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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萝丝老太太

再给我一天 米奇.艾爾邦 3937 2023-02-05
我们继续往前走,穿过老家附近的街路。至此,我已经模模糊糊接受了这个你会怎么描述它?这个暂时失去理智的状态?不管我母亲要上哪里去,我都会跟着她,一直到我做的事追上我不管我做的是什么事。老实说,我不完全希望眼前事物就这样结束。当你所失去的那个亲爱的人重新出现在你面前,会对抗这件事的,不是你的心,而是你的理智。 她的第一个约会住在立海街中段的一座小砖房,距离我们家只有两个街口。这栋房子的门廊装设了遮雨棚,还有一个花坛,里面装满了小石子。早晨的空气似乎太清新了,阳光很怪异,把景物的边缘照得太鲜明太锐利,仿佛是用墨水画出来的线条。除了我妈之外,我还没有看到第二个人,可是现在时间不早了,大多数人应该要出门工作了才是。

敲门。母亲对我说。 我敲了。 她重听。敲响一点。 我用力敲门。 再敲一下。 我猛拍门板。 不要这么用力。她说。 门终于开了。一位老太太穿着长罩衫,手撑着助行器,努力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困惑意味的微笑。 萝丝,早安。母亲用唱歌的声调说:我带了一个年轻人来。 哦萝丝说。她的声音非常高,几乎像鸟叫:是啊,我知道。 你还记得我儿子查理吧? 哦是啊,我知道了。 她往后退几步,对我们说:进来。进来。 房子小小的,收拾得很干净,而且仿佛被冻结在一九七〇年代。深蓝色的地毯。长沙发上铺着塑胶布。我们跟着她走进洗衣房。走在萝丝和她的助行器后面,我们的脚步变得不自然,以缓慢的小碎步前进。

萝丝,今天还好吗?我母亲问。 哦好呀。你来就好了。 你还记得我儿子查理吗? 哦记得啊。帅哥。 她背对着我,说出这句话。 萝丝,你的孩子们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孩子们怎么样啦? 哦她挥挥手:他们一个礼拜来看我一次。像买菜似的。 这一刻,我看不出萝丝是谁,或者说,罗丝是什么东西。她是幽灵吗?她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吗?她的家倒是让人觉得足够真实。屋里有暖气,空气中还悬浮着早餐的烤面包香味。我们走进洗衣房,水槽边摆着一张椅子。收音机里播放着某个大乐队演奏的曲子。 年轻人,帮我关掉那个,好不好?萝丝背对着我说:关掉那台收音机。我有时候把它开得太大声了。 我找到音量的按钮,把它关上。

真可怕,你听到了吗?萝丝说:高速公路发生车祸。刚才广播新闻里说了。 我呆住。 一辆汽车撞上一辆卡车,那汽车又撞上一个大广告牌,把它给撞倒了。真可怕。我审视母亲的脸,等着她转向我,要我坦白说出事情的经过。 (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做了什么就要承认,查理。) 萝丝,新闻报导让人心情不好。她一面说,一面把提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哦是啊,萝丝说:真是这样没错。 等一下。这件事儿,她们是知道了呢,还是不知道?一阵冰冷的恐惧朝我袭来,仿佛就要有人来敲打着窗户,叫我出去。 但是,没有。只见萝丝把她的助行器转个方向,然后她的膝盖转个方向,最后转动她瘦巴巴的肩膀,朝我走过来。 你真好,陪你妈度过一整天的时光。她说:子女应该多多这么做。

她抖着的一只手,放向水槽旁一张椅子的椅背上。 现在,珀希,她说:你还能让我变美丽吗? 也许你会想知道我母亲为什么变成美发师。我前面说她曾经当过护士,而且她真心喜爱这项职业。她拥有像深井一般源源不绝的耐心,使得她总能仔细为病人包扎绷带和抽血,并且用开朗的方式回答无数忧心忡忡的问题,安抚人心。男性病患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女性病人则感谢我母亲为她们梳理头发或涂上口红。在那时代,为病人涂口红并不是医院规定护士要做的工作,但是我母亲在我们的郡立医院里可不是只为少数几个住院女病人涂口红。她相信为病人涂口红可以让她们觉得舒服一些。住院不就是为了让人觉得舒服?你不该进了医院之后就在医院里等着变憔悴。她说。

有时,在晚餐时间,她会带着一种遥远的神情谈到可怜的哈佛森太太和她的肺气肿,或是讲起可怜的罗伊.恩狄卡和他的糖尿病。有时她不再谈起某个人,我妹妹便会问:葛琳斯基老太太今天做了什么?母亲回答:她回去了,宝贝。我父亲扬起眉毛,看她一眼,然后继续咀嚼食物。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回去了的意思是死了。总之,就是在这种时刻,我父亲会换个话题来谈。 我们这个郡只有一家医院。我父亲离开后,母亲就尽量多值班,这表示我妹妹放学时,她不能到学校接妹妹。所以多半是我去接萝贝塔。我带她走路回家,然后自己骑脚踏车到球场练习棒球。 你觉得爹地今天会回来吗?妹妹问。 不会回来。你笨蛋。我说:他今天为什么会回来? 因为草长高了,他必须割草。她会这样说。或者说因为有很多落叶要扫,或者因为今天是星期四,妈咪星期四会煮羊肉来吃。

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他回来的好理由。我说。 她会等我说完,然后再理所当然提出下面这个问题。 奇克,那他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知道!他就是走了,拜托你好吗? 这也不是一个好理由。她喃喃说着。 那年我十二岁,妹妹七岁。有一天我和她走出校园,听到一声喇叭声。 是妈咪!萝贝塔往前跑。 奇怪的是,母亲没有下车。母亲觉得对着人按喇叭是不礼貌的举止。许多年后,她警告妹妹说,不肯下车、走到家门口来接妹妹的男孩,就不值得跟他约会。但是此刻她留在车里,所以我跟在妹妹后面,过了街,上了车。 母亲看起来不对劲。她的眼睛下方黑成一片,而且她不断清喉咙。她没有穿白色的护士服。 你干嘛来这里?我问。那段时间我是这么跟她说话的。

给你妈亲一个。她说。 我把头伸到前座,她吻了我的头发。 他们让你提早下班?萝贝塔问。 对,甜心,类似这样的事情。 她抽了抽鼻子,看着后照镜,把眼皮四周的黑色睫毛膏擦掉。 要不要吃点冰淇淋?她说。 要!要!妹妹说。 我要练球。我说。 今天偷懒一次,好吗? 不要!我抗议:不能不练。我一定要去练球。 谁说的? 教练和大家都这样说。 我要去!我要吃甜筒!萝贝塔说。 赶快吃一下就走,好吗?母亲说。 不要!可以吗? 我抬起头,直直瞪着她。她那天的样子,是我以前从没看过的。母亲看起来茫然失措。 后来我才明白,那天,她被医院炒鱿鱼了。后来我才明白,医院有些员工认为,她对男性医师太具有吸引力了,因为她恢复了单身。后来我才明白,医院里的一个高阶主管对我母亲做出某些举动,母亲提出申诉,指出他那些不适当的行为。她为自己站出来,而她得到的回报是医院对她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你知道吗,很奇怪的,当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当然我知道的不是细节,但,失落就是失落。我了解这种眼神。因为我也有过。我恨她流露出这种眼神。我恨她与我一样软弱。 我下了车,说:我一点也不想吃冰淇淋。我要练球。我走过街,这时妹妹把头伸出车窗外大喊:要不要我们带一个甜筒回来给你?我心想,你实在太笨了,萝贝塔,你不知道甜筒会融化吗。 ◆◆◆ 我没有站出来支持母亲的时候 她发现了我的香烟。在我房间摆袜子的抽屉里。这年我十四岁。 这是我的房间耶!我喊道。 查理!我们谈过了!我叫你不要抽烟!抽烟是最坏的一件事了!你到底怎么了? 你是伪君子! 她停住了。她的脖子变得僵硬。不许你说那个字眼。

你自己就可以抽烟!你是伪君子! 不许你说那个字眼! 妈,为什么不可以?你总是要我在句子里使用伟大的字眼。这里就有一个句子。你抽烟。我却不能。我妈竭是伪君子。 大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很感动;这股感动给了我力量和信心,仿佛她不能打倒我。这时候,她已经在美容院找到工作。她不再穿白色的护士服去医院工作,而是穿着时髦的服装去上班比方她现在就穿着湖绿色衬衫和及膝的五分裤。这些衣服衬托出她的身材。我讨厌它们。 我要把这些香烟拿走。她喊着,一把抓起香烟:先生,你被禁足了。 我不在乎!我瞪着她: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我觉得你好恶心! 你觉得我什么?她扑过来,打我耳光:我什么?你觉得我啪!恶心?啪!你觉得我恶心?啪!你刚才是这么啪!说的吗?啪!啪!是吗?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不是!不是!我大叫:别打了! 我抱着头,逃开了。我沿着楼梯跑下搂,跑出车库。我待在外面。一直到深夜。我再回到家时,她卧室的门关着,我听见她哭泣的声音。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香烟还在。我点燃一根烟,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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