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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猜猜谁来晚餐

小屋 威廉.保羅.楊 12795 2023-02-05
我们惯于不去采信可能会减轻罪责的证词。也就是说,我们对自己的判断的正确性极有信心,因此那些无法强化我们信念的证据都被判定为不具任何价值。这样的方式,绝对无法获致任何堪称真理的东西。 玛莉莲.罗宾逊(译注:Marilynne Robinson(1947︱),被喻为美国当代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代表作为《管家》。),《亚当之死》(The Death of Adam) 有时,人选择相信常被视为绝对不理性的事。这不代表它确实不理性,但当然也不能算理性。或许这世上有超理性:超越一般定义下的事实或逻辑的理性;只有在可以看见更宽阔的现实画面时才有道理的理性。或许那就是信仰的空间。 有很多事麦肯都不太确定,但是在结冰的车道上摔倒这几天以来,他的情感与理智愈来愈坚信,对于纸条只有三种说得通的解释:那可能是上帝写的,虽然听来荒谬;也可能是个残酷的玩笑;或杀害蜜思的凶手在盘算着更邪恶的计画。无论真相如何,那张纸条在他清醒时左右了他每分每秒的思绪,也在夜里支配他的梦境。

暗地里,他开始计画下个周末开车前往小屋。起初他对此事绝口不提,连小娜也不知情。如果透露出来,他完全无法对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提出合理的辩护,他怕自己会被锁起来,钥匙也会被丢掉。反正,他自我合理化地认为,这种对话只会导致更多痛苦,而且不会有任何解决方法。我是为小娜好才不说的。他告诉自己。此外,坦承有那张纸条存在,就代表他承认自己有事隐瞒她,而他心中还是觉得隐瞒这件事并没有错。有时,诚实也可能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 由于确信自己即将进行的旅程是个正确的决定,麦肯开始考虑一些让家人在周末离开家里而毫不起疑的方法。毕竟凶手试图引诱他出城、使家人得不到保护的可能性仍在,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但他无计可施。小娜太了解他了,无论他怎么出招,都只会引发他还没准备好如何回答的问题。

幸而小娜自己提出了解决方法。她原本就想拜访住在华盛顿州圣胡安群岛的姊姊家,但一直不是很放在心上。她的姊夫是儿童心理学家,小娜认为,听听他对凯特日益反社会的行为有何见解,或许会很有帮助,特别是她与麦肯都对凯特无计可施了。当她提起这趟旅程时,麦肯几乎一口就答应了。 妳当然要去!这是小娜告诉他时听到的回应,却不是她预料中的回答,于是她丢出一个质疑的眼神。我是说,他慌忙解释,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我一定会想你们大家,但是我想我一个人还能撑个几天,反正我也有好多事情要做。她耸耸肩,或许是对于要离开的路竟这么容易就打开而感到庆幸。 我只是觉得这样对凯特可能还不错,尤其又可以离开几天。她补充说明,他则点头表示同意。

很快致电小娜的姊姊后,这趟旅程就这样排定了。不久屋里变得热闹滚滚。贾许和凯特两人都很开心,如此一来就能多放一个星期的春假。他们喜欢探访表亲,所以一下子就答应这件事,而不是因为他们实在别无选择。 麦肯悄悄打电话给威利,问能否向他借四轮传动吉普车,同时不太高明地设法不要泄漏太多讯息。因为小娜要开休旅车,所以他需要比自己的小车更好的交通工具,才有办法在保留区坑坑疤疤的路面上行驶,而且当地很可能还埋在冬天的冰寒下。可想而知,麦肯怪异的要求引发威利连珠炮式的问题,麦肯尽可能避重就轻地回答。当威利直言问麦肯的目的是否要回到小屋时,麦肯仍表示当下无法回答,等威利早上来换车时自然会跟他解释清楚。 星期四下午近傍晚,麦肯以拥抱和亲吻为小娜、凯特和贾许送行后,便开始慢慢自行准备至奥瑞冈东北部他的梦魇之地的长途车程。他推论若这是上帝寄来的邀请,那他应该不需要太多东西,但为了以防万一,他在冰箱里装的东西比他所需的分量多上许多,再加上睡袋、一些蜡烛、火柴,以及其他几项求生设备。当然,结果也可能是他根本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或成为什么恶劣玩笑的笑柄,若是如此,他大可毫无顾忌地开车走人。一阵敲门声让麦肯从专注中惊醒,他看得到威利在门口。他们先前的对话必定令人不解到足以使威利提早来访。麦肯只觉得好在小娜已经出门了。威利,我在这里,在厨房。麦肯大喊。

片刻后,威利从走廊角落探出头来,看到麦肯弄得乱七八糟的现场又不禁摇头。他靠在门框上,双臂互抱。好了,我把吉普车牵来,也加满了油,但你要先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才会交出钥匙。 麦肯继续把东西放进几个袋子里好准备上路。他知道对朋友说谎并不管用,而且他需要吉普车。威利,我要回到那个小屋。 嗯,我也猜到七八成了。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还要回去那里,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我连那台老吉普能不能把我们载上去都不知道。但为了预防万一,我已经在车后放了链子以备不时之需。 麦肯没有看他就走到办公室,撬开小锡盒的盖子,拿出纸条,再走到厨房拿给威利。威利把纸条打开,沉默地看着。天啊,是哪个神经病写这种东西给你?还有这个老爹是谁啊?

你知道的啊小娜最爱叫上帝老爹。麦肯耸耸肩,不晓得还能说什么。他拿回纸条,塞进衬衫口袋里。 等一下,你不会以为那真的是上帝写的吧? 麦肯停下来转身面向他,反正他已经快打包完了。威利,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我是说,刚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恶作剧,让我很生气又恶心反胃。也许我快发疯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扯,但我就是觉得莫名其妙受到吸引,非弄清楚不可。威利,我要去,不然它会让我一辈子不得安宁。 你有想过这可能是那个凶手吗?万一他别有居心想引诱你回去呢? 我当然想过。就算是,我也不会感到太失望。我和他还有帐要算。他冷酷地说完后停了一下。但那也不太合理。我认为凶手不会在纸条上署名老爹。你必须真的和我们家很熟才会想到这个名字。

威利满脸困惑。 麦肯继续说:和我们那么熟的人绝不会寄这种纸条过来。我想只有上帝会或许吧! 可是上帝不会做这种事。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祂寄纸条给谁。不是说祂不能,而是,你知道我的意思。而且祂为什么要你回那个小屋?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那里更糟的地方悬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变得尴尬起来。 麦肯往背后的吧台一靠,盯着地板上的一个洞,然后说:我不知道,威利。我猜有部分的我想相信上帝还会眷顾我,而寄纸条来。即使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好困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想,而且事情并没有好转。我感觉我们快失去凯特了,那简直让我心如刀割。或许发生在蜜思身上的事,是上帝审判我对我父亲做的事的结果。我真的不知道。他抬头看着威利的脸,他是除了小娜之外,最关心他的人。我只知道我必须回去。两人之间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威利才再度开口。那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麦肯被朋友愿意加入他的疯狂行列而感动。谢了,老兄,不过我真的需要自己去做这件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威利转身走出厨房时答道。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和一盒子弹回来,轻轻放在吧台上。我算准自己说服不了你不要去,所以我想你可能需要这个。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用。 麦肯看着枪。他知道威利是好意,也试图帮忙。威利,我不能用这个。我已经三十年没碰过枪了,现在也不打算用。若说我过去有学到什么教训,那就是用暴力解决问题一定会让我碰上更大的问题。 万一那是杀害蜜思的凶手呢?万一他在那里等你呢?那你该怎么办? 他耸耸肩。老实说我不知道,威利。我猜,我就赌一下吧。 但你会无法反击。谁说得准他心怀什么鬼胎,或手里藏什么家伙。你就拿着吧,麦肯。威利将枪及子弹滑过吧台传给他。你不一定要用。

麦肯低头看着枪,经过若干思虑后,他伸手慢慢拿起枪和子弹,小心放进口袋。好吧,以防万一。然后他转身拿起一些装备,两条手臂挂满了东西,往外走向吉普车。威利拿起剩下的大手提行李袋,发现比预期的还重,便在举起时咕哝了一声。 天啊,麦肯,如果你认为上帝会在那里,何必带这么多行头? 麦肯颇为忧伤地微笑说:我只是想让基本需求一应俱全。你知道,就是未雨绸缪也可能是不雨绸缪。 他们走出屋子到吉普车所在的车道上,威利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交给麦肯。 那,威利打破沉默。其他人呢?小娜对你要出发去小屋又是怎么想的?我无法想像她会打从心里乐见这种事。 小娜和两个孩子去看她住在北部群岛的姊姊,而且我没有告诉她。麦肯坦承。

威利显然很惊讶。什么!你从来没有瞒过她任何事。我不敢相信你竟然骗她! 我没有骗她。麦肯反驳。 那很抱歉!是我在吹毛求疵啰?威利马上回嘴。好吧,你没有骗她,你只是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全盘托出。是啊,反正她一定会谅解的。他翻了一下白眼。 麦肯对他的暴怒置之不理,走回屋里的办公室。他在里面找到自己车子和家里的备份钥匙,并在犹豫片刻后拿起小锡盒,接着往外走回去找威利。 所以你觉得祂会长什么样子?威利在麦肯靠近时窃笑说。 谁?麦肯问。 当然是上帝。你觉得祂会长什么样子?我是说如果祂真的不辞辛劳出现的话。哇,我可以想见你遇见哪个登山客,抓着问他是不是上帝,要他说出所有的答案,然后那个可怜虫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

麦肯对这个想法露齿而笑。不知道。或许祂是一道非常明亮的强光,或火烧的荆棘。我一直把祂想成是个很魁梧的爷爷,有长长的白胡须,有点像托尔金《魔戒》里的甘道夫。 他耸耸肩,将钥匙交给威利,两人交换简短的拥抱。威利爬入麦肯的车,将驾驶座的车窗摇下。 好吧,如果祂真的出现了,替我打声招呼。威利微笑着说。你跟祂说我自己也有些问题想问。还有,麦肯,别把祂给惹毛啰!他们俩都笑了。说正经的,威利继续说,老兄,我很关心你。但愿我、小娜、或哪个人,可以跟你一起去。我希望你在那里找到你需要的一切。我会为你念一、两段祷告词的。 谢了,威利。我也爱你。他在威利倒车开出车道时挥手说。麦肯知道他的朋友说到做到,威利说不定会用上所有他拿得到的祷告词。 他看着威利开到街角,驶离视线之外,然后从衬衫口袋中掏出纸条再看一遍,再放入小锡盒,小锡盒就放在乘客座上,和其他用具堆在一起。他锁上门进屋,过了失眠的一夜。 星期五破晓之前,麦肯早已出城,行驶在I︱八十四号公路上。小娜前一晚从姊姊家打电话回来报平安。他预料至少到星期日前都不会再接到电话。那时如果他还没到家,应该也已踏上归途了。他将家里的电话转接到手机,不是为了进入保留区之后还要接电话,只是要以防万一。 他照着三年半前的路线走,只有几个小小的变化:不用再为上厕所停那么多次车,而且看也不看便驶过蒙诺玛瀑布。自从蜜思失踪后,他就努力排除有关这地方的所有念头,将情绪安全藏在内心深锁的地下室里。 攀上峡谷的那条长路上,麦肯感觉有股不寒而栗的恐慌开始穿透他的意识。他一直试图避免去想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步一步继续走下去,但正如从混凝土中冒出的草,压抑的情感和眼泪竟也开始冒出来了。他的视线模糊,双手紧握住方向盘,在每个交流道出口与要他打道回府的念头奋战。他知道自己正直接驶入痛苦的核心,巨傲的涡流早已大幅降低他的存在感。闪现的视觉记忆与暴怒的锥心之痛如今一波波袭来,还伴随着口中胆汁与血液的味道。 他终于来到勒格兰,在当地加满油,然后走八十二号公路到约瑟夫镇。他有点想停下来看看汤米,却又否决了这个念头。愈少人以为他精神错乱愈好,因此他加满油箱后便驱车出镇。 交通很顺畅,茵纳哈公路和几条小路在这个时节非常清朗干燥,比预料中温暖得多。但似乎行驶得愈远,他就开得愈慢,仿佛那小屋在抗拒他的到来。吉普车跨越雪线时,他正爬行最后的几英里,朝通往小屋的小径上驶去。除了引擎发出嘎吱声外,他还听到轮胎顽强地嘎扎辗过渐行渐深的冰雪。即使转错几个弯又返回原路几次,麦肯终于靠边将车停在几乎看不见的小径起点时,也才刚过中午不久。 他坐在原地近五分钟,责骂自己是大傻瓜。从约瑟夫镇离开后,他每走一英里,记忆就随着肾上腺素清晰涌上,现在他理智上很确定自己不想再往前走了,但又无法抗拒内心迫使他前行的冲动。即使不断与自己争辩,他仍然扣上外套、伸手去拿皮手套。 他站着低头盯着小径,决定把一切都留在车内,往下走约一英里路到湖边。这样至少他就不必在回程离开时,还得费力把东西搬上来,而现在他预料自己应该很快就会离开了。 天气冷得足以使他的气息悬在周围的半空中,甚至可能会凝结成雪。持续在胃中累积的疼痛终于令他濒临恐慌。他只走了五步就停下来猛吐,让他忍不住双膝跪地。 请救救我!他呻吟着。他双脚发抖着站起来,又离开车向前走一步。然后停下来往回走,打开乘客座的门,将手伸进去摸索,直到摸着小锡盒。他把盖子撬开,找到想找的东西:是他最喜欢的那张蜜思的照片,那是他连同纸条一起放进来的。阖上盖子后,他把盒子留在座位上。他停顿片刻,看着装手套的盒子。最后,他打开盒子,拿起威利的枪,检查确定枪已上膛,保险钮也打开了。他起身关上门,把手伸到外套下,将枪塞在背部腰椎上的皮带里。他再度转身面向小径,看了蜜思的照片最后一眼,然后塞进衬衫口袋,和纸条放在一起。如果有人发现他身亡,至少会知道他心里想的是谁。 小径很不好走,岩石又冰又滑,他往下走向愈来愈浓密的森林时,每一步都要很专心。周围安静得可疑。他只听得到自己踩在雪地上嘎吱作响的脚步声,及沉重的呼吸声。麦肯开始觉得有人在监视他,他还一度快速转身回头看是否有人。虽然他很想转身跑回吉普车,但双脚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决意要继续走上小径,深入光线幽微而愈趋茂密的林间。 忽然间,有东西在附近移动。他一惊,全身僵直、沉默而警觉。他耳中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嘴巴突然感到干燥,他慢慢将手伸到背后,轻轻地从皮带间把手枪抽出来。他关上保险钮,仔细凝视阴暗的矮树丛,努力想看到或听到什么杂音的来源,并缓和激增的肾上腺素。但无论之前是什么在移动,现在都停止不动了。是在等他吗?为了预防万一,他静静站立了几分钟,才又开始继续在小径上缓缓跨出微小的步伐,尽可能设法保持安静。 森林似乎由四周包围住他,他开始认真怀疑是否走错了路。从眼角他再度看到动静,立刻蹲下,从附近一棵树的矮枝间窥视。有东西像影子般鬼鬼祟祟溜进树丛。难道那只是他的幻想?他再次等候,身上的肌肉动也不动。那是上帝吗?他不以为然。或许是动物?他不记得这上面是否有狼,而鹿和麋鹿又会发出更大的声音。接着是他不断逃避的念头:万一更糟该怎么办?万一他自己真的上勾了呢?但又为了什么? 他慢慢从藏匿处起身,手仍握枪,向前跨出一步,突然间身后的树丛似乎爆开了。麦肯倏地转身,在惊吓中准备搏命一击,但还没扣下扳机,就看到一只獾的屁股惊惶地跑上小径。他慢慢松了口气,才发觉刚刚一直憋着气。他放下枪,摇摇头。英勇的麦肯成了在树林中饱受惊吓的男孩。他重新打开安全钮,把枪收好。搞不好会伤到人。他想,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慢慢吐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他已经害怕过了,于是继续踏上小径,试图让自己看来比感觉上更有信心。他希望没有白跑这一大趟路。如果上帝真的要在这里与他碰面,那么他已有万全的准备,要让心中的一些情绪一吐为快,但当然是带着敬意。 转了几个弯后,他跌跌撞撞走出林间,来到一片空地。在远端的斜坡下,他再度看见了小屋。他站立凝视,胃中一股搅动翻腾。表面上看来,除了冬天剥除落叶乔木的树叶、四周覆盖着白皙的雪毯外,一切似乎依旧如昔。小屋本身看来死寂空洞,但当他注视着它时,它似乎立刻变成一张邪恶的脸孔,像某种恶魔的鬼脸般扭曲着回瞪他,向他挑衅。麦肯无视于心中逐渐扩大的恐慌感,决意走完最后几百码,拾级走上门廊。 上回站在这道门前的记忆和惨状像潮水般涌至,他几经犹豫才将门推开。哈啰?他叫了一声,但声音不大。他清清喉咙再叫一次,这次大声了些。哈啰,有人在吗?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屋内产生回音。他感觉胆子稍壮,便整个人跨过门槛,然后停住。 就在他的眼睛渐渐适应幽暗后,他开始借着破窗筛入的午后光线辨别室内的细节。他踏入客厅,认出破旧的桌椅,当他的眼光移到自己不忍观看的地方时,难过得无法自已。即使过了这几年,在找到蜜思洋装的火炉边,褪色的血迹在木头地板上仍清晰可见。对不起,亲爱的。眼泪开始涌上他的眼眶。 终究他的心还是像洪流般爆发,释放出压抑已久的愤怒,从情绪的崎岖峡谷中冲刷而下。他举目望天,开始尖声叫出他椎心刺骨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让这种事发生?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有那么多地方可以见祢为什么是这里?杀了我的宝贝还不够吗?就一定要这样捉弄我吗?在一阵盲目的愤恨下,麦肯抓起最近的椅子往窗户上砸,椅子裂成碎片。他捡起椅子的一脚,开始竭尽所能地破坏。他口中发出绝望又狂怒的呻吟与呜咽声,一边将自己的愤恨怒掷到这个烂地方。我恨祢!狂乱之下,他猛烈地发泄怒气,直到筋疲力竭为止。 在绝望与被击溃的感觉中,麦肯瘫坐在血迹旁边的地板上。他轻触那片血迹。他的蜜思只剩下这个了。当他躺在她身边时,他的手指温柔划过褪色血迹的边缘,轻声低语着:蜜思,爸爸对不起妳!我不能保护妳,我找不到妳,我对不起妳! 即使已经筋疲力竭,他的怒气仍翻腾不休,他再次把矛头指向冷漠的上帝,他幻想上帝就在小屋屋顶上方的某处。上帝,祢甚至不让我们找到她,将她好好埋了。难道那要求算过分吗? 随着各种混杂的情绪慢慢退去,痛苦取代了他的怒气,一波新的悲伤开始融入他的困惑中。所以祢在哪里?我以为祢想在这里见我。那好,我在这里,上帝。那祢呢?祢根本不见影子!我需要祢的时候,祢一直都不在我小的时候祢不在,我失去蜜思的时候祢不在。现在也不在!祢算哪门子的老爹!他口出恶言。 麦肯静静坐在原处。那地方的空无侵蚀着他的灵魂。他那一堆混乱的无解问题和无的放矢的控诉都与他一起落在地板上,然后慢慢流失到一个寂凉的坑洞中。巨恸紧紧围住他,他几乎要欢迎这种窒息的感觉了。这种痛苦他知道,他和这种痛很熟,几乎像是朋友。 麦肯可以感觉到背后的枪,一股诱人的寒意紧贴着他的皮肤。他抽出枪,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喔,不再关心,不再感到痛苦,不再有任何感觉。自杀?此时这个选项简直太吸引人了。他心想:那就容易多了,不再有眼泪,不再有痛苦他几乎可以看见一道黑色缺口从他注视的那把枪后的地板上裂开,那黑暗吸走了他心中最后一丁点希望。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自杀会是对上帝的一记反击。 屋外的云已散开,一道日光突然洒入室内,正好刺入他绝望的内心。但小娜该怎么办?还有贾许、凯特、泰勒和强该怎么办?他虽然渴望停止心中的痛,却知道不能再增添他们的伤痛。 情绪耗尽的麦肯恍惚地坐着,在枪的触感中衡量自己的选择。一道寒冷的微风拂过脸庞,有部分的他想就此躺下冻死算了,他是如此疲惫不堪。他往后面的墙上一靠,揉揉疲惫的双眼。他闭上眼睛,同时喃喃说着:我爱妳,蜜思。我好想妳。不久便毫不费力地沉沉入睡。 或许只过了几分钟,麦肯便猛地惊醒。他很讶异自己竟然睡着了,便快速起身,把枪塞回背后的腰带,也将怒气塞回灵魂的最深处,朝门口走去。这简直是荒唐!我真是个大白痴!竟然会希望上帝真的关心我、甚至寄纸条给我! 他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屋椽。我来过了,上帝。他轻声说道。我再也不干这档事了。我已经厌倦了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寻找祢。他边说边走出屋子。麦肯下定决心这是他最后一次寻找上帝。如果上帝要他,那么上帝必须亲自来找他。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在信箱里发现的纸条,撕成小碎片,让纸片慢慢从指间洒落,被刚扬起的一阵冷风吹走。他这个疲惫的老人走下前廊,带着沉重的脚步和更沉重的心,开始徒步走回车边。 他在小径上走不到五十英呎,就感觉一阵暖风突然从后方急速袭来。小鸟歌唱的啁啾声打破了冰冷的寂静,他前方小径上的冰雪疾速消失,仿佛有人将路吹干似的。麦肯停下来,看着周围覆盖的白雪消融,由新生而耀眼的植栽取代。春天三周的变化于三十秒内展现在他眼前,他揉揉眼睛,在这一团热闹的活动中保持镇定。即使刚开始落下的细雪也变成微小的花朵,懒洋洋地飘落地面。 他看见的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路边的积雪消失了,夏季的野花开始为小径的两侧着上颜色,且已一路延伸至视线所及的森林中。知更与雀鸟在林间追逐,松鼠和花栗鼠不时穿越前方的小径,有些还停下来坐直,望着他片刻,才又冲回树丛。他甚至以为自己瞥见一个年轻的印地安人从林里阴暗的空地出现,但再看一眼便消失了。仿佛这些还不够似的,空气中开始弥漫着花香,不只是山上野花若有似无的芳香,还有馥郁的玫瑰、兰花,及其他在较热带的气候中才有的异国花香。 麦肯不再想回家。他忽然感到一阵惊骇,仿佛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正被狂扫至疯狂的中心地带,即将永远消失。他摇摇晃晃地小心转身,想抓住一些清醒的感觉。 他整个人目瞪口呆。一切几乎都截然不同了!摇摇欲坠的小屋已经由稳固美观的木屋取代,矗立在他与湖的正中间。他只看得到屋顶的上方,那是由手工剥开树皮的整块原木建造而成,每一块都刻画着完美的架构。 麦肯举目所及不再是阴暗险恶的丛生杂草、荆棘、多刺灌木,而是如风景明信片般完美的景致。炊烟懒懒地从烟囱袅袅升上傍晚的天空,那是屋内有人的迹象。一条通往并围绕着前廊的走道已经建好,四周还有一道白色的尖桩小围篱。笑声从附近传来可能来自屋内,但他不确定。 或许这就像经历一场彻底的精神崩溃。我精神错乱了。麦肯喃喃自语。不可能有这种事。这不是真的。 那是麦肯在最美的梦中才能想像的地方,这使得一切变得更可疑。景象如画、香气醉人,而他的脚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又带他回到走道并走上前廊。百花四处绽放,花香与香草植物的强烈味道所混合的气味,唤起他早已忘怀的记忆。他每每听人说鼻子是与过去连结的最佳管道,要敲醒遗忘的历史,嗅觉是最有力的工具,此刻他自己深藏已久的儿时回忆也忽地掠过心中。 一站上门廊,他又止步不前。声音从屋内清楚传来。麦肯抗拒着突然想跑开的冲动,仿佛他是个把球丢进邻居花园里的孩子。但如果上帝在里面,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吧?他闭上眼睛,摇摇头,看是否能抹除这幻觉,重新回到现实。但当他睁开眼睛时,小屋却仍在原地。他试探地伸手碰触木栏杆,确实很像是真实的。 如今他面临另一个两难的问题。当你来到上帝可能在的屋子(在这个状况下是小屋)门前时,你该怎么办?你该敲门吗?上帝应该已经知道麦肯到了吧?或许他应该就直接走进去自我介绍,但那似乎也同样荒谬。而他又该如何称呼祂?他应该叫祂天父、或全能的神,还是上帝先生?他是不是最好俯身敬拜?但他实在不太有这种心情。 当他正试图建立一些内心的平衡时,心中刚平息的怒气竟又开始死灰复燃。他不再在意或关心该怎么称呼上帝,在愤恨的刺激下,他走到门边。麦肯决定大声敲门,看看会发生什么事。但正当他举起拳头准备敲门的时候,门自己打开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名个头高大、笑容满面的黑人女性。 他出于本能往后一跳,但动作太慢了。以一种与她的身材不相符的速度,她迅速跨越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把将他拥入怀里,又把他双脚离地地抱起来,像抱小孩似地转着圈,同时还大喊他的名字:麦肯锡.艾伦.菲利浦!那种热情仿若见到久违又深爱的亲人。最后她终于把他放回地面,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将他往后一推,仿佛要仔细端详他一番。 看看你,麦肯!她的声音简直像是爆发出来的。你来了,还长这么大了!我真的好期待能亲眼见到你。你来这里找我们真是太棒了。啧啧啧,我真的好爱你哟!边说又边将他紧紧搂住。 麦肯目瞪口呆。不消几秒钟,这女人就几乎违反了他为保护自己而建立的各种社交礼仪。虽然他搞不清楚她是谁,但是她看着他、大叫他名字的样子,却无形中让他也同样高兴能见到她。 忽然间,她身上散发的香味让他招架不住、撼动了他。那是含有栀子花和茉莉花香的味道,错不了,那是他妈妈香水瓶里的味道,他一直保存在自己的小锡盒里。他原本就位在情绪的危崖上摇摇欲坠,如今这股扑鼻的香味和伴随而来的回忆更令他几乎站不稳。他感觉眼中开始泛起暖暖的泪水,仿佛在敲着他的心门。她似乎也看见了。 没关系,亲爱的,你可以放声哭出来我知道你受了伤,也知道你生气、心情很乱。所以没关系,尽量哭。偶尔让泪水流一下对你的灵魂大有好处那是具有疗效的水。 麦肯虽止不住眼中的泪水,却也还没准备好要让泪水决堤还不成,不能对着这个女人哭。他用尽力气不让自己落回情绪的黑洞,但同时,这女人就站在那儿张开双臂,仿佛是他母亲的臂弯。他感觉爱就在眼前,温暖、动人、温柔。 还没准备好吗?她回应道。没关系,我们就照你的状况和时间来进行。好啦,进来吧。外套可以给我吗?还有那把枪?你不会真的需要吧?我们可不想让任何人受伤,对不对? 麦肯不晓得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谁?而且她怎么知道?他杵在原地,却又机械式地慢慢将外套脱下。 高大的黑人女子接过外套,他把枪交给她,她用两根手指拎着,仿佛那枪受过污染似的。正当她转身走进木屋时,一位个子娇小、一望便知是亚洲人的女性从她身后冒出来。 哪,让我来。她的声音动人。显然她不是指外套或枪,而是别的东西,转眼间她已经站在麦肯面前。麦肯僵住不动,感觉有东西从脸颊上轻轻拭过。他没有动,只是低头一见她正忙着用一个精细的水晶瓶和小刷子,轻轻将他脸上的东西拭去,小刷子很像他看过小娜和凯特用来化妆的用具。 他还来不及问,她便轻声微笑说:麦肯锡,我们都会收集对我们有价值的东西,对不对?他心头闪过小锡盒的影像。我收集眼泪。 她往后退时,麦肯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看着她的方向,仿佛这样才能把她看得更清楚。但奇怪的是,他仍不容易将她看个仔细。她几乎像是在光中微微闪烁,虽然几乎没有起风,她的头发却四散飘扬。从眼角看她几乎比正眼看她还容易。 接着他从她身后瞥见第三个人从小屋里出现,这次是个男的。他看似中东人,穿着像个工人,工具腰带与手套一应俱全。他靠着门框,双手互抱,轻松地站着,身穿沾满木屑的牛仔裤,和袖子卷到手肘上方的格子衬衫。他的长相还可以,却称不上特别俊俏不是在人群中会特别显眼的人。但他的眼神和微笑却使他容光焕发,麦肯发现很难把目光移开。 麦肯再度后退一步,觉得有点承受不住。你们还有其他人吗?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那三人相视而笑,麦肯也不禁露出了笑容。没有了,麦肯锡。黑人女子咯咯笑道。只有我们三个,而且相信我,我们三个就绰绰有余了。 麦肯试着再看一次亚洲女子。依他判断,这名外表瘦小结实的女子可能是中国北方或尼泊尔或什至是蒙古人。因为他必须很努力看才看得到她,所以也很难说得准。从她的穿着来看,麦肯假定她是管理员或园丁。她的手套折进皮带里,不是厚重的男用皮手套,而是轻型的布面及橡胶手套,麦肯在自家后院工作时也是用那种手套。她穿着边缘有些装饰设计的素面牛仔裤(膝盖处因久跪而沾满了土),以及色彩鲜艳的上衣(有红黄蓝交错的斑点)。但他知道这一切都偏向于他对她的印象,而不是实际见到她的样貌,因为她似乎在他的视线中淡入又淡出。 男子向前一步,伸手碰触麦肯的肩膀,在他的双颊上亲吻,又用力抱住他。麦肯立刻知道自己喜欢他。他们分开时,男子往后退一步,亚洲女子再度移到麦肯面前,这次用双手托住他的脸。她刻意让自己的脸渐渐往他的脸上靠近,正当他想像她要亲吻他时,她却停下来凝望他的眼睛。麦肯以为自己快要看透她了。接着她露出微笑,她的香气似乎包覆住他,将一股沉重的负担从他的肩头移除,仿佛他一直把露营装备装在背包里背着。 麦肯突然觉得自己比空气还轻,双脚几乎像是不在地面上。她抱着他,却又没有抱着他,或者说她其实根本没有碰到他。只有在大约几秒钟后她往后退时,他才发觉自己仍双脚好好地站在门外的平台上。 喔,别管她,高大的黑人女子笑道。她在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效应。 我喜欢。他咕哝道,三人迸发出更多笑声,此时麦肯发现自己也跟着他们大笑,他不太清楚原因,也不太在意了。 当他们终于咯咯笑完后,个头高大的女人用手圈住麦肯的肩膀,将他一把拉近,说:好啦!我们知道你是谁,但我们说不定应该向你自我介绍。我,她挥舞着双手说,是管家兼厨师。你可以叫我爱璐莎。 爱璐莎?麦肯全然不解地问道。 好吧,你不用叫我爱璐莎,那只是我还满喜欢的名字,对我有特殊的意义。那,她双臂互抱胸前,再用一手扶着下巴,仿佛在特别用力思索,你可以跟着小娜叫我。什么?你该不会是说现在麦肯大吃一惊,比之前更加困惑。这一定不是寄纸条来的那个老爹吧?我是说,你说的是老爹吗? 对,她微笑答道,一边等他说话,仿佛他有话要说,但其实完全没有。 而我,男子插嘴道,他看来三十多岁,比麦肯本人稍矮一些。我设法修复这里的东西。我很喜欢手工,不过这两位会告诉你,我和她们一样也乐于烹饪和园艺。 你看起来很像中东人,是阿拉伯吗?麦肯猜测。 其实我是过继到那个大家庭的弟弟。我是希伯来人,正确说来,是犹大家的人。 那麦肯突然因恍然大悟而站不稳。那,你是 耶稣吗?对,你喜欢的话可以那样叫。毕竟,那已经变成我最普遍的名字。我母亲叫我耶书亚,但大家知道我听见约书亚甚至耶西都会回应。 麦肯目瞪口呆地站着,哑口无言。此刻他所注视聆听的根本无从理解。这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但他就在这里,还是他真的在这里吗?忽然间,他感到一阵晕眩。正当他迫切地企图听懂这种种讯息时,各种情绪也纷纷向他袭来。就在他正要瘫软跪跌在地时,亚洲女子向他靠近,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我是沙瑞玉,她稍微躬身、偏着头微笑说。管理花园的人,还兼做些其他的事。 麦肯奋力想弄清楚该怎么办,脑中思绪不断翻腾。这些人当中有人是上帝吗?万一他们是幻影或天使,或者上帝晚一点才会来呢?那可就尴尬了。既然他们有三个,或许这是三位一体也说不定。但是两女一男,而且都不是白人?然后还有,他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假定上帝是白人呢?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漫无定向,于是把焦点放在他最想得到答案的问题上。 那么,麦肯挣扎着问,你们哪一个才是上帝? 我就是。三人异口同声说道。麦肯依序看着他们,即使他根本还无法理解自己的所见所闻,却不知为何就相信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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