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13个星期二如何设计完美的一天
墨瑞希望火化。他和夏绿蒂讨论过,两人决定这是最好的方式。布兰迪斯的犹太教长艾尔.艾斯洛德他们的老朋友,他们决定请他主持告别式前来探视墨瑞,墨瑞跟他说自己火化的打算。
艾尔,还有。
什么事?
叫他们别把我烤得太熟。
教长不敢置信的看着墨瑞,但他现在已不忌讳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离死愈近,就愈把身体看成只是个壳,是灵魂的载体。反正他的身体正逐日萎缩成无用的皮包骨,这使他觉得弃之无什可惜。
我坐下的时候,墨瑞说:我们如此害怕看到死亡。我调整着他领子上的麦克风,但它就是一直滑下来。墨瑞咳了起来,他如今一直咳个不停。
前几天我读了一本书,书里说医院里有人死了之后,他们就用被单盖着头,用轮床运走,运到一个滑槽边,将死人推下去。他们对尸体是眼不见为净,仿佛死亡会传染似的。我忙着处理麦克风,墨瑞瞄了我的手一眼。
死亡是不会传染的。它就和生叩一样自然,它是我们的本然。
他又咳嗽起来,我退后一步等着,提防他的情况变得严重。墨瑞最近几晚情况都很差,甚至很吓人。他每次只能小睡两、三个钟头,然后就剧烈咳嗽而惊醒,看护听到声音就进卧房来,捶打着他的背,试着排除梗住他呼吸道的毒素。即使看护能让他回复正常呼吸所谓正常,意思是经由氧气机之助这番缠斗下来他也精疲力竭,第二天整天都精神不振。
如今他的鼻孔连接着氧气管。我不喜欢看到这样,这象征了他生命的脆弱无助,我有一股冲动,想将氧气管抽下来。
墨瑞轻声说:昨晚
什么?昨晚怎样?
我发作很严重,持续好几个小时,我真的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擦得过来。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快窒息了。一度我还开始意识模糊接着我突然感到一种平静,我觉得自己准备好要走了。
他的眼睛圆亮。米奇,那是种十分难以置信的感觉。感觉对当下发生的事坦然接受,完全心平气和。我那时想着上星期作过的一个梦,梦中我走过一座桥,前往未知的所在。不管那会是什么,我都准备好了要踏出那一步。
可是你并没有。
墨瑞停了半晌,然后微微摇头。是没有,但我感到我准备好了。你了解吗?
那就是我们都在追寻的,对于死亡感到平心静气。如果我们到最后知道,我们可以安然接纳死亡,那么我们就可以做到那件最大的难事。
什么难事?
安然接受生命。
他要求看他背后窗台上的那株芙蓉。我用手捧起花盆,举到他眼前。他赏花微笑。
死亡是自然的,他说道:说真的,我们对死亡大惊小怪,因为我们不把自己视为自然的一部分。我们觉得自己是人类,所以就高于自然。
他对着花儿微微一笑。
我们并不高于自然。凡有生者,必有死。他把视线转向我。
你接受这一点吗?
接受。
很好,他轻声说:回报在这里,这是我们和这些美妙的植物和动物的不同所在。
只要我们可以彼此相爱,并记得我们有过的爱的感觉,我们就虽死犹存。你所曾激起的爱意,都仍留存于世,所有的记忆都还在。你并没有死,你仍活在那些你曾经打动的人,曾经互相扶持的人们心中。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这通常意味着他需要休息一会。我把盆栽放回窗台,回身来将录音机关掉。在我关机前,墨瑞说了最后一句话:死亡结束的是生命,不是关系。
ALS的治疗出现新的发展,有种临床实验阶段的新药,刚获得许可上市。这种药无法根治,但可以延缓病情,让身体的萎缩瘫痪变慢好几个月。墨瑞听过这种新药,但他的病情已经到了末期,而且这种药最快还要好几个月才买得到。
墨瑞对这件事一笑置之,说:轮不到我。
自从他得病以来,墨瑞从未抱持病可以好起来的希望。他绝对的实事求是,不抱任何幻想。一次我问他说,如果有人可以挥舞魔杖,让他好起来,他会不会变回从前的他?
他摇摇头。我不可能变回去的。我现在已经是不一样的人。我的态度不一样了,我对自己身体的看法不一样了,我知道了自己以前人在福中不知福。我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努力想解答人生的大问题、终极问题,那些终日挥之不去的问题。
你知道就是这样。一旦你开始思考这些大问题,你就再也抽不开身了。
那么是哪些大问题呢?
在我看来,这些问题包括爱、责任、灵性、觉知。就算我现在是健健康康的人,这些都仍是我关切的事。我早该如此去做的。
我试着想像墨瑞健康的样子,想像他扯掉覆在身上的毛毡,从他的躺椅起身,我们两人到附近散步,就像我们以前在校园散步一样。我突然想到,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站着,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已经十六年了?
我问,你若是有一天时间健健康康的,你会做些什么?
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
我想想看我会早上起床,做做运动,吃顿甜饼配茶的美好早餐,出去游个泳,然后请我朋友来吃顿惬意的午餐。我会叫他们每次一、两个人分批来,好让我们谈他们的家庭、他们的问题,谈我们对于彼此的意义。
然后我会出去散散步,去林木扶疏的花园,看着红花绿叶、看着禽鸟飞翔,欣赏我许久未见的大自然美景。
傍晚我们一起上馆子,吃美味的义大利面,也许再来些鸭肉我喜欢鸭肉然后我们整晚劲舞狂欢。我要和所有的舞伴飙舞,直到我精疲力尽。然后我回家,倒头睡上一个好觉。
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么简单,这么平常。事实上我有点儿失望。我以为他会想飞到义大利去,或是和总统共进午餐,或是在海滩徜徉,或是尝试他能想到的所有新奇事物。这么多个月来他只能躺在那里,连提脚走路都没办法结果他只想要这么一个普遍的日子,这哪称得上完美?
然后我恍然大悟,这就是重点所在。
这天我起身告辞前,墨瑞问说他能不能提一件事。
他说:你的弟弟。
我打了个寒颤。我不晓得墨瑞怎么会知道,我心里悬着这件事。我几个星期来都试着打电话给我在西班牙的弟弟,后来才经由他一个朋友得知,他常要搭飞机前往阿姆斯特丹一家医院治病。
米奇,当我知道你无法和自己关心的人在一起时,觉得很难过,不过你要尊重并接受他的意愿。也许他不希望打扰你的生活,也许他承受不了这个负担。我跟我认识的每个人讲,他们要照常过日子不要因为我快死了就打乱他们的生活。
我说,可是他是我弟弟。
我晓得,墨瑞说:所以这才让人难过。
我脑海中浮现彼得八岁大的模样,他的金色鬈发膨膨松松的一团。我看到我们在家旁边的草地扭打着玩,草汁染透我们牛仔裤的膝部。我看到他在镜子前面唱歌,手拿一支牙刷当作麦克风。我看到我们两人挤进阁楼去躲着,跟叫我们吃晚饭的父母大玩捉迷藏。
然后我看到他长大后的模样,和家人疏离,病瘦虚弱,因为化学治疗而形容枯槁。
我问:墨瑞,他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的老教授叹了口气。人跟人的关系没有公式可言,只能以关心为出发点,为双方都留下空间,设想他们所想要、所需要的东西,他们能做的事及他们自己的生活。
在事业上面,出发点是要赢,是要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也许你已经习惯了这一点。爱和关心是不一样的。爱是对于别人的处境感同身受。
你和你弟弟有过成长的共同生活,现在你已经无法和他分享这些。你想要重拾这段时光,你不希望中辍。但人生在世就是这样,中辍、再来过、中辍、再来过。
我望着他,只觉心灰意懒,深感无助。
墨瑞说:你会找回你弟弟的。
你怎么知道?
墨瑞微微一笑。你找回了我,不是吗?
◇◇◇
墨瑞说:前几天我听人讲一个很好的小故事。他闭目养神片刻,我耐心等着。
好。故事是有关一个小波浪,在海里翻滚着,日子过得很愉快。他喜欢风和新鲜的空气,直到有一天他注意到,其它的波浪都在他前面,拍击着岸边。
我的天哪,这真可怕,小波浪说:我的最后命运也是这样!
这时来了另一个波浪,他看到小波浪闷闷不乐,就问他:你什么事这么不高兴?
小波浪回答:你不了解!我们都会拍打到岸边!我们这些波浪都会化为乌有!这不是很可怕吗!
这个波浪说:错了,你才不了解。你不是一个波浪,你是海洋的一部分。
我露出微笑。墨瑞又再闭上眼睛。
海洋的一部分。他说:海洋的一部分。我看着他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