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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殊途同归

小屋 威廉.保羅.楊 5839 2023-02-05
人生的中期出现了两条路, 我听智者这么说, 我踏上人烟罕至的那条路, 于是每日每夜都不复相同。 赖瑞.诺曼(译注:Larry Norman(1947︱2008),美国知名基督教音乐家、歌手、唱片制作人,有基督教摇滚音乐之父的美誉。)(向罗勃.佛洛斯特(译注:Robert Frost(1874︱1963),美国诗人,曾四度获得普立兹奖。此处歌手赖瑞.诺曼谙拟的即为佛洛斯特的原诗<未履之途>(The Road Not Taken)。)致歉) 在反常的干涸冬季后,三月爆发了一场倾盆大雨。来自加拿大的冷锋降临,被一股从奥瑞冈东部急冲直下峡谷的旋风扣留住。虽然春天的脚步不远,但冬神还不打算将难得到手的统治权轻易释出。卡斯凯德山脉覆上了一层新雪,屋外的雨水落在酷寒的地面,也正逐渐冻结,凡此皆足以让麦肯安然窝在劈啪作响的暖火旁,捧著书喝热苹果汁。

但他反而将早晨的大好时光用在远距连线到市区的电脑来办公。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的办公室,穿着睡裤和T恤,打了几通销售电话多半是打到东岸。他不时暂停片刻,聆听晶莹的雨滴落在窗户上的清脆声响,看着户外结冻的冰缓慢稳定地增添加厚,遍布万物。他渐渐变成困在自己家里的重刑冰囚而他也乐在其中。 打破例行公事的暴风雨也有其乐趣。白雪或冰冷的雨水刹时之间将人从各种期望、工作要求,以及约定和行程的专制中释放。而且不像生病,这多半是共同而非个体的经验。几乎可听到附近城市及周围乡里异口同声的叹息,大自然就其能力所及在这些地方介入,给互相竞争的疲惫人类暂时喘息的空间。为此而受影响的大众因着共同的借口而团结一致,心情忽然意外地变得有些轻飘飘。无法出现在事先约定的场合也毋需道歉。人人皆了解、也共用这同一个正当理由,生产制造的压力突然纾缓下来,使人心欢畅。

当然,暴风雨干扰公事也是实情,当少数几家公司小赚一笔时,有些公司也遭致亏损表示有人并不乐见一切暂时停摆。但他们也不能怪任何人让他们产量损失或进不了办公室。即使顶多只有一两天,每个人也不知不觉像成了自己天地里的主宰,只因为那些小雨滴打到地面就冻结成冰。 连平淡无奇的活动也变得异常特别。例行的选择成为冒险,且经常体验到一种高度的清晰感。近傍晚时分,麦肯裹着厚重的衣裳外出,奋力走过近一百码的长车道去信箱取信。冰雪已将这简单的日常任务神奇地转化为对恶劣天候的突袭:他举起紧握的拳头,对抗大自然的蛮力,借着这样藐视的举动当面嘲笑大自然。他并不在意没有人注意或理会这种事光是这个念头就让他心里窃喜了。

冻结成冰的雨滴刺痛他的脸颊和双手,他小心翼翼,在略微起伏的车道走上走下。他心想,自己看起来八成像个醉茫茫的水手,正轻手轻脚地前往下一间酒吧。人面对暴风雨 的力道时,根本无法满怀自信地向前迈开步伐。狂风会把人痛殴一顿。麦肯必须先蹲下两次,最后才能像拥抱失联的朋友般抱住信箱。 他暂停片刻,凝视这片被水晶吞没的美景。万物反射着光线,有助于营造傍晚明亮辉煌的景致。邻居田地上的树都披上半透明的斗篷,每棵树都独树一格,却又在如斯的风貌下融为一体。那是个灿烂的世界,转瞬间,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秒,但那耀眼的光芒几乎将巨恸从麦肯的肩头移除了。 他花了近一分钟才撬开紧紧封住信箱门的冰。这番功夫的报偿是一封信,上面只打了他的名字,没有姓、没有邮票、没有邮戳,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他在好奇下拆开信封的一端,但这可不是容易的差事,因为手指已经开始冻僵了。他转身背对凛冽的寒风,终于把那一小张没有折过的长方形信纸从巢中引出来。上面只用打字机打了几个字:

麦肯锡: 好一阵子没联络了,很想念你。 如果你想聚聚,下周末我会去小屋。 老爹 麦肯全身僵住,一股恶心的厌恶感辗过全身,随即又转为愤怒。他刻意尽量不去想小屋的事,但每每想到,他的思绪就不善良也不纯正。如果这是哪个人想出来的恶作剧点子,那他的确成功了。而署名老爹更让一切雪上加霜。 白痴!他咕哝一声,想到了邮差东尼,这个人过度友善、心胸宽大,但头脑不太聪明。他干嘛送这封荒谬的信过来?连邮票都没贴!麦肯气得把信封和纸条塞入外套口袋,转身开始朝大略的方向滑回屋子。一开始阻挠他的猛烈狂风,如今却缩短了他横越自己脚下逐渐增厚的迷你冰河的时间。 他还好,谢谢你的关心,不过到车道有点往左下倾斜的地方就不妙了。他没花半点力气就不经意地开始加快速度,滑行的鞋底几乎没有抓地力,和鸭子落在结冰的湖面上没有两样。他双手狂乱挥舞,希望能维持尚未发挥的平衡力。他发现自己直冲向车道旁那棵唯一的大树几个月前,他才把那棵树低处的枝干砍掉。眼前那棵秃了一半的树等不及要拥抱他,似乎巴不得来点小小的报复。他来不及多想,便选择用胆小的方式脱身:他设法让双脚打滑,跌个一跤反正他的脚一定会打滑跌跤。屁股酸痛总比脸上挂彩好。

但急速上升的肾上腺素使他过度反应,像慢动作似的,麦肯看着自己的脚在眼前举起,仿佛被丛林里的陷阱猛然拉向高处。他跌得很重,先是后脑杓,然后迅速滑到那棵微微发光的树下隆起的根部,那树俯瞰着他,看似得意又混杂着厌恶,而且一副非常失望的样子。 世界似乎在一瞬间变黑了。他茫然躺在原地,盯着天空,眯着眼让骤然抖落的冰雪快速冷却胀红的脸。在短暂的瞬间,一切似乎出奇地温暖平静。他的愤怒在片刻间被这股冲击打垮了。到底谁才是白痴?他喃喃自语,希望没有人目睹这一切。 寒冷很快溜进他的外套和毛衣,麦肯知道在身体下融化又结冻的冰雨不久就会让他非常难过。他一面呻吟、一面觉得自己像个老头子,然后翻过身子用手和膝盖撑地。这时他才看到亮红色的滑行轨迹从事发地点一路延伸到终点。仿佛因为忽然意识到自己受了伤,一阵隐约的重击感开始爬上后脑杓。本能驱使他触碰那阵隆隆重击的源头,他的手从而染上了血迹。

糙冰和碎石刺入麦肯的双手和膝盖,他半爬半滑,好不容易来到车道的平坦处。费了好大的劲,他终于能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屋子缓缓移动,在冰雪与地心引力的威力下谦卑而行。 一进入家中,麦肯便依序将层层外衣脱掉,冻得半僵的手指就像手臂末端肿大的棍子,不太灵巧。他决定把渗染血迹的乱象留在门口,忍痛退到浴室检视伤口。冰冷的车道毫无疑问赢了。后脑杓的伤口渗出血来,绕着几颗仍嵌在头皮里的小卵石。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后脑伤口已肿得不像话,就像一只座头鲸从他稀疏的头发中破浪而出。 麦肯发现自行包扎是件苦差事,他用手拿着小镜子,想从浴室镜子的颠倒画面中看到后脑杓。在短暂的挫败后,他放弃了,因为他的手构不着正确的方向,也不确定究竟是哪一面镜子反射出假象。他小心触探湿润的伤口,顺利将最大的几个碎片挑出,直到痛得无法继续为止。他顺手拿起急救药膏,将伤口尽量止血,然后在浴室抽屉里找到一些纱布,盖住后脑杓,用毛巾绑好。他瞥了一眼镜子,心想自己的模样还真有点像《白鲸记》里的粗野水手。这念头使他大笑,随即又痛得脸抽搐起来。

他得等小娜顺利回家才能得到像样的医疗照顾和护理师结婚就有这种好处。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愈可怜,就能得到愈多同情。只要看起来够惨烈,每一次磨练通常会有些补偿。他吞下几颗止痛药减轻抽痛,然后跛行到前门的入口处。 麦肯丝毫没有忘记那张纸条。他在染血的潮湿衣物堆中搜索,终于在外套口袋中找到,瞄了一眼,然后回到办公室。他找到邮局的电话,拨号过去。果不其然,庄重且保守所有人秘密的邮政局长安妮接了电话。你好,请问东尼在吗? 啊,麦肯,是你吗?认出你的声音了。她当然认出来了。对不起,东尼还没回来。其实,我刚才用无线电和他通过话,他只到野猫区的半路,还没到你那里。你要我叫他打给你,还是留个言给他就好?

喔,嗨,是妳吗,安妮?虽然她的中西部口音一听就知道,但他还是忍不住装傻。对不起,我刚这里有点忙,没听到妳說的话。 她笑了。得了,麦肯。我知道你听得很清楚。你别想耍我这个老千,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如果他还能活着回来,你要我跟他说什么? 其实妳已经回答我的问题了。 电话的另一端没有声音。其实我不记得你有问问题,怎么啦,麦肯?还在猛吸大麻,还是只在星期天早上猛吸,才能熬过主日礼拜?她一讲完就开始笑,好像被自己绝妙的幽默感给逗乐了。 得了,安妮,妳知道我不吸大麻的从来不吸,也从来不想吸。安妮当然不知道这回事,但麦肯不想冒险,让她在这一两天内把这段对话记拧了。她的幽默感变形为津津有味的故事,不久又成为事实,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可以想见教会的祷告名单加上了自己的名字。没关系,我另外再找东尼好了,没什么重要的事。

那好,反正待在安全的室内就对了。你都不知道,像你这样的老头,平衡感早就不知道在这几年跑哪儿去了。我可不想看你很丢脸地跌一跤。看这情况,东尼可能根本就到不了你那里。我们下雪、下冰雨、黑漆漆的夜晚都还送得了信,可是这种结冻的雨,铁定是个挑战。 谢了,安妮,我会努力记住妳的劝告。再聊了。再见。他的头痛得更厉害了,仿佛一根根小锤子随着他的心跳节奏敲打着头部。那就怪了,他心想,是谁胆敢把那种东西放进我们家的信箱?止痛药尚未完全发挥药效,却足以使他刚萌芽的忧虑欲振乏力;他突然变得疲倦万分。他把头趴在书桌上,以为自己才刚昏沉沉地睡着,电话就把他惊醒。 呃喂? 嗨,老公。你听起来好像刚刚在睡觉?是小娜,尽管他感觉自己听得出每段对话底下隐含的那种呼之欲出的悲伤,但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出奇地开朗。她和他平常一样,也喜欢这种天气。他转开书桌台灯,瞄了一眼时钟,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昏睡了两小时。

呃,对不起。我可能不小心睡着了。 喔,你听起来是有点没睡醒的样子。都还好吧? 还好。尽管外头的天色几乎全暗,但麦肯看得出暴风雨尚未减弱,甚至又下了几吋冰雪。树枝低垂,他知道有些树枝会因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而折断,尤其是起风时。 我去拿信时,在车道上费了些力气,但除此之外,一切平安。妳人在哪里? 我还在亚琳这里,我想我和孩子们今晚会在这儿过夜。和家人在一起,对凯特一定有好处她似乎恢复一些平衡了。亚琳是小娜的妹妹,住在河对岸的华盛顿州。反正路面太滑,出门实在太危险了。希望明天早上雨就停了。真希望我在天气还没变得这么恶劣之前就到家,不过算了。她稍停下来。家附近怎么样? 喔,美得让人目不转睛,而且用看的比用走的安全多了。相信我,我说什么也不要妳在这乱七八糟的时候还得想办法回来。根本动弹不得。我什至认为东尼不可能把我们的信送到。 我以为你已经拿到信了?她发出疑问。 没有,我其实没拿到信。我以为东尼来过了,就出去拿。结果,他犹豫着,低头盯着之前放在书桌上的纸条。什么信也没有。我打电话给安妮,她说东尼八成没办法上山区了,我也不想再出去看他来了没。 不管了,他迅速转移话题,以免引来更多问题。凯特在那儿还好吧?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接着是一声长叹。小娜开口时,把声音压得很低,他听出她在另一头捂着嘴说话。麦肯,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跟她讲话就像对着岩石说话一样,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穿透,有家人在旁边时,她好像会从自己的壳里出来一些些,然后就又消失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祷告再祷告,希望老爹会帮我们找到方法碰触到她,可是她又停了一下,感觉祂好像没有在听。 这就是了。小娜最喜欢用老爹来称呼上帝,那表达了她与上帝的亲密友谊所带来的喜悦之情。 老婆,我相信上帝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会获得解决的。这些话对他完全不具安慰作用,但他希望这些话可以缓和从她的声音中听到的忧虑。 我知道,她叹道。我只是希望祂能快一点。 我也是。麦肯也只能这么说。那妳和孩子们不要乱跑,注意安全。替我向亚琳和吉米问安,也代我谢谢他们。希望明天就可以见到你们。 好吧,老公,我也该去帮一下忙了。大家都忙着找蜡烛,以免停电。你说不定也该去找一下。地下室的水槽上面有几根。冰箱里还有剩的面包,你可以热来吃。你确定你可以吗? 可以啦,我的自尊心又受重伤了。 好啦,别当真!希望我们明天就能见面。 好了,老婆。小心安全,需要什么就打给我。再见。 他挂上电话时心想:说那种话真有点蠢。有点像男人会说的蠢话,一副他们如果需要什么,他真帮得上忙似的。 麦肯坐着凝视那张纸条。他感到惶惑痛苦,试图厘清漩涡般刺耳喧嚣的烦扰情绪,以及遮蔽内心的晦暗画面百万个思绪同时以时速百万英里的速度呼啸而过。最后他放弃了,把纸条折好,塞进书桌上的小锡盒,然后把灯关上。 麦肯设法找到吃的,用微波炉加热,然后抓了两条毯子和枕头,往客厅走去。他很快瞄了时钟一眼,得知比尔.莫耶(译注:Bill Moyer(1934︱),美国记者及公共评论家,曾任白宫新闻秘书、公共电视节目主持人,擅长与各界知名人士进行深度访谈。)的节目才刚开始。那是他最喜欢的节目,他尽量一集都不错过。莫耶是少数麦肯乐于认识本尊的人。他聪颖直言,能以非凡的透彻言词表达对人及真理的深度怜悯。今晚的话题中,有一则和石油大亨皮肯斯(译注:Boone Pickens(1928︱),美国石油大亨。)有关,他已经开始探钻水源了。 麦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几乎是不加思索地便伸手到桌子的另一端,拿起放着一张小女孩照片的相框,紧贴在胸口。他用另一手将毯子拉至下巴,更深陷进沙发里。 不久,轻微的鼾声弥漫房间,电视萤幕已将注意力转移至辛巴威的一名高三生,他因直言反对政府而遭殴打。但麦肯已经离开客厅,去和自己的梦境角力。或许今晚不会有恶梦,说不定只有冰、树和地心引力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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