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课堂
太阳透过饭厅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硬木地板,我们在这里已经聊了快两个小时。电话又响起,墨瑞叫帮佣的康妮接电话。她不断帮墨瑞接电话,在他一本小记事簿中记下打电话的人是谁。朋友、教静坐的老师、某个讨论小组、某家杂志想要他的照片。要来拜访我老师的人,显然不止我一个,《夜线》节目已经使他小有名气,而我对墨瑞的这许多朋友,可以说印象深刻,甚至是有点吃味。我想到了大学时期身边那许多死党,他们都到哪去了?
米奇,你晓得,现在我快死了,人们反而变得对我有兴趣。
你一向是有意思的人。
呵,墨瑞微微一笑:你是说好话。
不是,我才不是,我心里想着。
其实啊,他说:人们把我看作一座桥。我已经一半入了土,但也还没有咽气。我有点像是在中间。
他咳嗽起来,然后脸上又挂着微笑。我现在正作着最后一趟远征,而大家要我告诉他们该打包准备些什么。
电话又响了。
康妮来问:墨瑞,你能接一下吗?
墨瑞煞有介事回答:我在和老朋友话旧,叫他们晚点再打。
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热情款待我,我已经不是十六年前他所教的那个前程远大的好学生。要不是《夜线》节目,墨瑞很可能至死也无法再见到我。我没有什么托词可以卸责,除了现在大家都有的那个理由:我太忙了。我已经在生活中迷失自我。
(我到底怎么了?)我如此自问。墨瑞高亢而略微沙哑的声音,把我带回大学岁月,那时我觉得有钱人都是坏人,穿西装打领带像在穿囚服,如果不能一想到就动身上路去骑摩托车,让清风迎面吹,在巴黎兜风,朝西藏进发如果不能这样,生命根本不算是生命。 (现在的我到底怎么了?)
八〇年代过去,九〇年代降临。死亡与疾病,发福与秃头都来了。我为了更多的薪水,放弃了无数的梦想,而我什至不晓得自己在扼杀梦想。
但在这里,墨瑞谈着我们大学时期的种种美好事物,仿佛我只是度了个长假回来。他问我:你有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分享心事的人?
你对自己问心无愧吗?
你有没有努力做个最好的人?
我嗫嚅不安,努力想要表现给他看,说我内心深处一直在追寻这些问题的答案。 (我到底怎么了?)我一度发誓,绝不要为了钱而工作,誓言要加入和平工作团,说要寻幽揽胜,纵情于山水之间。
但我没有这么做,反而在底特律一住十年,待在同一栋办公大楼,上同一家银行,找同一个理发师。我今年三十七岁,比我大学时期能干得多,整天离不开电脑、数据机及行动电话。我撰文描述有钱的运动员,但他们大多对象我这样的人不屑一顾。我在同侪之中已不算年轻,我也不再穿着灰色的棉线衫,嘴里不再叼根没点燃的香烟。我不再一边吃着鸡蛋沙拉三明治,一边和人促膝畅谈生命的意义。
我的日子填得满满的,但我大半时间仍然觉得不满足。
(我到底怎么了?)
教练,我突然冲口而出,想起了我对他这个昵称。
墨瑞脸亮了起来。我在这,我还是你的教练。
他笑了起来,又开始吃起东西,这一餐他已经吃了有四十分钟。我看着他,他手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学着这样做。他无法用力把餐刀切下去,他的手指颤抖着,而他每咬一口都是一番挣扎,还得把食物咀嚼得细细的才能吞下去,有时吃的东西从嘴里跑出来,他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用餐巾擦拭嘴边。他手腕到指关节的皮肤散布着老人斑,而且松垮垮的,像是鸡肉汤里带皮的骨头。
我们就这样吃了一会儿东西,一个病奄奄的老人和一个健康的年轻人,两人都默不作声。我得说,这是令人尴尬的沉默,不过他似乎没有这种感觉。
死亡,墨瑞突然说:是件悲伤的事,米奇。但活得不快乐也是悲伤。来看我的人,有许多都不快乐。
为什么呢?
这个嘛,首先,我们的文化让人们无法自知自适。我们教的东西不对。而你得要十分坚强,才有办法拒绝这错误的文化,才能自己找到出路,创造自己的文化。这点多数人都办不到,他们比我更不快乐,虽然我现在是这副德性。
我快死了,但我身边有着爱我、关心我的人。多少人能有这个福气?
我看到他毫无自怜之状,可说惊异不置。墨瑞,他已经无法跳舞、游泳、洗澡或走路,他无法自己应门,无法洗完澡后擦干自己身子,甚至无法在床上翻身,但他为何可以这么乐天知命?我看着他挣扎着使用叉子,想要叉起一片番茄,还失败了两次,看了实在令人不忍,但我无法否认,坐在他身边让人有种迹近神奇的平静感,就像大学时代吹拂着那种让我心旷神怡的微风。
我偷瞄了一眼手表(习惯使然),时候已经不早了,我有点想改换班机,晚点飞回去。这时墨瑞做了件事,让我至今难忘。
你晓得我会怎么死吗?
我扬起了眉毛。
我会窒息而死。没错。我的肺,我有哮喘,禁不住这种病的折磨。这个ALS,从我的身体由下而上进来,我的脚已经伦陷了,很快它就会到达我的双手及手臂,而当它攻到我的肺部
他耸了耸肩。
我就完了。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支吾其词:这个,你也晓得,我是说事情很难说。
墨瑞闭上眼睛。米奇,我心知肚明。你不要害怕我的死亡。我这辈子过得不错,我们都晓得迟早会有这一天。我也许还剩四或五个月。
别这样讲,我不安的说。没有人敢说
我敢,他柔声说。甚至有个小小的实验方式。有个医生告诉我的。
实验?
你深呼吸几次。
我照做了。
现在再吸口气,但这次吐气的时候,从一开始数,看你到吸气前可以数多少。我一边吐气一边很快数着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到撑不住时数到了七十。
很好,墨瑞说:你的肺很健康,现在看我做。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轻微颤抖的声音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他停住了,上气不接下气。
医生一开始教我这样做时,我可以数到二十三。现在只剩十八。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的肺活量快没有了。
我拍拍大腿,有点儿不安。一个下午这样够了。
我拥着他道别时,他说:要回来看你的老教授。
我答应我会回来,但试着不去想起我上次也这样答应他。
◇◇◇
我在校园里面的书店,选购墨瑞开的书单上的书。我买了好些过去闻所未闻的书,像是《年轻:认同与危机》(Youth:Identity and Crisis)、《我和您》(I and Thou)、《分立的自我》(The Divided Self)等。
读大学前,我不晓得人际关系的研究可以算是一门学问;不认识墨瑞前,我不相信这一套。
然而他对书本的热情货真价实,而且富于感染力。我们开始会在下课后严肃地交谈,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人。他问我一些生活上的事,然后引用若干艾利希.佛洛姆(Erich Fromm)、马丁.布贝尔(Martin Buber)、艾利克.艾利克森(Erik Mrikson)的话。他总是奉他们的话为南针,不时加上自己的意见为注脚,不难看出他和这些贤哲是英雄所见略同。在这些时候,我才会想到他不是我的叔叔舅舅,而是一个教授。一天下午,我向他诉说我这年纪的人常有的迷惑,关于别人对我的期望和我自己意愿之间的衡突。
我跟你提过对立面的冲突吗?
对立面的冲突?
生命是一连串的来回拉锯。你想做某件事,但被迫做别的事。某件事伤害到你,而你知道这不应该。你把某件事视为理所当然,但你深知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
对立面的冲突,就像拉长的橡皮筋,而我们大多数人都活在这其中。
我说,听来像是摔角比赛。
摔角比赛,他笑起来:对,你可以这么形容生命。
我问,那么是哪边得胜呢?
哪边得胜?
他对着我微笑,眼眶布满皱纹,牙齿向内曲。
爱会得胜。爱一向都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