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

第21章 第11个星期二不要为文化所欺骗

再用力。 我拍着墨瑞的背。 用力。 我又拍了一次。 靠肩膀现在低一点。 墨瑞穿着睡衣裤,侧卧在床上,头垫着枕头,嘴吧张开。复健师在教我如何把他肺里的毒素拍打出来,他现在必须定期这样做,以免痰梗住他的呼吸道,让他不能吸呼。 墨瑞有气无力的说:我一直知道你老是想打我 我一面捶打着他的背脊,一面开玩笑说,是啊,这一记是报复我大二那年你只给我八十分,拍!我们都笑了,但笑声有点勉强,因为恶鬼已近在咫尺。我们这一幕本该相当温馨,但我们心知肚明,这可说是临死前的最后柔软体操。墨瑞的病魔,已经一步步逼近到他的最后防线肺部。他曾预言,自己会死于窒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死法比这更可怕。有时他会闭上眼睛,同时用口鼻大口吸着空气,那种吃力的模样,仿佛是在举重似的。

这时是十月初,外面已是必须加件外套的气温,西纽顿各户人家的草坪上,是一堆堆的落叶。墨瑞的物理治疗师稍早来到,过去护士或治疗师要为他治疗时,我通常就退避一旁,但几个星期过去,我们相处时间日久,我对他必须接受的种种疗程也不再感到不好意思。我想要在场,我想要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不太像是平常的我,不过,墨瑞家里这几个月来发生的种种,也都不太平常。 所以我看着治疗师对躺在床上的墨瑞做健疗,一边捶打着他的背脊,一边问他有没有感觉胸腔内舒畅些。她休息时问我要不要试试,我说好,墨瑞侧枕着的脸露出一丝微笑。 别太用力,他说:我是个老头儿。 我照着她的指示,轮番捶打着他的背脊及胸侧。我并不喜欢见到墨瑞卧病在床(我想起他上次讲的若躺在床上,你等于已死了),而他侧身躺着,看来如此干瘦弱小,比较像是小孩的身躯,而不是大人。我看着他苍白的肤色,几络灰白头发垂下,两只手臂无力地软瘫着。我想到我们花许多时间来健身,练举重、仰卧起坐等等,但到头来终究是具必朽的臭皮囊。我的手指感觉到墨瑞嶙峋瘦骨上的松垮皮肉,继续照指示用力捶打着。说真的,我捶打他的背脊时,有一股想要捶打墙壁的冲动。

墨瑞突然说:米奇?他的声音因为我的捶打而断断续续。 嗯哼? 什么时候我只给你八十分? 墨瑞相信人性本善,但他也看到他们会改变。 人只有在受到威胁时才变得丑恶,这天稍晚他说:这是我们的文化所致。在我们的经济体系中,就连那些有工作的人也备感威胁,因为他们随时担心丢掉饭碗。你若感觉受到威胁,你只会先顾自己。你开始把钱奉若神明。这都是这个文化害的。 他呼出一口气。所以我才不买这一套。 我点点头,握紧他的手。我们现在不时会握着手,这对我又是一项改变。过去让我觉得尴尬或不安的一些事情,现在我却习以为常。在我脚下的地板上,靠近他的躺椅,是为他导尿用的尿袋,里面装着黄绿色的混浊液体。若是几个月前,我看了会觉得恶心,但现在这已无足轻重,而他上过大号后房间里的味道,也没关系了。他早不再享有自由行动的奢侈,无法如厕时关上门,用完洒些空气清新剂。床在那儿,躺椅在这儿,他的世界只剩这样。如果我的世界也变得像这么小,我所留下的味道一定不会比这好闻。

我说要建立自己的次文化,墨瑞说:意思并不是要你对周遭的规定都置之不顾。举例来说,我不会光着身子到处跑。我不会闯红灯。这些小事我可以遵守,但大的事情我们怎么想,我们看重什么这些你得要自己选择。你不能让任何人或任何社会,为你决定这些事情。 以我的情况来说好了。人家觉得我现在本该不好意思的事没办法走路、没办法自己擦屁股、有些早上醒来只想哭这些事本质上都没什么丢脸或不好意思的地方。 女人不够苗条,或是男人不够有钱,也都是同样的道理。我们的文化要你这么想,但不要上当。 我问墨瑞,他年轻时为什么没有移居别处。 去哪里? 我不知道。南美洲,新几内亚,任何不像美国这么自我中心的地方。 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问题,墨瑞眉毛一扬,这等于是他耸肩的表示。逃走不是办法,你得要努力创造自己的文化。

听着,不管你住在哪里,我们人类的最大弱点,是短视近利。我们不去看我们的长远未来。我们应该着眼于我们的潜能,努力达成所有的目标。但如果你身边的人都说:我现在就要我那一份,最后就是少数人通吃一切,要靠军队来镇压那些一无所有的穷人。 墨瑞望着我背后一段距离外的窗户。有时你可以听到一辆卡车经过,或是一阵风吹过。他凝视着邻居的房子一会儿,然后继续话题。 米奇,问题是我们并不相信彼此的相同点。白人和黑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男人和女人。如果我们多看看彼此的共同点,我们就会比较认同天下一家的想法,重视这个大家庭一如重视自己的家。 相信我,到你临死前,你会知道这是真的。我们的开始都一样出生;我们的结尾也都一样死亡。那么我们又有多大不同?

在人类家庭投资,在人身上投资。为你所爱及爱你的人们建立一个小社群。 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我也使力回握。就像庙会市集上那种通天锤游戏,你一锤下去就有块铁饼顺着竿子飞上去,我几乎可以看到我手心的暖意,顺着他胸膛及脖子涌上去,直抵他的脸颊及眼眶。他露出微笑。 生命一开始时,我们是婴孩,得要靠别人才能存活,对吧?到生命尽头,你若变得像我一样,你也需要别人才能存活,对吧? 他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但还有一个秘密:在开始和结束之间,我们也同样需要别人。 下午稍晚康妮和我坐在卧室,看电视转播的辛普森案裁决宣判。场面十分紧张,案件双方主角都目不转睛盯着陪审团席。辛普森穿着他的深蓝西装,旁边坐着他的律师团,不远处坐着一心想将他送入监牢的起诉检察官。当陪审团代表念出无罪的裁决,康妮尖叫起来:噢天哪!

我们看到辛普森拥抱他的律师,听着电视播报员匆忙想要说明这项裁决的意义。我们看到成群的黑人在法庭外的街道上欢声雷动,成群的白人坐在餐馆中呆若木鸡。评论者说这项裁决具有划时代意义,虽然谋杀案无日不有。康妮离开房间到客厅去,她已经受够了。 我听到墨瑞房门关上的声音,眼睛还是看着电视机。我跟自己说,全世界的人都在收看这玩意。接着我听到别的房间传来悉窣声,那是有人把墨瑞从躺椅上抱起的声响,我不禁微笑。所谓的世纪大审判上演戏剧性的最高潮时,我的老教授却坐在便器上出恭。 ◇◇◇ 一九七九年、布兰迪斯校困体育场正进行着篮球赛。我们的校队打得不错,学生啦啦队开始有韵律地喊着:我们第一名!我们第一名!墨瑞就坐在一旁,他对这加油声似乎颇感不解,就在学生们还喊着我们第一名!当中,他站起来大吼一声:第二名又有什么不好?

学生们惊讶地望着他,停止了加油声。他坐了下来,脸带微笑,状甚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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