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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散步

再给我一天 米奇.艾爾邦 3466 2023-02-05
我母亲穿上她的白色斜纹呢外套,动了动肩膀,让外套平整。她晚年把时间用来为行动不便、困居家中的老太太化妆与做头发。她挨家挨户拜访,让她们保有定期美容的活动。今天她有三个这类约会,她说。我跟着她走出车库,脑子还是发晕。 查理,你想不想到湖边散步?她说:一天当中,这个时候最舒服。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从我躺在那片潮湿草地上、瞪着车子的残骸到现在,到底过了多久时间?还要过多久就会有人找到我?我嘴里仍有血的咸味,剧痛如波浪般袭来,前一分钟还没事,下一分钟我就全身都痛。总之我走在故居附近的路上,拎着母亲的紫色塑胶布手提包,里面装着美发用品。 妈,我终于说:你怎么 宝贝儿子,什么怎么? 我清清喉咙。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住在这里呀。她说。 我摇摇头。 你早就不住这里了。我低声说。 她抬眼凝视天空。 你知道,你出生那一天就是这种天气。很冷,但是很舒服。我是在快黄昏的时候开始痛的,你记得吗? (说得一副我应该回答是啊,我记得的样子。)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来着?拉波索?对,拉波索医生。他对我说我必须在六点以前生出来,因为他太太那天晚上要做他最爱吃的菜,他不想错过晚餐。 这件事我听过了。 炸鱼柳。我低声说。 炸鱼柳。你想得到吗?这么容易做的菜色。你会以为,他急着赶回家吃晚餐,好歹要吃牛排吧。算了,反正我不在乎。后来他也吃到了他的鱼柳。 她一脸顽皮神情看着我。 而我得到了你。

我们往前走了几步。我额头一阵剧痛。我用手腕内侧揉揉额头。 怎么了,查理?你哪里痛吗? 这个问题如此单纯,单纯到简直无法回答。痛吗?我该从哪里说起?车祸?从高处一跃而下?喝了三天三夜的酒?那场婚礼?我自己的婚姻?忧郁症?过去八年的生活?我什么时候觉得不痛? 妈,我过得不太好。我说。 她继续走,审视着草地。 你知道,我跟你爸结婚后,足足三年里我都想要有小孩。在以前那种年头,花了三年时间想要怀孕,这可不算短。大家都觉得是我有问题。我也以为自己有问题。 她轻轻柔柔吐出一口气。我没法子想像没有子女的人生。有一次,我什至等一下,我们去看一看。 她领着我,走向我家房子附近一处转角的一棵大树。

有一天深夜,我睡不着。她用手磨搓着树皮,仿佛要从泥土里挖出一件古老宝藏:哦,还在。 我往前靠过去。树的侧边刻着求求你。字迹小而歪扭。你必须仔细看才能发现,但是它在。求求你。 不是只有你和萝贝塔才会刻字。她笑着说。 这是什么? 祷告的话。 你在求一个孩子? 她点点头。 你在求我? 又一次点头。 你在树上求? 树木整天都在仰望上帝呀。 我扮了个鬼脸。 我懂你意思。她举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你觉得:妈,你实在太天真。 她再一次触摸树皮,发出嗯哼的吐气声音,仿佛在回想自从那天下午我出生后多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在想,如果她知道了我这一趟经过,不晓得她会不会发出别的声音。

所以,她放下手:现在你知道,有一个人曾经多么渴望得到你,查理。有时候,做子女的人会忘记这一点。他们以为自己是父母的负担,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得到实现的愿望。 她挺直身子,拉平外套。我想哭。一个得到实现的愿望?上一次有人对我说出类似的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真应该懂得感激的。我也真该为我转过身不敢面对自己生活而感到羞愧的。然而我以前既不懂得感激,也不知羞愧,只顾着喝酒。我一心想进入酒吧的黑暗里,渴望能在幽暗的灯泡下,一杯一杯喝尽,尝到酒精令人麻醉的味道,因为我知道,只要酒精进入我体内,它就能快快把我带走。 我走向母亲,把手往她肩头放。我微微期待着,我的手一落在她肩上,就会穿过她身体,像恐怖电影中的情节。但是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样。我的手放在她肩上,我感觉到衣服底下,她窄窄的骨头。

你死了。我脱口而出。 突然吹来一阵微风,卷走了落叶。 你太会幻想了。她说。 珀希.伯纳托很健谈,大家都这么说;然而她又和许多健谈的人不一样,因为她也很能倾听。在医院里,她听病人说话;在炎热夏日的沙滩椅上,她听邻居说话。她喜欢听笑话。只要有人说话逗她发笑,她会用手去推对方的肩膀。她很迷人。大家都这么看她:迷人的珀希。 那显然是在我父亲那双大手还揽住她的时候,大家那样看她。她一离了婚,脱离他的掌握,其他女人就不要这股魅力靠近自己的丈夫。 因此,我母亲失去了她所有的朋友。她还不如染上瘟疫,情况可能都没那么惨。她和我父亲以前经常与邻居玩扑克牌,现在呢?结束了。生日庆生活动的邀约呢?没有了。七月四日国庆假期,处处闻到烤肉的炭香但是没有人邀请我们参加烤肉聚会。圣诞节期,你会看到家家户户门前停了许多汽车,从玻璃窗看进屋里,可以看到大人们开心交谈。但是我母亲在我们自家厨房里揉着面团做饼干。

你不去参加那个聚会?我们问她。 我们就在这里聚会。她说。 她让我们觉得这是她的选择。就我们三个。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除夕是一个家人相聚的节日,它代表浇上巧克力糖浆的冰淇淋,以及电视上欢闹聚会的人群。后来我才知道,我那些青少年时期的朋友们在除夕夜会把家中酒柜里的酒喝光,因为他们的父母晚上八点钟就一身盛装,出门去了。 你是说,你在除夕夜跟你妈困在一起?他们问。 对。我悲叹道。 然而,被困住的人,是我那个迷人的母亲。 ◆◆◆ 我没有站出来支持母亲的时候 我爸离开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这回事了,但是那时我妹萝贝塔才六岁,她还是依照惯例如常进行:放几片饼干,写张字条,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手指着星星问:那是驯鹿吗?

少了爸爸、我们自己度过的第一个十二月,母亲想做点特别的事。她找来全套的圣诞老人服:红外套、红长裤、靴子,还有假胡子。圣诞夜,她要萝贝塔九点半上床,而且她做什么都行,就是不可以在十点整的时候走进客厅当然啰,她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后,表示萝贝塔在九点五十五分一定会溜下床,像只老鹰似的守候着。 我拿着手电筒跟在妹妹后面。我们坐在楼梯上。屋里突然变暗。我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妹妹紧张得直喘气。我打开手电筒。萝贝塔压低声音说:不要打开啦,奇克!于是我把手电筒关掉。然而,由于我到了那个年龄,于是我又打开手电筒这一照,便照见我母亲身穿圣诞老人服,手拿一个枕头套。她转过身,努力发出低沉的笑声:呵!呵!呵!谁在那里?我妹妹赶紧往后躲,但是我出于某种理由一直用手电筒照着母亲,对准她那戴了胡子的脸,使得她必须用没有拿东西的那只手遮住眼睛。

哈!哈!她又说。 萝贝塔缩着身体,趴着,像一只虫子。她不时从指缝间往外偷看。她低声说:奇克,关掉手电筒。你会把他吓走!但我只觉得这样的场面实在荒谬可笑,我看到了从现在起我们要在一切事上都装出一个样子:假装餐桌前大家都坐齐了,一起吃晚餐;一个由女性假扮的圣诞老人,假装我们家还是个完整的家,而不是四分之三的家。 是妈妈扮的。我口气平板。 哈!哈!哈!母亲说。 不是!萝贝塔说。 那根本就是妈妈装扮的啦,你这笨蛋。圣诞老人不是女的。你笨死了。 我继续拿手电筒照着母亲。我看到她的姿态改变了她的头往后仰,肩膀垂下,好像一个逃跑的圣诞老人被警察抓到了。萝贝塔哭了。我看得出来母亲想对我大吼,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否则她的身分就会被拆穿,所以,她的目光从圣诞老人帽和棉花做的胡子之间射出来,瞪着我。我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感觉到了我父亲的缺席。最后,蚂妈把装满小礼物的枕头套扔在地板上,没有说哈!哈!哈!就走出了大门。妹妹爬上床,嚎啕大哭。只剩下我拿着手电筒待在楼梯上,照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和一棵圣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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