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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第十二个天使 奧格.曼迪諾 6415 2023-02-05
起初那听起来像是遥远的雷声。它持续反覆作响,几乎是有韵律的敲奏,我了解到那股撞击声是某个人猛敲屋后的护墙板制造出来的。接着我听到平台上传来脚步声,然后有个声音大叫:约翰约翰你在里头吗?快出个声,拜托你。快开门,开哪一扇门都行开窗子也好!约翰,我是比尔.卫斯特呀。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老弟? 比尔.卫斯特?有可能吗?我在勃兰镇的成长岁月里,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就跟亲兄弟一样亲打从第一天去幼稚园上学、两个担惊受怕的小男生在老旧的黄色校车上同挤一个座位开始,直到我们哥俩一块儿带着女朋友、坐着比尔他老爸那辆绿色别克轿车去参加高中毕业舞会为止。比尔.卫斯特?比尔.卫斯特?我的死党、队友、童子军伙伴、知己兼心腹。在我家屋后平台喊着我的人,当真是比尔.卫斯特吗?莎莉和我开始在勃兰找房子之前,我曾试图联络他,却是毫无所获。最后我得知他仍与妻子、两个儿子住在镇上,但他本人在圣塔非,跟公司请了三个月病假去动心脏绕道手术,那次开刀差点儿害他丢了性命。

敲打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我火速拉开书桌右边最底层的抽屉,把手枪和那盒子弹扔在电话簿和种子目录上,猛一下关上抽屉。我可不想让任何人亲眼看到我自杀,特别是我认识最久也最要好的朋友。 突然间他冒了出来,透过玻璃窗凝视我,他的双手箍在眼睛四周,喊着:约翰我是比尔.卫斯特呀,请你快回答我。约翰! 我站起来,移动身子靠近窗前。比尔蹒跚退了几步之后恢复镇静,露齿一笑指着我。嘿,老友。终于找着你啦!约翰,是我啊比尔比尔.卫斯特! 我挤出一个微笑,然后作势要他靠近窗户,好让他听见我的声音。平台那端有一扇门,我喊着,手往右边一指。往那一端走,我去替你开门! 我们相拥了几分钟,然后稍稍退后,将彼此从自己的怀抱里松开。比尔的双掌拍拍我的脸颊,我的手指紧紧锁住他的颈项。我俩都哭了。

比尔拿出手帕擤了擤鼻子之后率先开口。此番重聚,时机还真是糟糕,不是吗?我很替你难过,约翰。 我试着应声,却说不出话来。比尔把双手放在我肩上,嘶哑着说:所有关于你高升至千禧无限的报导,我全读过了。洁西阿姨拨电话到新墨西哥告诉我们,勃兰镇打算办一场欢迎阖府归乡的庆祝会,但是我的医生铁了心不让我回来,他说,如果我真的爱我的家人,就该乖乖躺在圣塔非的吊床上休养几个月后再回来。他还说,我晚些时候再跟老友好好庆祝一番也不迟。然而,等到洁西阿姨二度打电话给我,带来的却是莎莉和瑞克出事的消息,教我没办法继续待在那儿不回来。 比尔,我轻轻地说,你真该听医生的话才对。谢谢你的关心,但老实说,恐怕谁也不能替我做些什么。嘿,咱们别光站在这儿,进起居室去吧,舒服得多。

我俩坐着,双双默不作声,后来比尔终于吞吞吐吐地开了口:约翰,你们家的起居室呃很不错。 我低头盯着伊朗赫里兹出品的古老波斯地毯,摇了摇头。莎莉老是跟我保证,等到今年圣诞节的时候,她会让这里变成我们心目中理想的起居室。我想,自从意外发生之后,这儿我只来过一回,而且才停留了几分钟而已。我眼界所及之处,看到的都是我美丽的妻子。我记得,有一天下午我们在康威买下那把安妮女王风格的扶手椅和胡桃木前开式书桌,还有那个下雨的星期六早上,原本要去添购度假用的衣物,结果买回来的是这张齐本德尔式的沙发。 比尔缓缓打量起居室,眼神依序停驻、端详一幅绘有快帆船航行于朴资茅斯港的油画、震教派风格的梯背织垫摇椅、附有胡桃木雕刻壁炉台的超大壁炉,还有悬挂在架子上方的来福枪,再看向最靠近我们的那具八呎高的落地老爷钟。

真气派,他叹道,就在此时老爷钟响起了每过一刻钟都会发出的钟声。我点点头。莎莉最喜欢的她最钟爱的就是这件家具。 比尔挤出笑容。我们上回见面到现在有多久了? 上次见面是高中同学会。第十次的同学会,没错吧?我只参加过那一次。后来我就忙得不可开交了。 比尔摇摇头。那可是十二年前的事啦!见鬼了,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的? 老哥,我不知道而且我真的不在乎。 我听说,自从葬礼过后到现在,没人见过你出现在镇上。你一直都把自己锁在家里吗? 没有。每天晚上天黑之后,我会走到车道上去清理邮箱。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理由出门。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地下室里还有一些酒。 你的公司怎么办?我晓得过去这几年他们的问题不少,我也认为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需要新的领导人掌舵,带领公司脱离动荡不安的困境。

我踌躇着,没有马上接话,因为我想说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比尔,葬礼结束两天后,我写信给千禧无限董事会里我最好的朋友请辞,声明这家公司绝对值得拥有更多,远远超出我自认能做出的贡献,因为,对我来说,光是早晨试着下床都变得极度挣扎了。我写辞呈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心痛,那封信让我对自己的心理状态有了很清楚的概念。我是真的把我所有的希望与梦想随着莎莉和瑞克一块儿埋掉了。如今,几个星期过去,我的感觉还是一样没变。 千禧无限董事会的成员是一群不容易摆平的老顽固。约翰老弟,六年前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替他们搞定退休金计画。在保险与退休理财这方面,我有三十年的经验,但他们整得我非得流血流汗才赚得到每一分佣金。你那封辞呈,他们是怎么答覆你的?

完全出乎我意料。董事会不接受我的辞呈。他们给我四个月的假,薪水照付,还建议我劳动节(译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为美国的劳动节。)过后再跟他们碰面聊一聊。我在辞呈里推荐了两位副总经理做为接替人选,两人都是我找进来的,不论是哪一人接替我的位子,都不会有问题。董事会的确选了其中一人在这四个月期间担任代理总经理兼执行长。 那么九月的时候你会回去工作啰? 我一语不发。 约翰? 我能跟他说什么?说我再也不希罕去千禧无限做总经理了吗?说我什至再也不希罕多活一天了吗是不是还要补充说明,等他一离开我家,我就打算完成稍早被他打断的事情、自我了断? 约翰?约翰,真对不起。要你去思考重返工作岗位的事的确言之过早。我问你这种问题,实在有欠体谅。我来是为了表达关心与同情,同时了解一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能替你减轻一丝负担也好。就像当年一样,还记得吧?

我拍拍他的膝盖,含糊说了声谢谢。 比尔站起身来,皱眉低头看向我。我这趟来还有另一个原因。我需要你帮个忙,而且,帮得上这个忙的人,没有谁比你还在行。 你说就是了。 我的旅行车就停在你家车道上。你是否愿意跟我一道出去兜兜风? 什么? 兜风。我想开车带你出去兜风,一会儿就好。我们不出城,而且我保证三十分钟之后就把你送回家来。我发誓! 三十分钟。这么一丁点儿时间。时间。世界上最珍贵的商品,一天比一天还要值钱。富兰克林说过,时间是生命组成的,眼下我认识最久的老友要我拨出的时间不过三十分钟而已,这个老友浑然不知,倘若他晚个三十分钟才来敲我家的窗子,他发现的会是我的尸体。 我摇摇头。抱歉,老朋友,我想我不会是个多称职的兜风游伴,即使短短三十分钟也不成。我上一回搭乘汽车,是坐在加长型黑色凯迪拉克里,跟在一辆灵车后头。

你迁就我一回吧,约翰。不必做什么称职的游伴。如果你不想开口,一个字也不用说。劳您驾,随我去兜风就是了。拜托你。 我还真的去了。 我俩谁也没说话,直到车子上了镇上的主街,经过镇民公共广场和演奏台的时候,比尔说:听说咱们这个古老的小镇给你们办了一场盛大的返乡欢迎会。话一出口,他马上做了个鬼脸,重重捶了一下方向盘,恼怒地说:对不起,约翰,我不该提这个的! 我没答腔。行经浸信会教堂之后,比尔驾车右转,穿过一座有篷顶的小桥,此时我们正好经过历史悠久的小镇公墓,墓园里好些薄薄的石板墓碑都倾斜了,这时我才明白比尔要带我上哪儿去。不出几分钟,我们驶进一处路面铺了柏油的停车场,停车场遥远的彼端有链条串起的围栏,围栏起码十二吋高,上头挂着一块蓝金二色相间的长条木板、刻着古英文体字样,让我们知道这儿是勃兰镇少棒联盟棒球场仿佛怕少了招牌我就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似的。

我跟在比尔身后,穿过球场右外野那一侧、夹在铁丝网尽头和木造全垒打墙之间开着的门,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全垒打墙弯成一道和缓的弧形,从右外野边线一直延伸到中外野深处某一点,再到左外野边线。鲜黄色的阿拉伯数字202,才刚漆上全垒打墙的左右两端,表明从本垒板到边线末端的距离是两百零二呎。我记得,在我打勃兰镇少棒联盟的最后一年,曾经挥出一支中外野方向的全垒打,隔天我叔叔去测量球飞出墙的位置有多远两百四十七呎! 比尔和我来到中外野地带,他停下脚步,向我伸出手,热切地说:约翰,这下子你才真正是回到家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朝右转,直到转了三百六十度,整整一圈。接着我往反方向再转一圈,然后几乎像是讲悄悄话一般,说道:很奇妙,真的很奇妙。这球场看起来就跟三十年前几乎完全一样!好多地方重新上了漆,新的木材,平滑的全垒打墙,停车场也美化许多,但这儿还是那座属于咱们的老球场!比尔,你瞧,右外野和中外野全垒打墙上用的还是黏贴式的广告看板有些公司行号还是早在咱们打球的年代就来打广告了的。还有,左外野全垒打墙只有绿色的油漆没摆广告就跟我们说的芬威球场(译注:Fenway Park,美国大联盟波士顿红袜队主场。)那道绿色怪物左外野全垒打墙一模一样。

我伸手往我们头上指向高悬在中外野的计分板,居然露出了微笑。还记得当年,你爸跟我爸每一局都得爬上靠在计分板平台旁边的那道梯子、一一把分数挂上去吗?球员的家长必须在开赛前抽签,抽到谁,大家便喊他做倒楣的家伙,贴在木造方块上的数字板,一股脑儿全塞给他,每打完一局,他就得爬上那道梯子,把那一局的得分挂上去。 这个呀,到现在还是老样子哩,约翰。 我缓缓走向内野,一直走到自己的老位置站定,那是游击手的位置。比尔往后退,踩上草皮,就在应该是二垒位置的右方,我俩对望。突然间我出于冲动,两手一拍,蹲低身子,仿佛要去接一记强劲的滚地球,我把那看不见的球扫进手里,抛转身传往应该是一垒的方向。双杀!我鼓掌。 我俩胳臂互勾,慢慢向投手丘走去。瞧瞧正面的看台,我叹了口气说道。真的是一丁点儿都没变!从挡球的铁丝网往上算,大概二十排左右,由三垒后方一路经过本垒后方,直到一垒后方。哇! 比尔点点头。座位的数量没有变过。正面看台可以坐将近一千人。对一个人口只有五千人的小镇来说,算是不错的了。咱们坐会儿吧,他说,指着三垒后面的球员休息区。 现在变得不一样了,我说。从前这儿只有板凳,如今休息区可是用真材实料的水泥砌出来的,嵌进球场下方,还做了台阶与球场连接,头顶上有天花板。跟大联盟一模一样嘛! 我们踏入休息区,坐在宽大的绿色板凳上。球场保养得很好,我说。这地方一定受到非常仔细的照料。 没错,他们已经打点妥当,准备好要迎接球季开打了,就在三个星期之后。这个星期六早上要举办测试会。球场是准备好了可是我担心联盟还没准备好。 你的意思是? 这个嘛,过去二十年里只有一年例外,其他时候总是有足够的孩子来参加,让我们这个有四支队伍的少棒联盟凑足数成军,每支队伍都有至少十二个球员,看起来,今年人数还够,只是勉勉强强刚刚好。 问题出在哪呢? 约翰,现在我那两个儿子在大学念书,他们参加少棒联盟也是多年以前的事啦。他们的老爸我呢,可没离开那么久。你应该也记得,许多球员的父亲没办法帮忙担任教练或经理,因为他们有工作,练习的时候泰半很难到场,我则花了很多时间陪着练球。我年年担任教练没有间断,如果四队之中任何一队的经理用得上我,我便为他效劳一整个球季。 我觉得这样很好呀,比尔。以你对赛程的了解,还有你跟这些孩子打交道的经验,我想,你不论在哪一队,必定都是镇队之宝。 但愿如此啰,他说。总而言之,几个月前,去年联盟明星队捕手的父亲汤姆.蓝利,被联盟主席和董事会选为今年四支队伍的经理之一,他找我帮忙,担任他那一队的教练。我自然是答应啦。后来我的心绞痛发作了,于是我想,就算我不是永远回不来,今年也铁定得缺席了。可是,当我听说你的你的近况,我非回家来一趟不可,看看我能否帮上什么忙,再说,此刻我还有另一个留下来的理由。镇上的联盟需要我。蓝利在公司好像升了官,一个月前的事吧,而且他已经把他的房子挂牌求售,全家搬到亚特兰大去了。所以呢,四支队伍里头有一队缺了经理,而且眼看没剩多少时间可以找人递补了。 我跟比尔是多年知交。我几乎可以肯定、可以感觉到他要说的是什么。比尔倾身靠近我,开了口:约翰,还记得我刚才跟你提过,我需要你帮个忙吗? 我没办法看着他。我以为,你只是想带我出来兜兜风。 比尔轻声笑了起来。哎,从某个方面来说,是这样没错啊。出来兜个有十二场球赛的风。联盟的干事们,对于你的地位和成就怀有些许恐惧,犹豫着不敢跟你联络,尤其是你不久之前才痛失亲人,所以我自告奋勇来探探你的口风,想知道你有没有可能出任本季的球队经理。 老友啊,我的口气充满悲伤之情。我连自己的早餐都没办法料理了,哪有能耐可以应付十二个活泼好动、想尽办法要摆脱父母权威的孩子。我绝对做不来的。 约翰,我们都相信你会成为很称职的少棒球队经理。你有背景,也很熟悉赛程与竞赛目标,你会是很棒的老师和榜样,球员肯定能从你身上学到很多打球的本事,学习如何面对胜利与失败、怎么与队友和对手相处。老友啊,你的事我记得的可多著。我知道孩子们会喜欢上你的。 可是比尔,情感必须双向交流,我怕我的情感现在已经全葬在枫林公墓了。 我会帮你的啊,约翰。我是很不错的教练喔。此刻千禧无限让你休一整个夏天的假,那么接下来这几个月,带领球队应该会是填补时间的良方。对你来说,或许是最好的治疗。 我摇摇头。抱歉了,我低声说,我就是做不到。 比尔站起来,踏着休息区的台阶拾级而上,朝本垒走去。突然间他停下脚步,转身对我说:约翰我们一块儿打少棒联盟的最后一年,你还记得吗?咱们没有半场败绩,拿下联盟冠军。你会不会刚好还记得咱们的队名叫什么? 当然记得。我们是天使队。 比尔颔首。嗯,本季缺了经理的正好就是天使队! 我闭上眼睛,不知道闭了多久。后来我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你刚才说,测试会是这个星期六早上举行? 比尔倾身靠向我,轻轻地说:星期六早上九点钟。约翰,请你考虑考虑吧。我会在那天早上八点半左右顺路去你家一趟,或许你会改变想法的,意下如何? 今天星期几? 星期四。 我在比尔后面几步之遥,两人缓缓走在厚厚的草皮上,朝着右外野的出入口与停车场方向而行。忽然间我看到比尔绊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平衡站稳身子。他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颗我毕生见过凹痕最多、磨损得最凶、褪色也最严重的棒球。他把球塞进我手里,然后转身离去,一句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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