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星期六上午，镇上的主要街道出现罕见的车潮，我们乘坐的林肯大轿车缓缓经过停在街道两旁的车辆，路面才刚铺过柏油没多久。礼车渐渐靠近公共广场，我们听见乐队的鼓号声。
勃兰镇人口五千出头，一七八一年建镇，是个典型的新英格兰地区小型聚落，看起来几乎跟好莱坞片场布景没两样。镇上的这条主街有两个车道，两旁种著枫树，沿路有三座白色尖塔教堂、一家小餐厅、一家五金杂货店、一栋由警察局和镇公所共用的古老红砖楼房、一栋农业协进会会堂、两处加油站，还有某家银行的分行。自从一九六七年我离家赴外地读大学至今，镇中心这块所谓的商业区一直没有新的建筑物出现，四年前一场大火将我儿时最爱的去处佩吉公共图书馆夷为平地后，只留下来一大块基石，如今上头长满杂草。当年那栋宽敞的乔治王朝时期建筑，靠的是勃兰镇事业最成功的镇民兼实业家詹姆斯．佩吉上校慷慨遗赠才得以兴建完成，他还留给镇上一大笔钱，足以让图书馆藏书满载。不幸的是，在这栋雄伟建筑施工期间、或是完工后服务勃兰镇民的那些年里，没有半任镇长想过要设法替这栋全镇最美丽的建物买个保险，大火之后，小镇几经尝试，一直未能募得必须的资金重建。图书馆遗迹对面是排着长椅的镇民公共广场，公共广场西北角立着一座演奏台，披着一层新漆的浅蓝色。
哇，瑞克靠向前方挡风玻璃时大叫，爸，你看这一大群人！他们都是在这里等我们的吗？如果是这样子的话，我能不能坐在车里等你们两个就好？
我指着前方横挂在主街上方那幅欢迎哈定全家人回乡勃兰镇以你们为荣！的布条。瑞克，看见了没？欢迎会邀请的对象，也包括你在内呀！
我儿子使劲拉了拉棒球帽，噘起嘴来。为什么包括我在内？我又没做什么。
这个嘛你是哈定家的一份子，对吧？
对。
那么你也有份了。你跟我们是一伙的。
有个站在公共广场旁人行道附近的制服警察，一瞧见我们的车，便开始疯狂挥动双臂。他朝着一个空着的停车位打了手势，那一定是他替我们留的位子。我们踏出轿车，面对如雷掌声与热烈欢呼，那个警察举起双臂，做出保护状。欢迎你们。能否麻烦三位牵牢彼此的手，紧跟着我走上演奏台？上台途中请别停下来跟老朋友打招呼，否财太阳下山之前咱们是到不了演奏台的。待会儿有很多时间可以叙旧，只是，此刻大家只想看你们上台亮相。他一边朗声说道，一边朝演奏台点了点头。镇民一个个紧挨着坐在公共广场新剪过的草地上，很多人不得不站起来，好腾出空间让我们通过，尽管如此，在警察的协助之下，我们终于来到演奏台的阶梯前，那儿有个面带微笑的男人跟我们打招呼，头上有一大撮白发。
约翰，欢迎欢迎，他大喊一声，压过乐团演奏《欢呼，欢呼，大伙儿齐聚一堂！ 》的乐声。我是史帝夫．马可斯。不晓得你是否还记得我，但是
史帝夫，我当然记得你啦。我们班上的总务股长，中学二年级和三年级都守左外野听说你现在自己开了法律事务所，在康科德对吧。你气色好极了，样子一点儿也没变除了这撮白色的我说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演奏台上，几张架好的折叠椅排成半圆形，坐着其他来宾。史帝夫陪我们走向座位，把莎莉、瑞克和我介绍给三名镇议员、消防队长、警察局长、中学校长和三所教堂的牧师们认识。在我年少的记忆里，这些人我没一个认识的，只除了其中一个镇议员汤玛斯．达费，他是退休法官，我父亲的好朋友。
约翰，他用我记忆中的男低音说道，你的母亲和父亲今天没能参加这场特别的盛会，是我唯一的遗憾。
我也一样，法官先生。您看起来气色真好！
你也是呀，孩子，你也一样。
史帝夫在下一张椅子前停住，却没多做介绍，反而带着微微笑意问道：约翰，你还记得这位女士吗？
我靠近了些。她是个娇小的女人，穿着雅致的印花夏装，银发往脑后紧紧梳成一个圆髻，腿上搁着一只白布小提包。她抬头透过无框眼镜看着我，神情近乎羞怯，下唇微微发抖，呜咽着朝我伸出双手。
瑞伊老师，我倒抽一口气，是您吗？
她闭上眼睛，点点头。我蹲低身子拥抱我一年级的老师，对于这个特别的人，我满怀感激，因为当年是她在我心中灌输了对书本的热爱，使我在成功之路上攀爬的每一步受益良多。我轻轻在她颊上吻了一下，说：这下子可真的让今天成了特别的日子！
瑞伊小姐颔首，泪水滑下她生着皱纹的脸庞。我把莎莉介绍给她认识之后，她朝瑞克点了点头，问道：约翰，这是你的儿子吗？
是的，老师，他叫做瑞克。今年秋天就要读三年级了。瑞克，她以稳健的嗓音念道，用她娇小的双手覆住我儿子的手。希望你也跟我们所有人一样，以你父亲为荣。在他很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有朝一日必定出人头地的。
瑞克终于有办法开口说话了，于是他问：您真的在我爸爸一年级的时候教过他吗？
当然是真的啰。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小时候很聪明吗？
瑞伊小姐点点头。倘若当初我有办法，一定让他直接跳级念三年级。他脑筋很好的！
我感觉有只手放在我肩头。不好意思，我得先暂时打断你们一会儿，史帝夫带着歉意说道，大家都准备好要让欢迎会开场了。约翰，你跟莎莉、瑞克坐中间这三张空着的椅子吧，我们马上就开始。
首先，全体起立齐唱《星条旗之歌》（译注：The Star Spangled Banner，美国国歌。），由勃兰中学乐队伴奏，他们身穿我熟悉的褐白二色制服。接着由一名牧师带领众人做了简短的祈祷，之后有个体型丰满的女子用动人的歌喉唱起芭芭拉．史翠珊的名曲《回忆》，我紧紧握着妻儿的手，心中一次又一次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一切的好运道。
达费法官缓缓起身，在没人介绍他登场的情况下走到麦克风前，稍微调高麦克风的位置，清了清喉咙便开口说道：勃兰镇的各位女士先生，在我们这个古老小镇的历史里，今天实在是特别的一页，大家齐聚在此表扬本镇的子弟，因为他在短短几年之间就有了如此成就。我要以无比的自豪之情告诉各位，我是普莉希拉和里兰．哈定夫妇的朋友。还记得约翰出生的时候，他的爸爸有多么得意，我在银行外头碰到他，他还往我的衬衫口袋里塞了一根雪茄。在往后的岁月里，里兰对儿子的骄傲有增无减。约翰在勃兰少棒联盟是明星游击手，也是国家荣誉学生会的一员，后来以全科A的成绩从勃兰中学毕业。他在中学三年级的时候还担任足球队和棒球队的队长，更是全州篮球代表队的前锋。此外，那一年他在棒球队的打击与守备表现更是轰动一时，让他得到大学奖学金，当初他去念亚利桑纳州立大学时参与的棒球培训计画，很可能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好。约翰念到大学四年级时，安打数超过四百支，令大联盟球探垂涎不已，可惜后来他的膝盖软骨断裂，不得不结束进军大联盟的梦想
显而易见的是，这场盛会一开始，主街的车道立刻封闭，不让车流通行，可是，在我坐着听达费法官致词时，群众的举止令我惊讶不已。除了偶尔听到婴儿哭个几声，几乎每一个人都专心聆听法官所说的字字句句。我不知道他们着迷的是法官的滔滔口才，还是我过往的记录。
法官仍然没有参考任何小抄，继续说道：约翰．哈定的棒球梦碎，令他失望不已，然而他在一九七一年仍以名列前茅的成绩毕业，由一家位于加州的高科技公司网罗，如今，才过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他已经进入商场上的大联盟了！在场大多数的人也许已经得知，我们这位可敬的子弟最近获选出任一家电脑公司的总经理兼执行长，这家公司可能是新英格兰地区规模最大的，年营业额超过十亿美元万一大家高中数学忘得差不多了，容我在此说明，这可是一百万元乘以一千倍呀，各位！从本地的《康科德箴言报》、《曼彻斯特工会领袖报》，到发行全国的《华尔街日报》、《今日美国报》和《富比士》杂志等媒体，对于约翰的管理模式与人格特质皆是大加赞扬。假如大家最近在全国播映的电视节目中看过他、觉得很开心，那么各位一定忍不住会欣赏而且看重这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然而，最令我觉得骄傲的是，约翰来到东岸接掌这家公司时，选了咱们勃兰镇作为安家之处。在康科德周遭的高档豪华社区很多，他原本大可选择任意一处落户，可是他选了勃兰镇。他又回到家乡来了，回到这块他曾度过许多欢乐年华的土地上，回到仍然记得他、爱他的人们身边来了！
就在愈来愈热烈的掌声中，达费法官转身面对我，带着微笑，伸手探入外套口袋，拿出一面垂挂在宽版红缎带上的大型青铜奖章。约翰．哈定，他用他在法庭里最宏亮的嗓门儿说道，你是否愿意上前来收下这份小小的纪念品呢？它代表这些善良的人们想对你表达的一番心意。
那面奖章直径至少三吋长。法官把它凑近眼前，说：奖章上有几行字，献给亲爱的子弟，约翰．哈定。勃兰镇真心以你为荣。奖章的另一面是本镇的镇徽，旁边附有本州的州箴：不自由，毋宁死！他把奖章高举过头，群众大声欢呼，接下来他转过身，将红缎带挂在我颈间之后拥抱我。接着，他瘸着腿缓缓走回座位。
群众站起身来鼓掌喝采，乐团突然奏起《不可能的梦》（译注：The Impossible Dream，百老汇音乐剧《梦幻骑士》（Man of la Mancha）里的著名曲目。）。我转向莎莉。她在哭，瑞克却站着拍手。我就站在麦克风前，直到乐声停歇、群众安静下来。
朋友们，邻居们，我开口说话，一边把奖章塞进毛衣底下，免得它敲到麦克风。我打从心底谢谢各位替我和我的家人举办这场温暖、别开生面、充满爱的盛会。我也深感抱歉，即便我们一家子已经搬来这儿住了将近两个月，但由于我在康科德诸事繁忙，要接下千禧无限的领导重任，因此一直没有时间一一拜访当年的许多老友，为此还请各位多多包涵。我会尽快改进这一点。过不了多久，哈定一家人会办一场烤肉会，让全镇所有烤肉派对都到我们家来办，届时请在场的各位朋友务必光临！
我等到欢呼声渐息再度开口。自从我回来之后，令我大感惊讶的事情之一是有好多朋友从未离开勃兰镇。你们在这里出生长大，在这里求学结婚如今也在这儿养儿育女。真是明智的选择！各位都很有眼光。要想过着快乐祥和的生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的环境比这里更好，就在新罕布夏州的心脏地带。
我也像达费法官一样，多么希望家母和家父能在这里与各位分享如此特别的时刻，但是但是我相信他俩现在正看着我们，我也确信，倘若没有他们的爱与教导，我的成就恐怕乏善可陈。今天无疑就是我人生中的最高潮了。
后来，这场盛会结束后只过了两个星期，我的人生便从高峰落入痛苦与绝望的深渊。莎莉与瑞克取道艾佛瑞特公路南下曼彻斯特要去购物，北向车道有一辆老旧的福特小卡车左前轮爆胎，车身翻过种著青草的中央分隔岛，迎面撞上莎莉驾驶的旅行车。莎莉和瑞克当场死亡
我不记得自己在书房里凝视爬满雨丝的窗户有多久的时间，后来我回过身，面对书桌和柯特点四五手枪。我再度拉开右下方的抽屉，取出那盒子弹，摆在手枪旁边。接着我翻倒盒子，直到几排丑陋的黄铜子弹朝我滚来。就是现在了。我想死。很想死。我想止住心中的痛，世上没有任何药方能解除我的痛苦。少了莎莉与瑞克，人生就像一场我再也不必忍受的惩罚。我取出手枪里的空弹匣，开始往里头塞子弹。简单得很。终于，我准备好了。我把弹匣推回枪里。快呀！别想了！痛快了结吧！我举起枪，对准额头。
亲爱的上帝啊，我呜咽道，请原谅我！
这时有个天使没错，是天使救了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