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值得纪念的那一天，也就是不久之前我头一次在千禧无限的董事会起立致词的那一天至今，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所有的赛前练习活动已经结束，开幕日的仪式此刻接近尾声，勃兰镇少棒联盟球场里的每一个人，听见固定在挡球用铁丝网顶端的扩音系统播送的国歌旋律，全都站了起来。
将近三十年前，那是我在少棒联盟打球的最后一季，几十年过去了，球赛开场之前的例行程序却丝毫未曾改变。比尔与我抵达球场、从车里取出本队的器材之际，一垒、二垒和三垒的帆布垒包，早就在内野钻石状线条上适当的位置固定好了。联盟指定天使队担任开幕赛的主场队伍，我们的休息区因而安排在三垒后方。
比尔猛然拉开球袋，队上的小伙子们开始在边线区彼此抛球。洋基队经理席德．马克斯朝我们挥了挥手，还越过内野走过来跟我们握手致意，彼此互祝好运。两队先后在内野练球，洋基队先练。轮到我们天使队时，我先朝三垒手保罗．泰勒、游击手班．罗杰斯、二垒手安东尼．祖洛与一垒手贾斯汀．努恩柏格击出三支轻松好处理的滚地球。他们的紧张之情显而易见，然而，我打过去的球，这几个内野手接得都毫无缺点。在本队球员休息区后方，投手陶德．史帝文森早已开始与捕手战车互相投球暖身了，在洋基队休息区后方认真练投的是动作十分稳健的左投手，名叫格伦．葛斯登，他在测试会上的表现令我印象深刻，水准不输陶德。这场开幕赛很可能会是低比数的投手战。
两名裁判终于从隔开球场与停车场的围墙门口踏进球场了。两人都穿着领口敞开的浅蓝色衬衫，下半身是深蓝色长裤，头戴棒球帽。其中一人配戴护胸衣和面罩。两名裁判来到本垒，向席德和我点了点头，示意我们上前，大家各自握手致意后，穿着护胸衣的主审说了，场上的基本规则之中只有一条比较特别。落在外野的界内球，如果弹出五呎高的木造全垒打墙外，那么球在弹出去之前不论弹跳几次，一律视为二垒安打。
球场播音员乔治．麦寇德，曾于WBZ和WBZA广播电台服务三十多年，在他退休住到勃兰镇之前，是波士顿地区广受欢迎的晨间广播节目主持人，他担任勃兰少棒联盟播音员已经好几年了，逢人便说我看过的免费入场表演，最棒的就是勃兰少棒赛。我只听到他称赞孩子们多有本事，两队阵容球员姓名他一一报上，听起来仿佛都像是泰德．威廉斯（译注：Ted Williams，一九一八︱二○○二，一九四○年代美国大联盟波士顿红袜队球星，打击表现优异的左外野手，一九六六年入选棒球名人堂。）在九局下半、两人出局之际上场打击的感觉。
跟裁判打过照面之后，乔治沙哑的嗓音，从他位于本垒铁丝网后方的沉重橡木桌和板凳组成的座位上传送出来，大家听见他介绍史都华．兰德登场，兰德用很引人注意的口吻宣布，勃兰少棒联盟的第四十四个球季即将展开。他指示天使队的球员、教练和经理在三垒边线外排成一列，洋基队全体则在一垒边线外排成一列。接着他问本队的陶德．史帝文森是否愿意出列走上投手丘，带领两队宣读少棒联盟誓词。
陶德一脸惊讶地转向我，不过，我在他肩上拍了拍之后，他便以小快步跑向场中央，左手脱帽，右手放在胸口。一开始他的声音微微发抖，然而不一会儿就几乎被其他二十三个热切又充满朝气的声音给盖过去了。
我信赖上帝。我爱我的国家，我会尊重国家的法律。我会公平竞争，而且努力求胜。但是，不论输赢，我永远尽力而为。
念完誓词，我们天使队的球员随即按照指示转身返回休息区。待全体坐定，我也在休息区楼梯最顶层那一阶坐下，对大家说道：好了，各位，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努力练习，今天终于来临了。大家只要专心比赛，投打接传就比照练习时所做的即可，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有很好的表现。我们是一支很优秀的队伍。现在，大家上场去吧，证明给每一个人看，我们是联盟最棒的球队！
我们永远不放弃！小个子提摩西突然迸出这句话。
对，陶德附和。我们永远不放弃！
永不放弃，永不放弃，永不放弃！全队大喊出声，这时主审朝我们这儿点点头，指了指球场。
好了，各位，比尔大喝一声，咱们上阵去，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在观众席传来的掌声、欢呼声和口哨声中，天使队先发阵容各就各位，此时场上开始播放美国国歌，两队每一个球员都面向位于中外野深处的旗竿站好，抓紧棒球帽靠在自己的胸前，直到国歌乐声止歇。
陶德又朝战车投了八、九记暖身球，随后主审走到本垒板前方，转身背对陶德，弯腰用刷子把本垒板清理干净。接着他回到战车后方的位置，戴上面罩，调整护胸衣，然后高喊比赛开始！
在陶德走上投手丘之前，我决定什么话也别跟他说。赛前暖身的时候，他投得很好，他看向我的眼神仿佛在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不论说什么，万一害他分心，带给他的坏处可能多于好处。我走进休息区坐下，旁边坐着比尔和三个递补球员克里斯．兰恩、狄克．安德罗斯与提摩西。
比尔，我说，我真不敢相信观众竟然有这么多。现在是星期二下午，而且才五点钟，这里竟然几乎座无虚席了。一个只住着五千人左右的小镇，来看少棒联盟比赛的居民将近一千人？似乎不像是真的。
约翰，在咱们勃兰镇，这种事情就是有可能发生哩。如果你仔细观察看台，会发现很多关心孩子的父母亲都来了，还有为数甚多的退休人士，他们平常大热天里多半不愿意或没办法出门的。少棒联盟的比赛已经成为镇民生活中重要的一环了。球季开始的时候，大家会各自选择支持的队伍，整个球季为它加油。这让很多人有事可做，有地方可以转转，或许还让他们有一个早上愿意清醒、下床的理由，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多数人非常需要的。
一个让人早上愿意清醒、下床的理由？人永远不会下不了床的，除非他再也没有起床的欲望。噢，这一点我可清楚得很！我转身朝向比尔，但他正望着休息区外头的本垒方向，面无表情。我拍拍他的膝盖，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提摩西．诺伯尔已经跑到休息区楼梯最顶层那一阶了。他尖细的声音忽然回荡在场中，压过观众的喧闹声。大家加油啊，你们一定办得到！永不放弃，永不放弃！
投手板周围新铺的沙土，似乎给陶德带来了些许麻烦，他用四坏球保送洋基队第一棒上垒之后才见稳定，接下来先后用两记滚地球和一次三振解决对方三名打者。我们的队员离场返回休息区时，我向坐在板凳上的克里斯．兰恩喊了一声，问他是否愿意担任一垒教练。他一语不发跳下板凳，快步穿过内野朝一垒跑去。我则从我所站的三垒教练位置向打者和跑垒员打暗号，例如是否要击出短打，下一球要不要出棒，还有上垒的人该不该尝试盗垒。比尔．卫斯特先前已经答应会在休息区监看场上的状况，同时也按照得分记录安排阵容，确定每个孩子都有一定的上场局数。
下半场轮到我们进攻，第一棒安东尼．祖洛获得四坏保送，我立刻决定要试试洋基队捕手的臂力如何。联盟规定，跑垒员必须等到球投出且来到打者面前的时候方可离垒，因此洋基队投手朝本队第二棒贾斯汀．努恩柏格投出第一球、而且是好球进垒的时候，我马上用右手碰了碰左手肘，示意安东尼在第二球投进本垒的那一刻起跑冲向二垒。站在本垒的贾斯汀也收到我的暗号，朝着来球猛力挥棒，在安东尼盗垒时让投手分心。糟糕！安东尼滑进二垒时，球已经等着他了，我们当场明白洋基队的捕手很优秀，投手也很稳。接下来发生的是盗垒者遭封杀出局后常见的状况，贾斯汀挥出一支干净俐落的右外野方向一垒安打，不过第三棒保罗．泰勒吃了三振，于是轮到陶德上场。这个大个子面对第一球就挥出左外野方向高飞球，左外野手仓促应变，他的运气似乎不错，就在快要撞上全垒打墙之际，接到了落在他右肩上方的球，轰动全场。幸好他只是有点儿恍神，但他还是拼命接到了球，于是，在他穿越内野跑向洋基休息区的时候，观众给了他应得的起立鼓掌。
第二局两队双双挂零，不过，劳勃．墨菲朝右外野边线敲出一支漂亮的二垒安打，接着上场的杰夫．盖斯顿结束了本队这一局的攻势。
永不放弃，永不放弃！提摩西．诺伯尔自动成了我们的啦啦队长。他站在休息区的最右端，不断重复喊出这句他最喜欢的格言，一边跳着一边喊着，两手紧紧握拳，队友们则怂恿他继续喊，同时也一起喊着：永不放弃，永不放弃！
第三局打完，两队仍是双双挂零，我们的野手准备上场展开第四局的守备，我按照计画换上三个替补球员。克里斯．兰恩代替安东尼．祖洛守二垒，狄克．安德罗斯代替劳勃．墨菲守左外野，提摩西．诺伯尔代替杰夫．盖斯顿守右外野。这三名替补球员负责打第四局和第五局。主力先发球员则在最后一局重返应战阵容。
陶德似乎每投一局就变得更强悍些。他用三振解决洋基队第四局的三名打者，洋基队的王牌投手葛斯登几乎与他不相上下，我们的两名打者遭到三振，第三名打者击出一垒方向的内野高飞球。这场比赛，六局已经打了四局。依然没有进帐。看样子，今日这一战愈来愈有可能以单点突破决定胜负。
第五局洋基队的第一名打者猛力一挥，球飞到三垒方向，我们的三垒手保罗．泰勒把这球压了下来，表现不俗，可是在他捡起球传向一垒之前，打者已经安全上垒了。下一名打者三振离场，但接着上场的打者击出强劲的一球，突破游击地带防线。游击手班．罗杰斯飞扑过去，把球逮进手套，一跃而起，火速快传给一垒的贾斯汀。全场叫好！打者以咫尺之遥遭到封杀出局，但原本在一垒的跑者毫无困难地安全滑进二垒。此刻，洋基队有一个人站上了得分位置，两人出局，下一个走向打击区的是洋基队投手葛斯登，站在左打位置，打击威力不输投球。
比尔倾身靠向我，低声说道：约翰，你要是晓得任何祈祷文，现在赶快祈祷吧。我记得，这孩子上一季上场打击的时候，每一球都拉到右外野边线，而且力道强劲！
我立刻跳起来，大喊暂停，然后走向三垒边线，挥手示意提摩西往后朝围墙方向移动，同时也更靠近右外野边线一些。最后我高举双手，掌心朝外，他便停下脚步。我钻回休息区的时候，比尔点了点头。
陶德朝本垒方向投出第一球，是一记撕嘶作响的快速球。葛斯登没有犹豫，大棒一挥击出高飞球，朝深远的右外野方向飞去。
噢，老天哪，我听见比尔说道。
提摩西往后跑了好几步，眼睛往上盯着夜空。终于，他转过身子，双手高举过头，球儿来到抛物线的最高点，要开始往下掉了。
他就在球的下方，比尔大喊，我俩都站了起来。加油呀，孩子，可得接牢了啊！
这球降落的速度慢得教人恼火难耐。提摩西犹豫不决，接着又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套伸得老高，但球似乎从手套手指部份磨损的边缘弹开，落在他身后的草皮上，一路朝围墙滚去。等到提摩西终于追上了球，洋基队已攻下一分，葛斯登站上三垒，高举双手挥舞，观众掌声不断。陶德让下一名打者三振离场，只是洋基队此时已经以一分领先。
提摩西走下休息区台阶时，我看得出他的脸上有泪痕。我开口说话，他却只是仰头看我，摇了摇头，然后往休息区遥远的另一端奔去。没有一个队员跟他说话或靠近他，倒是有好几记愤怒的目光投射过去。有时候，孩子也是可以很残酷的。全体队员都在板凳上坐下之后，比尔起身面对大伙儿。他挥了挥手中的计分簿说道：好了，各位，接下来，头三个上场打击的是兰恩、安德罗斯和诺伯尔。我们还有六次机会，目前只落后一分。这场比赛是每一个人的，大伙儿一块儿战胜对手吧！
克里斯．兰恩朝投手方向敲了一支软趴趴的内野高飞球，狄克．安德罗斯遭到三振，接着轮到提摩西．诺伯尔走向打击区。稍早对克里斯和狄克大喊加油的队友们，突然间静了下来。站在打击区的提摩西使劲儿拉了拉裤子，以他矮小的体格而言，那条裤子看起来实在太大了。他以运动鞋掘出浅浅的凹穴，摆出微微蹲低的姿势，等着挥棒。葛斯登的第一球是内角的快速球，差点儿就打到提摩西，可是提摩西完全没有退却。他对着接下来两记曲球猛力挥棒落空，然后走出打击区，深呼吸一下，双手往泥土摩擦。接着他又做了个深呼吸，再踏进打击区，他的球棒就照我们私下练习时那般竖着。葛斯登准备挥臂的动作从容不迫，只见他大臂往后一拉，摊出一记快速球。提摩西的挥棒动作很流畅，只是，球儿落入了捕手的手套，发出好大的声响。他缓缓走回休息区，把手里的棒子小心翼翼摆在成排的球棒旁边，回到遥远的角落里，咬着嘴唇。
第六局，也就是最后一局，洋基队再度三上三下，然而天使队的打击也没能发挥多少。安东尼．祖洛击出笔直越过二垒的平飞球，形成一垒安打，但贾斯汀和保罗打的都是内野高飞球，陶德的深远高飞球是这场比赛的最后一个出局数。
陶德投了一场精彩的好球，仅被敲出一支凑巧的安打，然而，他杰出的表现却只落得一场败投。
好啦，各位，全队在休息区前集合的时候，比尔喊道。咱们列队去向洋基队道贺吧，大家打了一场好球。接下来请各位回到这里，进休息区坐好，只要几分钟就行了。我知道你们的爸妈都在等着接人，所以不会拖太久的。
按规定，双方队员一定得彼此握手，互道打得漂亮，行礼如仪后，天使队员返回休息区。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这么安静或压抑的样子，同时我提醒全队，星期四还有一场比赛，届时大伙儿的表现一定会好很多。然而，在我接着往下说之前，陶德忽然跳起来，拉开保暖外套拉链，转身走到休息区尾端，提摩西掩面坐在那儿。休息区霎时陷入一片静默。陶德弯身向前，双手往矮小队友的肩上一放，朗声说道：嘿，兄弟，别自责了。就算是大联盟的超级球星也会犯错的。今天我们只是运气不好，对吧？这不表示我们放弃了啊。我们永远不放弃的，对不对？永远不放弃！你也一样！好不好？
提摩西抬起头看着陶德，眼里满是泪水。他点点头，低声答道：好。
这下子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了。各位，咱们的下一场比赛，对手是小熊队，星期四下午五点钟。请大家四点钟在这里集合，预定上场的投手是保罗．泰勒。大家星期四见啰。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在脑子里重播这场比赛，一想到那球从提摩西的手套边缘弹开、滚向围墙，我就替他觉得苦恼非常。这时，另一场比赛突然重现我脑海，那是我在少棒联盟第二年的比赛，当时我才十岁。我失误两次，守的是二垒，两次失误让对手各得一分。终场，因为我的失误，我所隶属的老一代天使队以一比三败北。所有人离开球场很久以后，我从休息区出来，走到二垒后方的草皮，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不记得自己在那儿坐了多久，但我实在觉得丢脸至极，不敢回家去告诉我爸发生了什么事。终于，天快黑了的时候，我看见一辆老货卡的影子驶入停车场，铁丝网墙使车头灯的光芒四散开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他那熟悉的声音，充满爱与宽容，对着我说：约翰，回家的时候到了。
待我终于站起身来，一下子猛然抱住我爸，呜咽哭泣。他只是说着：不要紧的，不要紧。见鬼了，我们偶尔会有不顺利的时候。没有人是完美的。
忽然间我踩了煞车。就快到家了，但我把车驶近路边，然后掉头朝球场开回去。等我停好车、踏过围墙开口、朝本垒方向走去的时候，傍晚的微光正逐渐没入夜色中。我听到小孩子的叫声与笑声从附近的游乐场传过来，我们这座棒球场却是空无一人几乎空无一人了。他坐在右外野深处草地上的阴影之中，双腿盘在身下，手肘支在膝上，头朝前方弯得低低的。我慢慢朝他走去，在离他大约十呎远的地方停下来。
提摩西，我唤道。
他的脑袋猛地一抬。什么事？他说，眯着眼睛朝我的方向看过来。你还好吧？
嗯。
你不觉得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吗？
他耸了耸肩。
提摩西，你为什么还待在这儿呢？
不知道。我想，如果我坐在右外野这里，就是我没接到球的地方，我猜我应该可以搞清楚自己怎么会漏接那一球、害大家输球。
那么你想出答案来了没？
他摇摇头，我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啜泣。突然间，我想到一件事。
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你的手套？
他闻言皴起眉头，而后伸手往右膝底下一摸，接着扔了一样东西给我，那是我生平见过最破烂、最不堪用的棒球手套，老旧的皮套又干又硬，还有上千道裂痕，掌心部位、手指部位的衬垫几乎全没了。此外，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网状球档已经不复存在，有人在原处补上了几股晒衣绳蕊。
我把手套轻轻抛回去给他，说道：那玩意儿该摆进棒球博物馆收藏了。搞不好是乔．狄马乔（译注：Joe DiMaggio，一九一四︱一九九九，一九四○年代美国大联盟纽约洋基队攻守俱佳的球星，守备位置为中外野，外号洋基快艇，一九五五年入选棒球名人堂。）小时候用的手套呢。
才不是呢，提摩西答道，小脸蛋儿上闪过一抹短暂的笑容。
我朝他弯下身子，向他伸出手。他握住我的手，我把他拉起来站好，说道：难道你不觉得该回家去了吗？
我想他叹了一口气。
我指了指他那只老旧的手套。我认为你的问题出在它身上，就是那个手套。少了好的工具，事情很难做得成的。
少年轻轻柔柔地敲着手套顶端。他显然很尴尬，难以启齿去解释我所怀疑的状况，也就是他的单亲妈妈没有多余的钱替他买新的手套。我用力拉了一下他的帽舌，那是新领到的天使队蓝色棒球帽，绣着金黄色的字母A。我说：提摩西，我家的衣橱里收着一只几乎全新的草莓先生戴瑞．史卓贝瑞〔译注：Daryl Strawberry，一九八○至一九九○年代美国大联盟球星，守备位置为右外野。 〕手套。那是那是那是我儿子的不过他没什么机会用就是了。如今就挂在那儿晾着。星期四我会把它带来给你。
他一脸紧张凝视着我。您的儿子去世了，不是吗？
对没错，他去世了。
我很遗憾。
我只是点点头。这样吧，或许星期四下午你还是早些到场比较好，这样我们可以练会儿传接球，让那只手套开始适应比赛，好吗？
他点头。谢谢您，我会早些到场的。很抱歉我害大家输球了。我希望其他人不会太讨厌我才好。我觉得糟透了，可是我会更努力的，我发誓。
你永远不会放弃的，不是吗？
他点头，露齿而笑。永不放弃！
非常好。现在，咱们趁天黑之前回家去吧。你的脚踏车有没有装车头灯？
他点点头。
好，星期四见了，早点儿到喔。
晚安，哈定先生。
正当我打开车门之际，提摩西骑着脚踏车在我车旁停下，小小的车头灯架在把手上，明亮的光束朝我这一头照过来。哈定先生，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你问吧。您刚才怎么会晓得还能在球场里找到我呢？
我不确定该对这孩子说什么才好，但最后我还是这么回答他：我不知道耶，提摩西。我想，也许是我爸跟我说你应该是在这儿的。
噢。
脚踏车转了方向，车头灯的光束开始缓缓往停车场外移去。那道光束离开我的视线之前，我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喊着：哈定先生，星期四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