在相对于善与光时,才能让人明白。我是光,我也是善。我是爱,在我里面没有黑暗。光与善确实存在。所以,把你自己从我身上移除会让你投入黑暗。宣告独立会导致恶,因为除了我之外,你只能倚靠自己。而因为我就是生命,与我分离就是死亡。 哇,麦肯惊呼,往后坐了片刻。那还真有帮助。可是,我也看得出放弃我的独立权不会是容易的过程。那可能代表 沙瑞玉再次打断他的话。举例来说,善可能是得癌症或失去收入甚至生命。 是啊,妳去向得了癌症的人或死了女儿的父亲说看看。麦肯故作姿态地说,却表现得比他的原意更讽刺了点。 喔,麦肯锡,沙瑞玉再向他保证。你以为我们心里没有惦记着他们吗?他们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主角,只是那个故事还没有发生。 可是,麦肯可以感觉自己在用力铲土时逐渐失控。难道蜜思没有权利受到保护吗? 错了,麦肯。孩子是因为被爱才受到保护,不是因为她有权利受到保护。 这句话制止了他。不知为何,沙瑞玉刚才说的话似乎让世界天旋地转,他挣扎着想找到某个立足点一定有些权利是他理所当然可以紧紧抓住的。 但还有 权利是力求生存的人会去走的道路,这样他们就不必去解决关系上的问题。她插嘴道。 但如果我放弃 你就会开始知道住在我里面的奇妙与冒险。她再度打断他。 麦肯愈来愈沮丧。他更大声地说:可是,我难道没有权利 把话说完,不被打断吗?没有,你没有。现实生活中没有。但只要你认为你有,你就一定会在别人打断你的时候感到生气,即使打断你的是上帝。 他目瞪口呆,站了起来,盯着她,不知该发怒还是发笑。沙瑞玉对他微笑。麦肯锡,耶稣没有紧紧抓住任何权利,他乐于成为仆人,活出他与老爹的关系。他放弃一切,因此藉由他依赖上帝的生命,他打开了一扇门,让你自由地生活,自由得足以放弃你的权利。 就在此时,老爹拿着两包纸袋从走道上出现。她笑盈盈地走来。 好啦,我想你们俩谈得很愉快吧?她对麦肯眨眼睛。 好极了!沙瑞玉喊道。而且你猜怎么着?他说我们的花园一团乱那不是太完美了吗? 他们两人都对麦肯笑得非常开心,麦肯还无法完全确定自己有没有被捉弄。他的怒气逐渐消退,但仍感觉得到自己发烫的脸颊。不过其他两人似乎没有注意到。 沙瑞玉迎上前亲吻老爹的脸颊。妳抓的时间点一向是最完美的。我需要麦肯锡在这里做的事都做完了。她转向他。麦肯锡,你真是开心果!谢谢你的辛勤工作! 其实我也没做多少事,他道歉。我是说,你们看这一团乱。他的目光转向四周的花园。不过这里真的很漂亮,而且充满妳的风格,沙瑞玉。即使看来好像还有很多事需要完成,但奇怪的是,我觉得在这里很舒适自在。 他们两人相视,咧嘴一笑。 沙瑞玉走向他直到侵入他的个人领域(译注:personal space,心理学名词,指环绕在人体周围,侵入者不得进入的无形领域。)。你确实应该觉得舒适自在,麦肯锡,因为这个花园是你的灵魂,而这一团乱就是你!你和我,我们一起,一直带着相同的目的在你内心工作着。这个花园狂野、美丽,而且正完美地形成中。对你而言似乎是一团乱,但对我来说,我看到完美的图案正在浮现、成长而且生气蓬勃这是有生命的不规则碎形。 这段话的冲击几乎粉碎了麦肯所有的心防。他再一次看着他们的花园他的花园,果真是一团乱,却同时令人惊艳而奇妙。此外,老爹在这里,而沙瑞玉也爱这团乱。这简直太难以理解了,他小心防御的情绪再度濒临溃堤。 麦肯锡,你愿意的话,耶稣想带你去散个步。我帮你们准备了午餐袋,免得你们饿了,这可以让你们撑到下午茶时间。 麦肯转身接过午餐袋时,感觉沙瑞玉轻轻溜过他身边,在经过时吻他的脸颊,但他没有看到她离开。他以为看到了她像风一样走过的路径,植物们轮流弯下腰,仿佛在行礼敬拜。当他转身时,老爹也不见了,于是他走向工作室,看能否找到耶稣。看来他们两人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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