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

第12章 第四个功课

说了好多好多话。最后,玛格丽特陪艾迪又穿过一道门。他们回到了原先那个小小的圆形房间里。她坐在那把凳子上,手指交叠。她转向镜子,艾迪看见了她在镜中的影像是她的影像,不是他的。 新娘要在这里等着。她用手指梳理顶发,端详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像,但看来好像正准备离开:时候到了,现在你要思考自己在做什么。你打算选择谁。你准备去爱谁。如果一切如意,艾迪,这一刻会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她转身面对他。 你过了好多年没有爱的日子,对吧? 艾迪没说话。 你觉得爱情被夺走了,你觉得我太早离开你。 他慢慢低下身子。她薰衣草色的礼服在他面前飘展开来。 妳真的太早走了。他说。 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 她的眼睛里闪现了光芒。

艾迪说:好吧我说实话。我有生你的气。 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她说。 什么原因?他说:怎么可能会有原因可言呢?妳死的时候,才四十七岁。妳是我们两个所认识的人里面最棒最好的一个人,结果妳死了,妳失去了一切。而我也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我这一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她执起他的手:不,你没有失去我。我就在这儿。而且不管怎么说,你都爱过我。 艾迪啊,失去的爱仍然是爱,只不过形式不一样了。你看不见他们的笑容,不能为他们端上三餐,不能拨弄他们的头发,不能拥着他们在舞池里转。可是,随着这些感受的褪去,会有另一种感觉逐渐转浓。那是记忆。记忆变成你的伴侣。你灌溉它,你拥有它。你与记忆共舞。 人生总会结束。她说:爱,没有终点。

艾迪想起妻子长眠地下之后的那些年岁。那种感觉好像看着栏杆的另一边。他意识到那一边有另一种形式的生命,而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融入其中。 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别人在一起。他平静地说。 我明白。她说。 我依然爱着妳。 我明白。她点点头:我感觉得到。 在这里?他问。 即使在这里也感觉得到。她微笑着说道:失去的爱,就是那么强烈。 她站起来,打开一扇门,艾迪跟着她走进那扇门时,眨了眨眼睛。 那是个光线昏暗的房间,摆了折叠椅,还有一个手风琴师坐在角落里。 我一直留着这一幕。她说。 她伸出手臂。而他则做出了自从进天堂以来的第一次主动接触:他走向玛格丽特,不理会自己的腿,不理会他自己对于舞蹈、音乐与婚礼的所有憎厌念头,此刻他明白,他那些憎厌情绪其实都是因为寂寞。

万事具备,只缺一样。玛格丽特轻声说道,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就是宾果游戏卡。 他笑得咧开了嘴,并把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我能不能问妳一件事?他说。 问啊。 为什么妳看起来就像我娶妳那天的模样? 我以为你应该会喜欢看到这个样子的我。 他想了一会儿,说:妳能改变一下吗? 改变?她一脸被逗得很乐的表情:变成什么样子? 你最后的模样。 她的手臂垂了下来:我最后的模样并不怎么漂亮。 艾迪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她说的不是真的。 好不好? 她顿了一会儿,再回到他的臂弯中。手风琴师奏起了熟悉的音符。她在他耳际哼起了那首曲子,他们缓缓起舞。那是记忆中的节奏,是一个丈夫只与妻子共同拥有的节奏。

∮ 你让我爱上了你 当初我不想爱上你 当初我不想爱上你 你让我爱上了你 你一直都明白 你一直都明白 他把头转回来一看,她又变成四十七岁,眼睛四周是细纹,顶发稀疏了一些,下巴底下的皮肤松弛了一些。她微笑,他也微笑。对他而言,她仍然像以前一样美丽。他闭上双眼,终于说出了他从再见到她之后就一直想说的话:我不想继续走下去。我想留在这里。 等到他睁开眼睛,他的手臂仍然环着她的身形,然而她不在了,周围的一切也不见了。 ◆◆◆ 星期五,下午三点十五分 多敏盖兹按下电梯里的按钮,电梯门发出沉而重的声响,关上了。内门上的窗孔与外门上的窗孔相叠。电梯猛然往上移动。格状玻璃外的大厅消失在他视线里。

真不敢相信这电梯还能动。多敏盖兹说:这一定是一百年前的东西。 在他身旁的男子是处理遗产问题的律师,他略略点了点头,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男子脱下帽子电梯里通风不良,他正冒着汗呢;他并且抬头看着黄铜壁板上亮着的数字灯。这是他今天的第三个约会了。再解决一个,他就可以回家吃晚饭。 艾迪的遗物不多。多敏盖兹说。 嗯,男子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么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电梯弹了一下停住,电梯门又发出低沉的声响,打开。两人移步往六B走去。走廊上仍然铺着一九六零年代的黑白相间方格地砖,而且飘着菜香大蒜香,还有炸马铃薯的味道。下个星期三,要把这地方清理干净,租给新的房客。 哇多敏盖兹打开公寓大门,走进厨房时说:以老人家住的地方来说,这里真够干净了。洗涤槽很干净。流理台很干净。天晓得,多敏盖兹心想,他自己家里可从来没这么干净过。

有没有财务文件?男人问道:银行对帐单?珠宝? 多敏盖兹想到艾迪穿金戴银的模样,差一点笑出来。他发现自己好想念这个老头子,码头少了他感觉真奇怪,少了他咆哮下令,少了他像个母鹰一般盯着大小事情。他们还没清理艾迪的置物柜。没有人有那个勇气。大家就让艾迪的东西留在维修房里,搁在原来摆着的地方,仿佛他明天就会回来上班了。 我不晓得。你要不要去卧室找一找? 梳妆台吗? 对。你知道吗,其实我自己也只来过他家一次。我对艾迪的认识真的只限于工作方面。 多敏盖兹弯身,横过餐桌,从厨房内窗户往外瞥。他看到了老旧的旋转木马。他看看自己的手表。刚才说起了工作嘛,他暗自想道。 律师打开卧室梳妆台最上层的抽屉。他推开好几双袜子卷,那些袜子都是一只套着另一只,每一双卷得整整齐齐:还有内衣裤,全是白色的四角短裤叠在腰带旁边。在这些衣物底下塞了一个老旧的盒子,盒身以皮革固定,看起来很古板的东西。他轻轻一拨,打开了盒子,巴望赶快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他皱起了眉头。盒子里没有贵重东西。没有银行对帐单。没有保险单:只有一枚黑色的蝶形领结,一张中国餐馆的菜单,一副老旧的扑克牌,一封附有军人勋章的信函,还有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里的蛋糕旁边有个男人,身边围着一群孩子。

嘿,多敏盖兹在另一个房间喊道:这会不会是你要找的东西? 多敏盖兹拿着一大叠他从厨房抽屉找出来的信封,来到卧室。那叠信封里,有一些是当地一家银行寄来的,有一些是从退伍军人管理局寄来的。律师翻了翻,也没细看便说:这样就够了。他抽出一封银行对帐单,把数字记在脑子里。然后,他心上又浮现了他在这类采访行程中常常会产生的心得:他暗自庆幸自己拥有一套搭配了股票和债券的投资组合,还有一套既有的退休计画,那些绝对好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身后没什么东西能见人,只有一间干净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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