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师工作场所的办公室与他家里的办公室没什么差别，乱糟糟，堆满东西。纸张、信件、纪念品，加上幽默感。门上贴了一张细数知足之福的纸条、几张趣味海报，甚至还有一张仿造的停车号志，写着：
□□□
抢我停车位
小心打断腿
我们一坐下，我就清一清喉咙。我的问题很简单，都是些为了要写出得体的祭文而一定得知道的事。
你为什么选择这一行？
这一行？
宗教。
哦。
你得到天命感召吗？
我不会那么说。没有。
没有异象吗？一场梦？上帝不曾透过某种形象或方式来找你？
我想你读太多书了。
嗯。只有圣经。
他笑了：那本书里没有我。
我没有不敬之意。只不过我总觉得，拉比、神父、牧师，所有神职人员，真的，都活在一个介于尘世与天堂之间的层次。上帝在上，我们在下，他们在中间。
这个说法很适合拿来看待大法师起码在我比较年轻的时候，他不但威仪慑人，声誉完美无瑕，更是杰出的布道家。忽而慷慨陈词，忽而幽默感十足，忽而怒声咆哮，忽而悄声低语，奥勃特．路易斯讲的道，就像明星投手的快速球或帕华洛帝的咏叹调。这是大家来做礼拜的理由；我们都知道我认为他在内心深处也知道。我相信有些教会的会众在讲道开始前就陆续开溜。但我们的会众不会开溜。大家看着手表，加快脚步，唯恐迟到了听不见大法师所说的道理。
为什么？我猜是因为他不用传统的方式看待讲道。我后来才知道一件事：他受的是学院派的正式训练从Ａ开始，前进到Ｂ，提出分析与佐证但他在人前试了两三次之后，决定放弃那种方式。听众听不进去。他们觉得厌烦。从他们脸上就看得出来。
所以他从《创世记》第一章开始，把内容拆解成最简单的观念，然后把这些观念与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他提问题，也让别人发问。一种新风格的讲道方式就此诞生。
多年的历练把这些讲道变成扣人心弦的表演。他拿捏讲话的时机宛如魔术师，从一个高潮到下一个高潮，穿插了圣经里的金句、法兰克．辛纳屈的歌、综艺节目的笑话，加上希伯来文特有的表达方式，甚至不时邀请听众参与（有人志愿上台吗？）。他花样百出。有一次，他拉出一张小板凳，朗读苏斯博士所写的儿童读本《乌龟叶凸》（Yertle the Turtle）。有一次，他唱<过去的时光>（Those Were the Days）。有一次他带来一颗南瓜和一块木头，分别用刀把它们劈开，以此说明，长得快的东西通常也比需要花时间生长的东西容易毁坏。
他引用的字句，可能出自《新闻周刊》、《时代》、《星期六晚邮》（Saturday Evening Post）、《史努比》漫画、莎士比亚剧作或者电视影集《虎父虎女》（Matlock）。他会用英语、希伯来语、义大利语唱歌，或者模仿爱尔兰口音；他会唱流行歌曲、民谣、古代歌谣。大法师的讲道，比我读过的任何一本书都更让我见识到语言的力量。你扫视教堂一眼，发现人人聚精会神；即使他是在责备众人，大家也全神贯注。说真的，你吸一口气听他开始讲道，会直到他讲完了你才吐气。他就是这么棒。
正因为如此，因为他从事这个行业，我才会好奇他是否受到神圣的感召。我记得摩西和燃烧的荆棘；以利亚和微小声音、巴兰和驴子、约伯和龙卷风等等先知的故事②。在我想来，传圣言的人，必须得到上天的启示。
不见得一定这么运作。大法师说。
那么是什么吸引了你呢？
我想做老师。
宗教的老师？
历史老师。
在一般的学校教历史？
在一般的学校。
但你去读了神学院。
我去试试看。
试试看？
第一次，我失败了。
你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神学院的院长路易．芬克斯坦把我拉到一旁，说：奥尔，你知识丰富，但我们觉得你资质不足，不可能成为一个启迪人心的好拉比。
那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就离开了。
这可真的大出我的意料。关于奥勃特．路易斯这个人，你可以有很多评语，但你说他资质不足，不能启迪或领导一个教区？无法想像。或许神学院主管认为他太温吞，或者太害羞。不论原因何在，这次失败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他暑假去了纽约州杰维斯港一个夏令营打工，担任辅导员。有个学员特别难缠。每次其他小孩在一个地方集合，那孩子总跑到别的地方去。要求大家坐下，他总是抗命要站着。
那孩子名叫菲尼亚斯。奥尔花了大半个暑假鼓励他，听他说心事耐着性子，带着微笑。奥尔了解青春期的痛苦。他自己也曾是封闭的宗教环境里一个矮胖的少年；他朋友很少；他不曾真正与女孩约会过。
菲尼亚斯在这位辅导员身上找到真挚的同情。夏令营结束，这孩子改变了。
几星期后，奥尔接到菲尼亚斯父亲的电话，邀请他去晚餐。结果对方是杰出的犹太学者麦克斯．柯杜信，也是保守运动③的主将。那天晚上在餐桌上，他说：奥尔，我对你有说不尽的感谢。你送回来一个改头换面的小孩。你送还给我一个年轻的男子汉。
奥尔微笑。
你对人尤其是小孩很有办法。
奥尔说，谢谢你。
你有没有考虑去读神学院？
奥尔差点儿把嘴里的食物喷出来。
我试过。他说：没成功。
柯杜信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再试一次吧。
靠着柯杜信帮忙，奥勃特．路易斯第二次尝试的结果比第一次好。他成绩优异，而后被任命为神职人员。
不久，他搭巴士到纽泽西州面试这辈子的第一份、也是唯一的一份布道工作。时隔五十多年，他还在工作岗位上。
没有天使吗？我问。没有燃烧的荆棘？
只有巴士。大法师说，咧嘴一笑。
我在笔记上写下心得。我认识的最具启发力的人，是靠着帮助一个孩子发展潜能才发挥了他自己的潜能。
离开他的办公室之前，我把黄色笔记本收起来。见了几次面，我现在知道他相信上帝，他对上帝说话，他为上帝工作似乎是出于偶然，而且他很会带小孩。这是个开始。
我们走向大厅。我四下打量这栋我通常每年只来一次的建筑。
回家的感觉真好，对吧？大法师说。
我耸一耸肩膀。这儿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这些故事，我问，可以放在在我你知道的我写的祭文里吗？
他捋捋下巴。
到时候，他道：我想你会知道该说什么。
②以利亚和微小声音，见圣经《列王记上》十九章，以色列王亚哈行事忤逆耶和华，杀害神的先知，以利亚走投无路，躲在山洞里，耶和华令他出来站在山上，然后从他面前行过。先是狂风大作，风后有地震，震后有大火，耶和华都没有现身，最后却化为一个微小的声音，对以利亚说话。
巴兰和驴子，见圣经《民数记》二十二章。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后，来到约旦河东岸。当地人害怕以色列人的声势，重金聘请巴兰去诅咒他们，企图把他们赶走。耶和华的使者在路上阻挡巴兰，但只有巴兰骑的驴子看见了使者，因而不听指挥。巴兰为此责打驴子。耶和华便让驴子说话，告诉巴兰实情，又使巴兰眼目明亮，让他看见耶和华的使者。
约伯和龙卷风，见圣经《约伯记》。约伯为人正直，敬畏上帝，不料天降横祸，火灾、风灾、盗劫，使他失去所有家产、儿女死光，又长了一身毒疮。人人都以为他做了坏事才得到这种报应。他对生命感到绝望，但耶和华在旋风中开导他。
③名为Conservative movement的这场运动，并不像字面上那么保守。这项从十九世纪末展开的犹太教文化运动，以保存传统为宗旨，主张兼容并蓄，寻求基本教义与全面现代化之间的中间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