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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天堂遇见的第四个人

艾迪眨眨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里。先前的山脉不见了,绿玉色的天空也消失了。这房里的塑胶天花板很低,差一点就碰到他的头顶。房间是棕色的,就像邮寄包裹的包装纸那样常见的棕色:房间里空荡荡,只有一张木头凳子和一面挂在墙上的椭圆形镜子。 艾迪移步到镜子前。他在镜中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像,只看到房中景象的映影,而且突然延伸成一整排的门,好多扇门。 艾迪转个身去。 然后,他咳了起来。 咳嗽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那好像是别人的声音。他又咳了一声,咳得很辛苦,很沉重,好似要把胸腔里的东西重新安排位置。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艾迪心想。他摸一摸自己的皮肤,感觉上比他跟露比共处的时候又老了一些,现在摸起来更薄,也更干燥了。他的腰腹,在遇见小队长的时候还很结实,像是绷紧的橡皮,现在皮肉却已松垮下垂。

你还会遇见两个人,露比这么说。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他的下背部隐隐作痛。他那条坏了的腿愈来愈僵硬。他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每一次踏入天堂里的新的阶段,就会有异状出现。他正在逐渐腐朽。 他来到那一排门的其中一扇门前面,把门推开这一推开,他就来到了室外,置身于一户人家的后院。这户人家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地方他认不出是哪里:这个场合好像是一场婚礼的餐会。草坪上处处见到手捧着银餐盘的宾客。草坪的一端,架起了一道拱顶的走道,拱顶上覆盖着红色花朵与白桦树枝:靠近艾迪的草坪这一端,就是刚才艾迪打开并穿越的那扇门。新娘子年轻漂亮,身旁有一群人簇拥着,正从她奶油色的头发上拿下一根小发夹。新郎的身材瘦长,穿着黑色的结婚礼服外套,手持一把剑,戒指就在剑柄上。他把剑朝向新娘放低,新娘拿起了戒指,宾客一阵欢呼。艾迪听见他们的声音,但说的是外国语言。是德语?还是瑞典语?

他再度咳嗽。众人纷纷抬起头来。人人脸上好像都带着微笑,那种笑法把艾迪吓坏了。他赶紧走回原来那道门,以为可以回到原先的圆形房间没想到,他却置身于另一场婚宴上。这次是在室内,一间宽敞的宴会厅,宾客看起来像是西班牙人,新娘的头发上别着橙花。她一一与在场宾客共舞,每个宾客则各递给她一小袋钱币。 艾迪又咳了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几名宾客抬头张望,艾迪退回门里去。结果他又踏进另一个婚礼场面,艾迪猜测是某种非洲仪式,双方亲友把酒倒在地上,新人则手牵手跃过一把扫帚。接着他再穿越那道门,这次通往一场中国式喜宴,鞭炮在欢声庆贺的宾客面前引燃。然后那扇门又把他带到别的仪式这是不是法式的呢?新郎与新娘共用一个左右都有握柄的杯子共饮美酒。

艾迪思忖:这场面还要持续多久?在前面的每一场宴会中,都看不到迹象说明宾客是如何抵达的,没见到车子或巴士,没见到马车和马匹。宾客如何离开,看起来并不在考虑之列。宾客四处打转,把艾迪也拉了进去:他们对艾迪微笑但没有对他说话,场面像极了他还在人世时所参加的那几次婚宴。他倒也宁可如此。艾迪心里认为,婚礼实在充满了令人尴尬的时刻,譬如新人应宾客之邀,与众人一起跳舞,或者是帮忙把新娘从椅子上高举起来。在这些时候,他那条坏腿好像会成为目光焦点,而且他觉得整个会场的人都看得到这条腿。 因为这个原因,艾迪避开了绝大部分的婚宴:真的去参加婚宴,他也常常只站在停车场,抽着香烟,等待时间过去。总之,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婚礼需要他出席。一直到他晚年,几个年轻的码头工人要成家了,他才从衣柜里找出老旧的西装,穿上了掐紧他粗脖子的衬衫。到这时候,他那断裂过的腿骨不但经常作痛,也已变形。他的膝盖罹患了关节炎。他由于瘸得很严重,便以此为借口回避所有群聚的场面,譬如跳舞或点蜡烛。别人说他是老人家,孤家寡人,独来独往,除了摄影师走到桌旁时他会露出微笑之外,谁也不指望他能有多么活跃。

此时此地,艾迪穿着他的维修工作服,进入一场又一场婚礼,一场又一场宴会,从这一种语言、这一个蛋糕、这一种音乐类型,移到另一种语言、另一个蛋糕、另一种音乐类型。其中的相同之处,倒不令艾迪感到意外。他本来就认为,天下的婚礼都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不懂,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又一次跨过门槛,发现自己好像置身一处义大利村庄。山腰上有葡萄园,有石灰岩砌成的农舍。这里很多男人有浓密的黑发,头发往后梳,湿湿亮亮:女人则生着褐黑的眼珠,五官轮廓很深。艾迪在墙边找了个位置,注视着新娘与新郎合用一支两侧有握把的锯子,把一根圆木锯成两半。现场有长笛手、小提琴手和吉他手演奏音乐,宾客跳起塔朗泰拉舞,节奏奔放而飞快。艾迪往后退几步,视线转向人群的边缘。

有一个伴娘身穿淡紫色的长礼服,头戴麦秆编成的帽子,手挽一篮蜜糖杏仁,穿梭在宾客间。远远看去,她约莫二十多岁。 Per l'amaro e il dolce?她边说边向宾客分送蜜糖杏仁:Per l'amaro e il dolce? Per l'amaro e il dolce? 听到了她的声音,艾迪全身颤抖。他开始冒汗。某种感觉叫他快跑,而另一种感觉则把他的双脚冻结在地上。女子向他这方向走过来。她的眼睛,在帽缘的羊皮纸花朵的掩映下,瞧见了他。 Per l'amaro e il dolce?她脸上带着笑,向众人分发杏仁果。那句义大利语的意思是:要甘苦共尝吗?

她的深色秀发落下来遮住一只眼睛,艾迪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能张开嘴唇,他喉咙里的声音也过了好一会儿才冒出来:他的嘴唇与喉咙共同说出了那唯一一个永远可以让他产生这种感觉的名字。他跌跪了下来。 玛格丽特他低声说。 要甘苦共尝。她说。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艾迪与哥哥坐在维修房里。 这个啊,乔举起一把钻孔机,语气很得意:这是最新样式喔。 乔身上穿着格子纹运动外套,脚下是一双黑白相间的牛津鞋。艾迪觉得哥哥这身打扮太花俏了花俏就等于华而不实可是,乔现在是五金器材公司的推销员,而艾迪身上这一身行头已经穿了好几年,他懂什么呢? 看过来,先生。乔说:还有这个。这钻子是靠这种电池转动的。

艾迪用指尖捏着那枚电池,一种叫做为镍电池的小玩意儿。难以置信。 打开开关试试。乔把钻孔机递过来。 艾迪压下开关。钻孔机突然迸出噪音。 不错吧,啊?乔大声叫道。 那天早上,乔把他的最新薪水数字告诉艾迪。那是艾迪薪水的三倍。然后,乔恭喜艾迪在工作上获得升迁:露比码头的维修组组长,这是他父亲当年的职位。艾迪本来想回答:真有那么好的话,那要不要你来干我这组长,我去当你那个推销员?可是他没说出口。艾迪从来不把内心深处的感受说出口。 哈啰?有人在吗? 玛格丽特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卷橙色的入场券。艾迪的视线一如往常先看她的脸,她橄榄色的肌肤和深咖啡色的眼眸。这年夏天她接下了售票员的工作,现在她穿着正式的露比码头制服:白衬衫,红背心,黑色踩脚裤,红色扁帽,锁骨下方挂着一枚写有她名字的胸针。这景致把艾迪惹得很不高兴当着他那飞黄腾达的哥哥面前出现他更不高兴。

让她瞧瞧这个钻孔机。乔转向玛格丽特: 艾迪压下开关。玛格丽特捂住耳朵。 这比你打呼还大声。她说。 哇哈!乔大叫,大笑出声:哇哈!她逮着你了! 艾迪怯懦地把视线转向地面,后来他看见妻子微笑着。 你能不能出来外头一下?她说。 艾迪挥挥手里的钻孔机。我这里忙着呢。 只要一分钟,好不好? 艾迪慢慢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走出门去。太阳照在他脸上。 生︱日︱快︱乐,艾迪先生!一群孩子齐声大叫。 哎,我会很快乐的。艾迪说。 玛格丽特喊着:好了,小朋友,把蜡烛插在蛋糕上! 孩子们争先恐后跑向旁边一张折叠桌,桌上有个长方形香草蛋糕。玛格丽特往前倾身靠近艾迪,说:我向他们打包票,说你会把三十八根蜡烛全部吹熄。

艾迪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看着老婆帮这群小孩子整队。每回见到玛格丽特与小孩子相处,他一方面因为她轻松就能与小孩子打成一片而觉得开心,另一方面也为了她没办法怀孩子而感到难过。有个医生说,她太紧张了。另一个医生说,她拖太久了,二十五岁的时候就该怀孕。日子过去,没钱看医生了。到此为止。 过去这一年来,她一直对他提起领养的事。她跑图书馆。她把研究论文带回家。艾迪说,他俩年纪太大了。她说:养小孩哪管什么年纪太大? 艾迪说,他会考虑考虑。 好啦,此刻她从长方形蛋糕那边往这儿喊:快来吧,艾迪先生!快来吹蜡烛啰!噢,等一下,等一下她往一个袋子里翻,捞出一个照相机,这是个结构复杂的新玩意儿,又是拉杆又是纽环,还有一颗闪光灯泡。

莎琳借我的。这是拍立得照相机。 玛格丽特安排众人拍照,艾迪在蛋糕上方弯身,孩子们挤上前来,圈住他,看着三十八盏小小的火光。有个孩子戳了戳艾迪,说:把蜡烛吹熄吧,好不好? 艾迪往下看。蛋糕上的糖霜已经糊成一团,布满了数不清的小手印。 好。艾迪说话时,眼睛却看着他的妻子。 艾迪瞪着年轻的玛格丽特。 这不是妳。他说。 她放下手中盛放杏仁的篮子,脸上的笑容里带着哀伤。塔朗泰拉舞蹈还在他们身后跳着,阳光逐渐消失在一片长形的白云后面。 这不是妳。他又说了一遍。 舞者大喊:万岁!他们猛力拍打铃鼓。 她伸出手。艾迪不假思索就接住,仿佛要接住一个掉落的东西。他们的手指相接触,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仿佛自己的筋内上又长出一层筋肉,柔软温暖,简直有发痒的感觉呢。她在他身旁弯身蹲下。 这不是妳。他说。 就是我。她轻声说。 万岁! 这不是妳,不是妳,不是妳。艾迪嗫嚅着,把头靠向她的肩膀,哭了起来。这是他死后第一次哭泣。 他俩的婚礼在耶诞夜举办,地点在一家灯光昏暗的中菜餐厅洪家小馆的二楼。餐厅老板洪山米心想反正也不会有多少生意可以做,于是同意当晚把餐厅二楼租给了他们。艾迪把他退伍以来所存下的现金全都花在餐宴上了烤鸡、中式时蔬、波特酒,还请了一个手风琴师。婚礼仪式上所用的椅子,也正是晚上的餐会要用到的椅子,于是在新人许过了誓约之后,服务生就请宾客起身,把所有的椅子搬到楼下的餐桌边摆好。手风琴师则坐在一张板凳上。多年以后,玛格丽特还会笑说当年结婚时只少了一样东西,就是宾果游戏卡。 菜肴吃完了,小礼物也送给新人了,众人最后一次举杯庆祝。然后手风琴师把琴收进了箱里。艾迪与玛格丽特从餐厅前门离开。天空飘着细雨,冷冰冰的雨,可是新郎与新娘一同走路回家,想着只要走几条街就到家了。玛格丽特穿着厚厚的粉红色毛衣,毛衣底下是她的结婚礼服。艾迪穿着他的白西装外套,衬衫领子挤得他脖子好痛。他俩手牵着手,走过街灯的光晕。周围的每一样事物,似乎都圆满无比。 人说自己找到爱情,仿佛爱情是藏在岩石后面的一个物件。然而,爱情有各种形式,每一个男人女人所认为的爱情并不相同。因此,人们找到的是某一种爱。而艾迪是在玛格丽特身上找到了某一种爱,一份感激之爱,一份深厚而安静的爱,一份他认为是无可取代的爱。所以她死后,艾迪就放任生活变成一滩死水。他让自己的心沉睡。 此刻,她又出现在眼前,像他们结婚时那样年轻。 陪我走一走。她说。 艾迪想站起身,可是他不中用的膝盖撑不起身体。她毫不费力就扶住了他。 瞧你这只腿。她用一种温柔的亲昵口气说起他褪色的伤疤。接着她抬起眼,并抚摸他耳朵上方的发丛。 你头发白了。她微笑着说。 艾迪的舌头打结,只能眼睁睁一直看。她的模样与记忆中完全一样事实上是比记忆中更美丽,真的,因为他最后所记得的玛格丽特,模样比较老,比较沧桑。他站在她身边,不发一语:一直到她深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嘴唇淘气地慢慢上扬。 艾迪。她差点儿就咯咯笑了出来: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年轻时候是什么模样儿啦? 艾迪咽了一口口水:我从来没有忘记。 她轻轻抚摸艾迪的脸,暖意流遍了艾迪全身上下。她作势指了指村子和跳着舞的宾客。 全都是婚礼呢。她很开心:这是我的选择,我要有一个属于婚礼的世界,每一扇门后面都是婚礼。噢,艾迪,都一样的当新郎掀起了新娘的头纱,当新娘接下了戒指,你都会在他们眼中看到同样的希望,全天下都是一样的。新人真心相信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可以打破所有的纪录。 她微笑:你觉得当初我们是不是也有那种希望? 艾迪不知如何回答。 我们有手风琴师呀。他说。 他们从婚宴会场走上碎石小径。乐声渐小,变成背景里的喧闹声。艾迪想把自己全部的见闻巨细靡遗都告诉她。他也想问她每一件小事与大事。他觉得内心一阵翻搅,七上八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妳也经历过这一切吗?他终于开口说道:妳也遇见了五个人吗? 她点点头。 不一样的五个人。他说。 她又点点头。 他们也对你解释了所有的事情吗?你会觉得对你有影响吗? 她微笑:有非常大的影响。她摸摸他的下巴:因为这样我才决定等你。 他端详她的眼神。她的笑容。他想知道,她的等待是否也与他的感受相同。 妳对我了解多少?我是说,妳到底知道多少呢,自从我 难以启齿。 自从你死了以后。 她脱掉头上的草帽,把浓密而年经的发丝从额头上拨开:这个嘛,我们在一起生活时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知道 她收拢双唇。 现在,我也知道了那些事情为什么会发生 她把双手放在胸口。 我还知道你爱我爱得很深。 她牵起他的手。他整颗心暖融融。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她说。 我也不太确定。他说:有个女孩,是个小女孩,她跑进了游乐设施里头,陷入危险之中 玛格丽特眼睛瞪得好大。她看起来好年轻。要对妻子说起自己死去的那一天,这件事的难度超过艾迪的预期。 他们弄来这些新的游乐设施,这些新的设施,完全不像我们当年那些东西现在每个人移动的时速都是一千英哩呢。总之,我要说的这个游乐设施呢,会让车厢快速下坠,本来液压装置会让下坠动作停下来,然后缓缓放下车厢,可是有东西把钢索弄断了,车厢就突然松脱。我到现在还没弄懂怎么会这样,可是车厢掉了下来,因为我叫他们把车厢降下来我是说,我告诉阿多这么做,他就是后来跟我一起工作的小伙子错不在他是我叫他这么做,然后又想办法阻止他们这么做。可是他听不见我的声音,那个小女孩就坐在那儿,我想尽办法要抓住她。我要救她。我感觉到了她那双小手,可是后来我 他不说话了。她偏着头,催他说下去。他深呼吸一口气。 自从我来到这儿以后,还没讲过这么多话。他说。 她点点头,微笑着,一朵柔和的微笑。他看着她的笑容,双眼开始湿润,悲伤像一道浪一样打上来突然间,这件事不重要了:他的死,那座游乐园,那群听他大声喝斥退后!的游客,就这样都不再重要了。他为什么要讲这些事情呢?他到底在干什么?他是真的与玛格丽特在一起吗?一股隐藏着的悲伤冒出来攫住心脏,埋伏多年的感情也来突袭他的灵魂。他的嘴唇颤抖,他被卷进了一道水流,水流里全是他已经失去的东西。他看着妻子,他死去的妻子,他年轻的妻子,他不在身边的妻子,他唯一的妻子,然后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噢,天哪,玛格丽特。他低语:我好难过。好难过。我说不出口。我说不出口。我说不出口。 他把头垂下,双手抱头,总之他还是说了,他说了人人都会说的一句话。 我好想念妳啊。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赛马场里挤满了夏日的人潮。女士们戴着草帽,男士们吸着雪茄吞云吐雾。艾迪与诺尔早早下了班,用艾迪的生日数字三九赌了一局每日双赌;只要他们在两场比赛所赌的马都胜出,就能赢钱。他们坐在折叠式的座椅上,脚边散落着装啤酒用的纸杯,满地都是丢弃的赌马票。 刚才,艾迪在今天的第一场比赛中就赢了钱。他拿了一半的彩金投入第二场比赛,结果又赢了。这是他生平头一次碰上这种好事。两场下来,他赢了两百零九块钱。接着他输了两场,赌注都比较小。到了第六场,他把所有的赌金押在一匹马上因为,他与诺尔两人经过兴致勃勃的推论之后都同意,他来到赛马场的时候几乎是身无分文,那么,假如回家的时候还是将近身无分文,那也没有损失吧? 你想想,如果你赢了,诺尔说道:小孩的钱就有着落了。 比赛铃响。马儿出栅。它们朝着远方笔直往前跑,马身上五颜六色的绸衣随着它们上上下下的律动而变得朦胧了。艾迪选八号,一匹叫做泽西雀鸟的马,它不是太差的投注选择,不在四赔一的名单内,可是诺尔刚刚提到了孩子艾迪与玛格丽特打算要收养的那个孩子使得艾迪满心愧疚。他们夫妻俩会用到那笔钱。他为什么要这样赌? 观众站起来了。赛马来到了终点线前的最后一段。泽西雀鸟住外跑,拉大步伐全速冲刺。欢呼喝采声混杂着如雷一般的马蹄声。诺尔大喊。艾迪捏紧了手中的马票。他实在不想这样紧张。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一匹马率先通过了终点。 泽西雀鸟! 这下子,艾迪赢得了将近八百块钱的彩金了。 我要打电话回家。他说。 那会破坏运气。诺尔说。 你说什么啊? 你要是告诉了别人,你的好运就毁了。 你疯了你。 不要打电话。 我要打电话给她。她听了会很高兴。 她不会高兴的啦。 他一拐一拐走到公用电话前,投了一枚五分钱进去。玛格丽特接起电话。艾迪告诉她赢钱的消息。诺尔没说错。她不高兴。她叫艾迪赶快回家。艾迪叫她不要对他发号施令。 我们家就快要有小孩了,她斥责道:你不能这样下去。 艾迪挂上话筒,耳根子后头一阵热。他走回诺尔身边,诺尔正在栏杆旁边嚼花生米。 让我猜一猜结果吧。诺尔说。 他们到窗口去,选了另一匹马。艾迪从口袋里拿出钱来。他心里有一半不想再赌,另一半想再赢一倍,这样一来,回家的时候,他就可以把钞票往床上一扔,对他老婆说:拿去,想买什么随便妳,行了吧? 诺尔看着他把钞票推过窗口,扬起了眉毛。 我知道,我知道。艾迪说。 但他不知道,玛格丽特由于没办法用电话找到他,于是决定开车到赛马场找他。她刚才那么大声说话,觉得很不好受,今天可是他的生日啊,她想道歉;她也想叫他停手。从过去以来的赌马之夜的经验,她知道诺尔会坚持要待到最后诺尔就是那副德性。反正赛马场离家里只有十分钟路程,于是她抓了手提袋,开着他们那辆二手老车Nash Rambler,上了海洋公园大道。她在莱斯特街右转。太阳已经下山,天色开始变化。大多数的车子都从对向开过来。她快到莱斯特街上的行人天桥了,以前赛马场的赌客会走这座天桥进场,爬上楼梯,过街,再走下楼梯;后来赛马场的老板付钱给市政府,立了一盏红绿灯,就没有人再去使用天桥了绝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人去用它。 但不是这天晚上。这晚,天桥上躲着两个不想被别人找到的少年。这两人年方十七,几个钟头以前被一间卖酒的商店追着跑,原因是他们偷了五条烟和三品脱老哈泼牌威士忌。眼下,酒喝完了,香烟也抽了一大堆,他们觉得无趣,拎着空酒瓶站在生锈的栏杆旁,酒瓶往栏杆外头晃啊荡啊的。 我有胆吗?其中一人说道。 你有胆。另一人说道。 先说话的小伙子把手一松,让酒瓶落下。两人躲在金属栏杆后面瞧。酒瓶差点与一辆车擦上,砸在了路面上。 呼,第二个小伙子大叫:你看见了没? 换你了,胆小鬼。 第二个小伙子站起来,把手中的酒瓶伸出去,选择右手边车流量比较少的车道。手中的酒瓶前前后后移动着,他想算准时间让酒瓶落在车辆之间,仿佛这是一门艺术,仿佛他自己是个艺术家。 他的手指松开了。他就要露出微笑。 天桥下方十几公尺处,玛格丽特怎么会想到要往上看,怎么会想过天桥上会出什么事儿,她根本没想别的,一心一意要趁艾迪身上还有钱的时候把他带出赛马场。她正在想,该从正面看台上的哪一区开始找,就在这时,那只威士忌酒瓶击中她车上的挡风玻璃,玻璃碎片四散纷飞。她的车偏了向,撞上混凝土分隔岛。她的身躯像洋娃娃似的被抛起,猛然撞上车门,然后又撞上仪表板与方向盘,致使她的肝脏破裂,手臂骨折,头部受到强力重击,因此她没有听到当晚的其他声响。她没有听到车辆发出尖锐的煞车声。她没有听到喇叭大响。她没有听到胶底球鞋逃开的脚步声,冲下了莱斯特街行人天桥,遁入夜色之中。 爱,就像雨水,可以从表面开始滋润,让一对爱侣全身浸润在喜悦里。然而,有时候,人生的怒火由上往下烘烤,爱情的表面就干涸了,这时一定得从底层补充养分,照顾根部,维持爱情的生命。 莱斯特街上的车祸,让玛格丽特住进了医院。她在病床上躺了将近六个月。她受伤的肝脏终于痊愈了,可是医疗费用和因为住院而造成的拖延,使他们丧失了领养孩子的机会。那个他们打算领养的小孩,后来去了别人家。没有说出口的责备,一直没有歇息它一直像一道影子一样在这对夫妻之间移动。有好长一段时间,玛格丽恃不太说话。艾迪躲进了工作里。这道影子在家里的餐桌上占有一席之地,夫妻俩就在这道影子面前,在餐具与餐盘的叮当声中进餐。他们假如开口,说的也是小事。两人之间的爱情水分,躲藏在根部底下。艾迪从此不去赛马场。他渐渐不与诺尔见面,两人都觉得没办法在早餐桌上轻松瞎扯了。 加州有一座游乐园引进了第一座管状的不锈钢轨道这种轨道可以弯曲成很锐利的角度,那是木制轨道遥不可及的角度突然间,一度失去了光环、几乎消声匿迹的云霄飞车,又重回流行舞台。露比码头游乐园的老板布拉克先生,订制了一组不锈钢轨通的云霄飞车,由艾迪负责监督整个建造过程。他对安装人员咆哮,查验每一道动作。他不相信行驶速度这么飞快的玩意儿。六十度的转弯?他敢说会有人因此而受伤。不过,不管怎么说,监工可以分散他的心思。 星尘快艇拆掉了。链状车也拆掉了。还有那个爱的隧道,现在孩子们嫌它土气了。几年后,建起了一种叫做木材艇的船艇式游乐设施,而且,艾迪很意外,这玩意儿竟然大受欢迎。乘客们坐在艇上,艇在浪与浪之间游动,最后乘客会噗通一声掉进一大片水池里。艾迪想不透为什么游客喜欢把自己弄湿,大海明明就在三百公尺外呀。不过他还是如常加以维修保养,打着赤脚在水里干活儿,确保游乐艇不会从轨道上松开脱落。 过了一段日子,夫妻俩又开始讲话了。有一天晚上,艾迪甚至提起了领养孩子的事。玛格丽特揉揉他的额头,说:我们年纪太大了。 艾迪说:养小孩哪管什么年纪太大? 好几年过去。家里一直没有孩子出现,他们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两人之间的伴侣之情逐渐填补了他们为家中另一个人口而预留的空间。早上,她为他准备土司与咖啡,他开车送她去做清洁工作,自己再开回码头上工。有时候她下午提早下班,她会去陪他一起走在码头的木板步道上,跟在他后头巡视,并乘坐旋转木马或是漆成黄色的蚌壳船,艾迪会向她解释旋转翼和钢索如何逆转,同时倾听机器引擎的嗡嗡声。 某个七月的晚上,他们在海边散步,吃着葡萄口味的圆冰棍,两人的光脚丫陷入潮湿的沙子里。他们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他们是整个海滩上年纪最大的两个人。 玛格丽特说起时下年轻女孩所穿的比基尼泳装,说她永远没那个胆量穿上那玩意儿。艾迪说,那是年轻女孩运气好,因为,要是她果真穿上比基尼泳装,男人的眼光就只会落在她身上了。然而这时候的玛格丽特已经四十五、六岁了,臀围渐宽,眼周有一圈细纹,她仍然心怀感激对他道谢,并端详他歪扭的鼻子与宽阔的下颚。爱的水分又从他们头上落下,彻底滋润他俩,像他们脚下的海水那样清楚而具体。 三年后。她在自家厨房里给鸡排洒上面包屑。 从多年前艾迪的母亲死去至今,夫妻俩一直住在这间公寓里,因为玛格丽特说,这地方会让她想起两人年纪小的时候,而且她喜欢从窗户往外看着那座老旧的旋转木马。 突然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她右手的手指不由自主往外伸开,完全不受控制:五只手指往下缩蜷,不能靠拢。鸡排从她掌中滑落,掉进洗涤槽里。她的手臂抽痛。她的呼吸加快。她瞪着右手不能动弹的手指,那像是属于别人的手指,某个正握着一个隐形水罐的人。 接着,眼前的一切快速旋转了起来。 艾迪?她叫道。 他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结果,医生说她脑袋里长了一颗瘤。她衰颓的情况与其他患者很像:化疗似乎让病情好转了一些,头发整撮整撮脱落,早上与吵杂的放射线仪器为伍,晚上在病房的厕所里呕吐。 罹病末期,癌细胞获判胜利。医师们只说:好好休息。放轻松。她一开口提问题,医护人员便用同情的神色点一点头,仿佛把点头当成是从点滴器里滴出来的药物。她领悟到那是一种礼节,医护人员在束手无策的时候便用点头来表达善意。听到院方建议把事情安排一下的时候,她要求出院她比较像是在下命令,而不是提出请求。 艾迪搀着她爬上楼梯,帮她把外套挂起来;她环顾公寓四下。她说她来下厨吧,可是他要她坐着,然后他烧了水准备泡茶。他前一天就买了小羊排,这晚他与几个受邀前来的朋友与同事笨手笨脚煮了晚餐,这些人看到玛格丽特面黄肌瘦的样子,说了哇,瞧瞧是谁回来啦!之类的话来迎接,仿佛这餐饭是为了接风,不是饯别。 他们吃了盛放在康宁牌餐盘上的马铃薯泥。甜点是奶油布朗尼蛋糕。玛格丽特喝完第二杯酒;艾迪拿起酒瓶,为她斟上第三杯。 过了两天,她尖叫一声醒过来。他开车送她去医院。黎明前一片寂静。他们对话的句子简短,譬如,值班的医生可能是哪一个,艾迪该打电话给谁。即使她就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艾迪还是在每一样事物上都感受到她的存在,打方向盘,睬油门,他眨眼,他清喉咙。他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紧紧抓住她。 那年她四十七岁。 卡拿了吧?她问他。 卡他茫然。 她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她准备重新开口说话时,气若游丝,仿佛这口气令她元气大伤。 保险卡。她哑着声音。 有,有,他很快说:我拿了。 艾迪驶入停车场,把车子熄了火。突然间,车里显得太过安静,太过沉寂。他听见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他的身体在皮椅上滑动,吱吱吱:车门把手,喀啦:车外的风咻一声吹起。他的脚啪哒啪哒踩在路面。他的钥匙,锵啷锵啷。 他打开她那一侧的车门,扶她下车。她的肩膀往下颚方向紧缩,像个冻坏了的孩子。风把她的顶发吹拂上她的脸。她吸了鼻子,抬头看向地平线。她对艾迪使了个眼色,朝着远方一座巨大的白色游乐设施顶端点一点头,红色的车厢就像树上的装饰品一般悬荡着。 从这儿看得到呢。她说。 看得到摩天轮吗?他说。 她把脸别开:看得到家。 由于艾迪在天堂里不曾入睡,所以他以为,他在这里与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共处的时间不过几个钟头。然而话说回来,天堂里没有夜晚没有白昼,没有入睡没有苏醒,没有日落没有涨潮没有三餐没有时刻表,他又怎么知道是多久呢? 与玛格丽特在一起,他别的都不要,只要时间更多更多的时间。而他得到了。夜里的时间,白天的时间,然后又是夜里的时间。他们走过那几扇门,进入各式各样的婚礼场合,聊着每一件他想说的事情。在一场瑞典婚礼中,艾迪对她说起哥哥乔的事情,他哥哥比他早死十年,乔在佛罗里达州买下一间新的独立产权公寓之后一个月,心脏病突发去世。在一场俄罗斯婚礼中,她问他是不是还住在那间老公寓没搬走,他说没搬走,她说她听了很高兴。在一场黎巴嫩的小村户外婚礼上,他谈起了上天堂之后的遭遇,她似乎一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艾迪说到蓝肤人与他的故事,说到为什么有人死了有人活着。他谈起小队长,以及小队长牺性生命的故事。当他提到了父亲,玛格丽特忆起艾迪对父亲生气的许多夜晚,被父亲的沉默气得不知所措。艾迪对她说,他已经把事情解决了,只见她的双眉上扬,嘴角咧开笑了艾迪心上生出一股熟悉的温暖,他许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逗他的妻子开心的感觉。 有一晚,艾迪提起露比码头的改变:旧的游乐设施都拆掉消失了;游戏场里面的音乐现在是吵翻天的摇滚乐;现在的云霄飞车都有旋转弯道,车厢可以一百八十度倒吊悬挂在轨道上;还有那些神秘游乐设备,以前画的是色彩鲜艳的牛仔图案,如今全都是录影画面了,像是一直看着电视似的。 他还对她说起现在的名称。再也没有飞高冲低之旅或者翻腾黄金龟之类的名字。现在都改成什么狂风暴雪、魔幻体验、顶级飞车、漩涡狂转了。 听起来很怪,对不对?艾迪说。 听起来,她沉思地说:像是别人在过的夏天。 艾迪顿时发现,她这句话恰恰说中了他多年来的感受。 当年我真应该去别的地方工作。他对她说:对不起,我一直没能让我们夫妻俩离开那个地方。因为我爸,因为我的腿,我打仗回来以后一直觉得自己不中用。 他看见一阵悲伤掠过她的脸庞。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你打仗的时候怎么了?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明白。这是可以理解的。在他那个年代,军人就是听命行事,回到家乡后就不多说战场上的遭遇。他想起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他想起那几个卫兵。想起手上的鲜血。他很怀疑自己有没有获得宽恕。 我失去了自己。他说。 快别这么说。他妻子说。 是,就是这么回事。他低语,而她没有答腔。 有时候,在天堂里,他两夫妻会并肩躺下。可是他们没有入睡。玛格丽特说,在人世的时候,睡着时偶尔会梦见自己心目中的天堂,那些梦有助于你想像天堂的样子。可是,现在已经没有理由作那些梦了。 艾迪没有作梦,他搂着她的肩膀,用鼻子磨蹭着她的头发,深深呼吸着。在某一刻,他问妻子,上帝知不知道他在这里。她笑着回答说当然知道啦,就算艾迪承认,他的人生里有一段时间躲着上帝,而其他时候他认为上帝并没有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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