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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二个天使 奧格.曼迪諾 7026 2023-02-05
尽管星期六晚上我仍沉浸在胜利的高昂情绪之中,然而等到头一沾枕,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星期天我完全没有安排任何事情,可是天亮没多久我就醒了,冲澡,刮胡子,穿好衣服,吃了一顿清爽的早餐之后,我驾车去了枫林公墓,把车子停在一条窄窄的硬地小路上,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莎莉和瑞克的墓。最近才修剪的鲜绿青草,已经盖过他俩的安息之地,只是,不远处有个狭窄长方形的新坟,灰色的土壤松软,覆着几个凋谢的花圈和枯萎的花篮,令我想起伤心的往事。 我慢慢蹲下身,往后坐在草地上,双手在膝头合拢,仿佛我正一派轻松地等着某人打开野餐篮子、着手递上饮料和三明治。此刻时间还早,我很可能是墓园里唯一一个到访的人类。周遭只有几只山雀的叫声,从旁边一株老枫树上传来。我闭上眼睛,试图回想多年前我母亲教给我的祈祷辞。在我吞吞吐吐、默默念出祈祷辞之际,一股喜乐的祥和之气席卷全身,令我忆起以前每在加班后返家进门时总会感受到的那份美妙的放松,下班后的我,神经给工作压力绷得就要断了,莎莉必定要我躺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头枕在她腿上,好让她轻柔和缓地揉着我的太阳穴与额头。

我的眼睛依然闭着,这时我听见自己开口说道:亲爱的,真对不起,在此之前一直没来这里,可是我知道你和瑞克会体谅我的。我就是没办法让自己接受事实也就是你们母子俩都长眠于此,埋在地底了。不过,我已经开始感觉到,此时此刻,我的自哀自怜差不多都已消失,也准备好要再度面对这个世界了甚至甚至是在康科德的工作,那份对我们一家三口和我们的未来意义原本非常重大的工作。最要紧的是,我想我必须靠着对你俩的记忆才有办法继续活下去,那么,你们是否愿意为爸爸祈祷呢?往后的日子里,我会需要我能得到的所有支持。 我站起身正准备拾步离开,转身之前,我轻轻地说:噢,对了,真抱歉,我还没在此立碑。这一点怎么样都说不过去的。明天就去张罗,我保证。

星期一早上,我打了两通电话,两通都约了人。我与康科德纪念碑公司一名很有耐心的销售员讨论了将近两个钟头,终于选定一块朴实无华的红色花岗岩墓碑,之后我赴千禧无限行政主管用餐室,与代替我出任临时总经理职务的好友瑞夫.曼森共进午餐。我也邀了另外三名高阶主管加入,包括财务长赖瑞.史德芬森,他们听到我宣布要重返工作岗位的时候,每个人看起来真的很高兴我猜是又惊又喜吧。 劳动节(译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隔日,多亏了瑞夫不厌其烦的协调与漫长的会议商讨,我回到了掌舵的位子上。千禧无限此时差不多准备好要推出一套强大的新款文字处理软体,名为康科德二○○○,这是本公司最聪明的员工耕耘多时的产品,早在我加入公司之前很久的时候,他们就着手研发了,所以从公司利益的角度而言,此番我重返岗位的时机并非上上之选。然而每一个人仍旧保持笑容,大伙儿每天工作愈来愈卖力、下班时间愈来愈晚。愿上帝保佑瑞夫这个老好人,他甚至愿意让出贝蒂.安登当初我加入公司时,贝蒂便担任我的秘书,一直是我的左右手,更同时担任瑞夫的秘书。有了贝蒂的协助,我设法熬过了重返公司后的头两个星期,长时间工作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因为现在我没有任何回家的理由。我平均每天工作十五个钟头,星期六也不例外,直到十一月初我们终于在睹城拉斯维加斯的软体展中推出康科德二○○○为止。这项新品大受好评,对于那些投注许多心力的员工,我尽力替他们加薪升等,特别是瑞夫,我任命他为执行长。

有一天,我如同许多星期以来结束一日惯常的工作,过了夜里九点钟没多久,我回到家。这天晚上,我从邮箱中取出信件,把车子开上缓斜坡停入车库,在厨房泡了杯茶后,带着茶杯、信件与公事包,沿着走廊走到底,进了书房,我在这儿拆信,浏览从办公室带回来必须一读的东西,检查电话答录机有无留言。这天晚上,我喝了好一会儿茶,然后按了答录机缓缓闪动的红灯下方的播放键。答录机播放的是麦森哲医生熟悉的声音:哈定先生,要找着你说上几句话实在很困难。大约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打电话给你,我也承认,我一听到答录机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上。我挂电话不是冲着你在答录机上的招呼语,而是我用冒失鲁莽的态度应付这些摩登玩意儿的缘故。尽管如此,到头来我还是判断,这桩我非说不可的事情,的确重要到必须在答录机上留话,非得冒着让自己出糗的风险不可。哈定先生,就在我录下这段话的此刻,刚过晚上七点钟,拜托你帮个忙,如果你愿意的话,求求你,今天晚上,不论你几点钟到家,能否请你发发慈悲、打个电话给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相告,否则我保证以后不再打扰。我的电话号码是二二三︱四五七五。谢谢你。

不论您几点钟到家?这几个字对我已经构成充分的理由了。我拨了他的电话号码,铃响第一声后他立刻接起电话。 医生,我是约翰.哈定。我刚进家门,也听见你的留言了。 实在非常谢谢你愿意回电话给我。现在我能否请你再帮个忙? 当然可以。 我相信你一定度过了漫长而疲惫的一天吧,不过,请问你今晚就寝之前还有多少空闲时间? 噢,大概再撑个一小时没问题。 哈定先生,我住的地方离府上只有十分钟车程。能否容我求你看在友谊的份上,让我过去拜访一会儿,有件事儿想跟你提一提,我相信你听了也会同意这件事非常重要。我保证绝不会占去你太多时间。 我盯着电话话筒大概有十秒钟之后,答道:没问题,医生,您尽管过来就是。我会替您把屋子外头的灯打亮。

听筒传来喀嚓一声。他甚至等不及向我道谢就挂断了。 门铃仍处于断线状态,于是我不断从起居室的窗户往外瞧,直到看见车道上出现车灯为止。老先生还没摁下门铃按钮,我便打开前门、伸出右手:医生,欢迎欢迎,请进。 哈定先生,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医生,请你叫我约翰就好。 他露出微笑,点点头。希望你在千禧无限一切都还顺利。 这个嘛,多数时候我可不敢肯定。这间大公司实在庞大,大到几乎不可能让所有环节运作如常,通用汽车、IBM这类大企业到头来也发现了这一点。我猜想,几百年来大自然不断设法告诉我们这个道理。以记录而言,一个身高六呎的人类,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可是,不幸长到八呎之高的人,自己穿衣进食可能都很勉强。尺寸这回事儿,最终跟能力和成就是几乎扯不上关系的。

医生频频点头,跟在我身旁走到走廊底端,来到书房。当他进了书房,环顾四周,一脸佩服之色,他原本打算开口说话,后来明智地保持沉默。我料想他应该明白,我不再需要听到任何人恭维我太太莎莉把这儿装潢得多好了。我问他要不要喝点儿什么,他摇摇头。我俩同在长沙发上坐下,面对此刻一片漆黑的后院。我们没有闲话家常,好几分钟全无交谈,医生拿着他那顶旧帽子在手里翻转着,神情紧张。我想,此刻我最好是坐着别出声。于是我静静坐着没讲话。 医生终于倾身向前,双肘支在膝头,皱着眉向下盯着旧帽子的帽顶。终于他开了口,声音听起来比平常嘶哑得多,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朝我这儿看过来。 约翰,我要跟你说的事,恐怕是个坏消息,唉,仿佛你听过的坏消息还不够一辈子消化似的。无论如何,你也晓得,自从提摩西.诺伯尔和他妈妈搬到勃兰镇这儿住下、提摩西的父亲离开他们移居暖和地带以来,母子俩的健康一直是由我这个医生照管的。提摩西头一回来求诊的时候,他妈妈说他的平衡感不大对劲儿,看东西偶尔会看到双重影像这叫复视。我给这个小伙子做了两次检查之后,经过他母亲同意,我决定让几个在达特茅斯I希契科克医学中心的同业替他检查一番。他们给提摩西做了一长串的测试。

医生冷不防站起身,脸别开了去。我突然很想跳起来夺门而出。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约翰,他们发现提摩西有脑瘤,由于那颗脑瘤生长的位置很少见,所以没办法动手术。这种讨厌的病症有个听起来比较奇特的医学名称,叫做髓质母细胞瘤(译注:Medulla blastoma,最常见的儿童脑瘤病症,侵犯脊椎神经,会出现运动失调、昏睡、头痛或呕吐等症状。)我们一度考虑采用化学疗法,然而比我更优秀的同业终究还是说服我们放弃了,因为肿瘤的位置使然,我们几乎不可能藉由任何缓解疗法争取到一丝一毫宝贵的时间。他母亲与我做了多次饱受煎熬的讨论之后,她决定,只要提摩西能撑多久,就让他继续像同龄的孩子一样正常度日。想当然尔,提摩西对此非常满意,不过这小伙子有个条件。他要求他母亲与我保证不把他生病的事情说出去。他说,他不想让任何人觉得他很可怜、知道他快死了就给他特殊待遇,特别是学校里的朋友。他想和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一样得到同样的待遇。

医生的一字一句,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完全听懂医生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可是我发觉自己在说:医生,你的意思是,提摩西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来日无多,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他知道? 他知道。他的母亲佩姬是个特别而且坚强的小女人。我说过,她跟我数度长谈过后,做出应该让提摩西了解实情的结论。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泪水滑落她的脸颊,她说,如果上帝决定她只能与她的宝贝儿子相处十一年或十二年,那么至少她可以把真相告诉儿子,让他起码能够尝试按着自己的意愿去面对每一个新的日子带来的礼物。 我发觉自己拉高了声音,于是道歉。接着我说:医生,今年一整个球季,您也看见了,那孩子从来不曾停止拼命努力。他从不停止尝试,总是为队友加油打气。还记得日复一日,在每一个层面,我会愈来愈进步和永远、永远、永远不放弃吗?只有老天爷明白,他对天使队的意义有多么深重。现在你却告诉我,那孩子练球打球、做任何事情都带着热忱、拼劲儿、魄力、欢呼与微笑,一再鼓舞其他孩子,甚至是在他在他已经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也是一样?

医生低头看着地板,缓缓点了点头。 他这样子可以打棒球吗? 他在母亲陪同之下询问我的意见,我认为打球对他有好处,因为这不可能带给他任何其他伤害,而且可以帮助他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头。真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我相信打球也许有助于延长他活动自如的期限。 医生,我有三个多月没见过他了。他的情况怎么样? 这一阵子,他得花多些力气才有办法维持住脸上的笑容,因为如今他承受持续的疼痛,要维持身体平衡简直难得要命,想四处移动只能靠轮椅代步。不过,他们住的那栋小屋子里也没多大空间可以活动,所以他勉强还能应付。 他母亲呢? 她辞了工作,待在他身边。学校不时会派人把家庭作业或其他的东西送到他们家,不过,学校的东西她应付不来,于是她只有喂饱他的肚子、让他的身子维持清洁干净、努力陪伴他。今天早上她告诉我,这孩子现在睡得很多,没睡觉的时候,他设法看看书、看一点儿电视节目。

医生,她没有照常工作,母子俩靠什么过日子?他们还有钱吗? 他摇摇头,依然躲着我的视线。一点也没有。我多少接济他们一些。反正我都这把年纪了,没有半个需要我操心或者花钱的对象。 医生终于又坐了下来,这回靠近我了些。我伸出手搁在他肩上。医院呢?让提摩西去住院比较好吧? 我认为没有比较好。不管怎么说,还不到时候。即使他们家很简陋,我想,他还是待在他自己的家里、躺在他自己的床上比较妥当。特殊医疗设施器械所能达到的症状缓解效果微乎其微,佩姬又没有投保团体住院险。我们非得想办法让他尽可能保持舒适才行。 医生,我能帮上什么忙? 老先生微微一笑,说:我就盼着你问这一句呢。约翰,你最帮得上的地方,就是去探望那孩子。他仍时常提起自己击出的那支一垒安打,还说哈定先生教了他正确的握棒和挥棒方法。你知道他睡觉的时候,身旁摆着什么吗? 是什么? 你送他的那只棒球手套。 隔天上午,我打电话去办公室找贝蒂,跟她说我会晚两到三个钟头上班。她提醒我当天中午与《麦客情报》杂志的几名编辑有午餐之约,还说她会在我进办公室之前先替我处理事情。我驾车到银行,提款一千元,都是面额二十块钱的钞票,再朝办公室里的史都华.兰德挥挥手,赶在他拦住我、跟我落落长闲扯淡之前,我便已走出银行。接着我走进银行隔壁的杰瑞脚踏车与礼品店,买了整套盒装的塔普斯出品大联盟棒球卡,最近两个球季的都买齐了。杰瑞的太太很周到,替我把棒球卡包装成礼盒。 等我终于来到那个用不平整的笔划漆着诺伯尔家姓氏的灰色邮箱前,天空下起了小雨。我驾车转上那条泥泞的路,一路往前,驶近小屋门口。佩姬.诺伯尔必定是看见或听见我的车子驶近小屋,因为在我敲门之前,门已经是开着的了。她站在门口,身穿老旧的绿色运动衣,伸直了的右手食指再三抵着噘起的嘴唇,示意要我别开口。她缓缓把门在我身后关上,低声说道:你来了真让我高兴。提摩西刚刚在看电视卡通节目,看着看着打起瞌睡了。 我朝那架古旧的黑白电视机转过身去。离电视机不远处有个轮椅,轮椅里坐着提摩西,他的脑袋往后仰,嘴微张,呼吸声听起来是睡着了没错。我靠近轮椅旁蹲下来,仔细端详他。我正凝视着他俊俏的小脸蛋,他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张得好大。他随即倾身往前,双臂朝我伸来。 哈定先生,您来看我了!哇!妈,你看,哈定先生在这儿耶! 是呀,宝贝儿子。这不是很棒吗?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往前用双臂环住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在他前额上也亲了一下。他也亲了我,双臂环着我的颈项。 我知道您一定会来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用掌心抹了抹自己的脸,再递上两个礼盒,他马上拆开。噢,哇!妈,你看!棒球卡耶!有好几百张!太棒了!谢谢您,哈定先生。谢谢您! 提摩西,我早就该来探望你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生病了。真的。我最近一直在康科德工作工作时间很长所以我完全没听说,直到麦森哲跟我提了你的事。 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就快死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我只是点了点头。 他用细瘦的手指耙过金发,露齿一笑。可是我的愿望实现了耶,哈定先生。您知道吗,我向上帝祈祷。我请求上帝让我打完整个球季,让我击出一支安打,结果我做到了我做到了,这都要谢谢您还有还有上帝。 他把手伸进盖着下半身的毯子底下,拿出一只棒球手套来。接着,一如他方才苏醒那般突然,他的活力似乎倏地枯竭了,眼睛开始阖上。不出几分钟他就睡着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转身走向他的母亲,她一直很有耐性地坐在厨房餐桌前,让提摩西跟我聊一聊男人的话题。 哈定先生,您想喝杯咖啡吗?我刚煮好一壶。 乐意之至,谢谢。 在那间小小的厨房里与她并肩而坐的我,觉得好无助。接着我想起一件事,手探进我外套口袋里,掏出装着钱的棕色信封。我把信封从桌面推向诺伯尔太太,然后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按在信封上。这是什么?她问。 我握着她的手。就当是一小笔失业补助金吧,好吗?好了,什么都别说,拜托你。 接着我又把手伸进口袋,取出我的私人支票簿和原子笔,开了一张支票给她。我希望妳拿去用,随妳怎么用都行,这样一来,妳和提摩西可以去添购你们需要的东西。还有,我一边说着一边从从皮夹掏出一张名片,在背面草草写了字,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有任何需要就打电话给我,一言为定?名片正面有我的办公室电话号码,我来安排一下,如果你打到办公室找我,电话会马上转接到我手上。 她只是坐在那儿注视着我,摇了摇头,一脸迷惑。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呢?哈定先生,你对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啊。 诺伯尔太太 请叫我佩姬就好。 佩姬,这孩子在今年夏天刚开始的时候进入我的人生,那时我正准备要了断自己的性命。那时我失去妻儿,一点儿也不想活了。对我而言,人生已是毫无价值,但提摩西的勇气和高昂的志气穿透我最黑暗的绝望时刻,拉了我一把,将我彻底洗刷了一番,教我如何重展笑颜,提醒我要知福惜福,鼓励我面对每一天,一样一样振作起来。提摩西在打击区的奋斗提醒了我,任何人只要拒绝放弃,都有可能成就奇迹。那孩子教了我怎么重新过日子。我的生命有什么价值?我如何能够替提摩西救我一命的举动开出价码呢?我怎么可能报答得了他在我生命中点燃的烛光?要花多少钱才算报答得起呢? 我把脸埋进双手里。 哈定先生,你这是 提摩西醒了。我起身走向他,坐在地板上,就坐在轮椅旁边。提摩西,什么事? 您有没有为您的儿子祈祷呢? 当然有啦。 那么,我死了以后,您会不会也为我祈祷呢?我每回为瑞克祈祷的时候,一定也为你祈祷。 他点点头微笑了。只要我还住在这儿,您还会来看我吗? 我一定来看你。 我信守承诺,每个星期去看他好几回,连感恩节也去了还有耶诞节新年夜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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