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12个星期二宽恕
在你死前宽恕自己,然后宽恕别人。
这是《夜线》采访后几天的事。天空阴雨昏暗,墨瑞身子包着毛毡。我坐在他躺椅尾侧,握着他的赤脚,他的皮肤粗硬纠结,脚趾甲发黄。我从一小瓶油膏中挤一些出来抹在手上,开始按摩他的脚踝。
几个月来我看着看护这样为他按摩,如今我深感时间无多,因此自告奋勇来做这件事,尽可能与他接近。病魔已经使墨瑞甚至无法动动脚趾头,但他仍感觉得到痛,按摩可以帮他减轻一些痛楚。当然啦,墨瑞也喜欢有人碰触他,而到这个阶段,只要能让他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
米奇,他继续着宽恕的话题:心怀仇怨或顽固执勒,有什么好处呢?这些事情他叹了口气我真后悔自己生命中的这些事情。傲慢,虚荣。我们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来?
宽恕的重要性,是我提出的问题。我看过一些电影,在片中,一家之长在病榻上临命终之时,会把和他关系疏远的一个儿子叫来,父子言归于好,让自己能走得安心。我在想,墨瑞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情形,突然觉得有必要在死前向谁说声我对不起你?
墨瑞点了点头。你看到那尊雕像吗?他的头向旁边一侧,他书房那一端的书架上,高高的地方摆着尊头胸像。我以前未曾真正注意到它。这是尊青铜男子像,人像看来约莫四十来岁,戴着领结,一络头发拂着前额。
人像是我,墨瑞说:我的一个朋友大概在三十年前雕的。他叫诺曼。我们曾经在一起消磨许多时间。我们一起游泳,一起坐车去纽约。他常找我到剑桥他家去,雕像就是他在家里地下室做的。这花了他好几礼拜工夫,但他很认真要做好这尊头像。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看到墨瑞的立体头像俯瞰着我们,看来如此健康、如此年轻,感觉有点奇特。青铜像也有着他那种诙谐促狭的表情,显然这朋友捕捉到了墨瑞的若干神髓。
只是后来很遗憾,墨瑞说:诺曼和他太太搬到芝加哥去。过了不久,我太太动了一次相当严重的手术。诺曼夫妇没有跟我们联络。我知道他们晓得她动手术这件事,夏绿蒂和我很不高兴,因为他们都没打电话来问她情况如何。所以我们就断了关系。
后来几年间,我几次碰到诺曼,他都想要言归于好,但我不肯。我对他的解释不满意,我充满傲慢,我不把他当一回事。
他的声音哽咽。
米奇几年前他死于癌症。我很难过。我都没去看他。我未能宽恕。这件事让我想到就伤心
他又一次哭了,无声的饮泣,而由于他的头向后倚,眼泪顺着他脸颊滚下,流到唇际。
我说,很难过听到这样的事。
别在意,他轻声说:流眼泪没关系的。
我继续按摩着他了无生气的脚趾。他饮泣了几分钟,沉浸在回忆中。
米奇,我们要宽恕的不仅是别人,最后他低声说:我们也要宽恕自己。
宽恕自己?
对,宽恕自己没去做的事,宽恕自己本应该去做的事。你不能因为什么事而一生抱憾。等你到我的年纪,就知道这样不行。
我一直希望自己的工作做得更好,一直希望我可以多写几本书。我以前常为这个含恨不已。现在我知道,这样子没有半点好处。要同自己和好,也和身边每一个人和好。
我倾身向前,用面纸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墨瑞眼睛眨了眨,然后闭上。他的呼吸清晰可闻,仿佛是轻微的鼾声。
宽恕自己,宽恕别人。米奇,不要迁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有这段时间,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
我把擦过的面纸丢进垃圾桶,回到墨瑞脚边。幸运?我用拇指用力按他僵硬的肌肉,他连感觉都没有。
米奇,对立面的冲突,还记得吗?你受到不同力量的拉扯?
我记得。
我悲叹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但我也珍惜这个机会,它让我可以把事情做对。
我们沉默坐了半晌,听着雨点打在窗户上。他头部后面那盆芙蓉,仍然花叶纷发,纤弱但富有生命力。
墨瑞轻声说:米奇。
嗯哼?
我一心只顾着以手指按摩他的脚趾。
看着我。
我抬头一看,他的两眼炯炯有神。
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会回到我身边,不过我想说这句话
他顿了一顿,声音哽咽。
如果我可以再有一个儿子,我希望他会是你。
我垂下眼睛,用手指捏着他毫无生气的脚趾。有那么片刻我感到一丝惧意,仿佛我若接受他的话,就像是对我亲生父亲的不敬。但当我再抬起头,我看到墨瑞含泪微笑,我晓得了在这样的时刻,怎有何不敬可言。
我唯一害怕的,是告别的时刻。
◇◇◇
我选好了墓地。
在哪里?
离这里不远。在山坡上,一棵树下,俯视着池塘。十分安静祥和,想事情的好地方。
你打算去那里想事情?
我打算去那里安息。
他咯咯笑,我也咯咯笑。
你会来看我?
看他?
就是来聊聊。记得星期二来。你都是星期二来。
我们是星期二伙伴。
对,星期二伙伴。那你会来聊聊?
他身体衰弱得很快、很可怕。
他说:看着我。
我在看着。
你会来我坟上?跟我讲你的苦恼?
我的苦恼?
对。
那你会回答?
我尽量。我不是一向如此?
我想像着他的安息地,在山坡上俯瞰着池塘,他长眠在两、三米见方的泥土下,有块墓石。也许再过几星期?也许再过几天?我看到自己独自坐在那里,两手抱膝,着天空。
我说,那会不一样的,听不到你讲话。
啊,讲话
他闭上眼睛,微笑起来。
这么说吧。等我死后,你说话,我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