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

第10章 第三个功课

那座码头,有那么糟吗?老妇人问道。 不是我自己选择要去那里的。艾迪叹了口气:我母亲需要人帮忙。一件事牵着另一件事。一年又一年就这么活过去。我从来没有离开码头,从来没有住过别的地方,从来没有赚到像样的财富。妳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吧你会习惯,别人也依靠你过日子,但有一天你醒来,发现星期二和星期四没有差别。你做着一模一样的无聊差事,你是个飞车师傅,就像 就像你父亲一样? 艾迪没答腔。 他生前对你很严厉吧。老妇人说。 艾迪垂下视线:是啊。怎么了? 也许,你对他也很严厉吧。 我不觉得。妳知道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是什么时候吗? 是他最后一次想要打你的时候。 艾迪看了她一眼。 那么,妳知道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去找工作。真是个好父亲,对吧?

艾迪心头涌上一阵怒气:可是我告诉你,他厉声道:妳不了解这家伙。 话是没错,她起身:不过我晓得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现在该是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露比用阳伞的伞尖指向地面,并用阳伞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圈。艾迪往圈里看,觉得自己的眼睛从眼窝里掉了出来,不受控制,自由移动,往下看到一个洞里,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眼前景象逐渐清晰:那是好多年以前,还在那间旧公寓里的景况,屋里的前后左右都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看见了这些: 他看见他母亲,一脸忧虑,坐在厨房的桌前。他看见母亲的对面坐着米基.席亚,看起来很狼狈,全身湿淋淋,不断用手掌从额头往下揉到鼻子上。他开始啜泣。艾迪的母亲倒了一杯水给他。她示意要他等着,然后往卧房走去,关上了房门。她脱下鞋子与家居服,拿了一件罩衫和一件裙子。

艾迪看得见公寓里的每个角落,可是听不见这两人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声音。他看见米基在厨房里,当作没看见那杯水,从外套里摸出个酒瓶,大口大口喝着。然后,他缓缓起身,步履蹒跚,走向卧室。他打开了卧室的门。 艾迪看见他的母亲,衣衫不整,满脸惊讶转过身来。米基摇摇晃晃。母亲抓了一件睡袍裹着自己。米基更靠近了。她出于本能伸出手阻挡他。米基僵住,只僵住那么一瞬,然后就抓住母亲伸过来的手,抓住了艾迪的母亲,然后把她往后压在墙上,紧靠着她,抓住她的腰。她不安地扭动,大叫出声,推挤米基的胸膛,同时紧紧握牢身上的睡袍。米基比较高大,也比较强壮,他把满是胡渣的脸埋进她的脸下方,往她脖子上擦抹眼泪。 这时,前门开了,艾迪的父亲站在门口,淋了一身雨,腰间挂着球头锤。他跑进卧室,看见米基抓着他老婆不放。艾迪的父亲大喝一声,扬起了锤子。米基抱头往门口冲去,把艾迪的父亲撞往一旁。母亲在哭,胸口起伏,满脸泪水。她丈夫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摇晃着她。她的睡袍落了下来。两人都在吼叫。然后,艾迪的父亲往公寓外面走,用锤子敲碎了一盏街灯。他蹬蹬蹬下了楼梯,冲进雨夜里。

那是怎么回事?艾迪不可置信地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妇人不语。她往雪地上的圆圈旁边一站,又画了另一个圈。艾迪努力住洞里瞧。他忍不住要看。他再度往下掉,看见了另一幕。 他看见了这些: 他看见暴风雨下在露比码头最远的那一端,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北点,那是一道窄窄的防波堤,伸向远远的大海。天空黝黑。雨势很大。米基.席亚踉踉跄跄走往防波堤的尽头。他跌倒在地,肚子上下起伏。他躺在地上,脸朝上看着暗沉的天空,然后他滚向一旁,滚出了木头栏杆。他掉进了海里。 不一会儿,艾迪的父亲出现了,左顾右盼,前找后找,手里还握着锤子。他抓着栏杆往海面搜寻。强风把大雨吹得斜斜打下来。他的衣服湿透了,皮制的工具腰带也被雨打得几乎变黑色了。他看见海浪里有个东西。他停下脚步,卸下腰带,扯掉一只鞋子,然后试着脱另一只鞋,脱不掉,于是他不管了。他弯身穿过栏杆,纵身一跃入海,溅起了水花。

米基在波涛汹涌的海里载浮载沉,似乎是意识不清了,嘴里流出泡沫状的黄色液体。艾迪的父亲向他游过去,在风中狂吼。他抓住米基。米基一把甩开他。艾迪的父亲又撞了回去。天上轰隆轰隆劈着雨。雨水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又抓又打,场面火爆。 米基猛烈咳了起来,于是艾迪的父亲抓住了米基的胳臂,钩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沉入水里,又浮上来,然后用自己的重量撑着米基的身躯,朝岸边游去。他一踢水,两人往前进。一道大浪把他们往回打。然后两人又向岸边前进一些。大海不断冲刷着他俩,可是艾迪的父亲仍然紧紧嵌在米基的腋下,双腿用力踢水,眼睛猛眨,好让视线清楚一些。 他们攀上一道浪峰,往岸边前进了一大段距离。米基又是呻吟又是喘气。艾迪的父亲吐掉海水。两人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岸边。大雨倾盆,白花花的泡沫打着这两个男人的脸,他们骂着什么,而胳臂不断划着水。最后,一道卷起的大浪把他们提了起来,扔上沙滩。艾迪的父亲从米基身下滚出来,但还能用手钩住米基的胳臂,把他从水里拖起,免得又被卷进浪里。海浪往后退。他趁着最后一道大浪滚来,顺势把米基拖上岸,然后他便倒在岸边,嘴巴大张,满嘴都是湿湿的沙。

艾迪的视线回到自己身上。他觉得好疲倦,筋疲力竭,仿佛刚才在海里的人是他自己。原本他以为自己所认识的关于父亲的种种,此刻他似乎弄不明白了。 他那是在干什么?艾迪低语。 救朋友的性命呀。露比说。 艾迪直直看着她:什么朋友。假如我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我会让他醉醺醺淹死算了。 你父亲本来也是这么想。老妇人说:他跑出去追米基,是想伤害他,说不定甚至想干掉他。可是最后他下不了手。他知道米基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缺点。他知道米基喝了酒。他知道他的判断力失常了。 可是,许多年前,你父亲在找工作的时候,是米基去见了码头的老板,替你父亲作保。你出生后,是米基把身上仅有的钱借给你的双亲,帮忙他们抚养多出来的一张嘴。你父亲很看重多年的交情

等一等,女士。艾迪怒气冲冲打断她:难道妳没瞧见,那个坏胚子对我母亲干了什么好事儿吗? 我看到了。老妇人的口气很悲伤:那是不对的行为。可是,事情并不全是表面看起来的样子。 那天下午,米基被老板开除了。他喝得酩酊大醉,睡死了,睡过了该值班的时间还起不来。他的雇主告诉他,一切到此为止。米基应付这个消息的方式,就和他应付所有噩耗的方式一样,就是去喝更多的酒:等到他去找你母亲的时候,已经被威士忌泡得神志不清。他这是在向人求救,他想讨回他的工作。那晚你父亲工作到深夜,你母亲本来是打算带米基去找他的。 米基是一时起了色念,但他不是坏人。那一刻,他鬼迷心窍,会做出那种事来,是因为他的孤单与绝望。他那行为是一时冲动造成的。非常不适当的冲动。至于你父亲的举动也是出于冲动,然而,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杀人,最后却心念一转,变成想要救人。

她的双手交叉,置于阳伞的顶端。 就这样,他生病了。他在海边躺了好久,全身湿透无力,几个钟头之后才有力气撑着回家去。你父亲不是年轻小伙子了。他那时五十好几了吧。 五十六了。艾迪说。 五十六。老妇人说:他身子已经不再硬朗了,这趟下海又让他变得更虚弱一些,然后他落入了肺炎手里,不久,他就死了。 因为米基而死的?艾迪说。 是因为忠诚而死。她说。 人哪会因为忠诚而死。 不会吗?她微笑:宗教呢?政府呢?我们不都是忠于这些事物,有时候甚至是至死不渝吗? 艾迪耸了耸肩。 境界更高的忠诚,她说:是人与人对彼此忠诚。 说完这些,两个人在覆雪的山谷里又待了好长一段时间。至少艾迪觉得很久。不过他再不也确定时间的长短了。

米基.席亚后来怎么样了?艾迪说。 几年以后,他也死了,孤伶伶死了。老妇人说:他是一路喝进了坟墓里。对于当年发生的事情,他一直没有原谅自己。 可是,我父亲,艾迪揉着额头说:他什么也没说。 他从此没有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没有对你母亲提起,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为妻子,为米基,也为自己觉得丢脸。在医院里,他完全没有开口说话。沉默是他逃避的方法,可是沉默很难成为避难所。他自己的心思成为了挥不去的阴影。 有一天晚上,他的呼吸迟缓,双眼闭上,无法保持清醒。医生说他陷入昏迷了。 艾迪还记得那一夜。又一通电话打到纳森逊先生家里。艾迪的住处再度响起敲门声。 在那之后,你母亲就守在他床前。没日没夜守着。她会呜咽着对自己说:早知道会这样,我真该做点什么。早知道会这样,我真该做点什么

终于,有一天晚上,在医师半劝半逼的情况下,她回家去睡觉。隔天一大早,护士发现你父亲的半个身子挂在窗户外头。 等一等,艾迪的眼睛眯了起来:窗子? 露比点头:那个晚上的某个时候,你父亲醒了。他从床上起来,跌跌撞撞走过病房,想办法把窗户拉了开。他用微弱的声音喊你母亲的名字,他也喊着你的名字,还有你哥哥乔。然后他喊着米基的名字。那一刻,他似乎发泄了他全部的情感,全部的愧咎与遗憾。也许他感觉到了死亡走近:也许他只晓得你们都在外面某个地方,在那扇窗户底下的几条街外。他弯身越过窗台。那天夜里很冷。以他的健康状况而言,冷风跟湿气不是他抵挡得了的。天还没亮,他就死了。 那几个护士发现了,齐力把他拖回病床上。她们怕丢了工作,于是一个字也没提,于是说他是在睡梦中去世的。

艾迪往后一塌,目瞪口呆。他想起这最后的画面。他的父亲,那匹顽强的老战马,竟然想爬到窗外。他要去哪里?他在想什么?到底哪一个比较悲惨:不知原因的生,还是不知原因的死? 妳怎么会知道这一切?艾迪问露比。 她叹了一口气:妳父亲住不起单人病房。还有一个男人也住不起,就是那个隔了帘子住他隔壁病床的男人。 她顿了一会儿。 那是艾弥尔。我的丈夫。 艾迪眼睛一亮。他身体撑直,仿佛刚刚解开了一道谜题。 所以妳见过我父亲。 是的。 也见过我母亲。 在那些孤单的夜里,我曾听见她独自哀叹。我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话。可是我在你父亲死后打听了你们家的事。当我知道了他的工作地点,我心上一阵刺痛,像是失去了一个亲人那样痛。那个用我的名字命名的码头,我感受到了它那带来祸害的阴影,再一次希望它从来不曾存在。 这个愿望随着我一起来到天堂,就连我在等着你的时候也还是这样想。 艾迪一脸困惑。 至于那家小餐馆,她指向山里的那个微弱光点:之所以会有那间餐馆,是因为我想回到我年轻时候所过的简朴而安定的生活。我要让所有曾经在露比码头吃过苦的人每一个在那里遇到意外、火灾、打斗、滑倒、跌跤的人,都能得到平安。一如我希望丈夫艾弥尔能得到温暖与饱足,我也希望这些人都能穿得暖、吃得饱,待在一个愿意款待他们的地方,远离大海。 露比站着,艾迪也站着。他满脑子想着父亲的死。 我恨他。他抿着嘴说。 老妇人点点头。 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很坏。等我长大了,他更变本加厉。 露比朝着他走去,柔声叫了他一声艾德华。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听我的劝告。心中留着愤怒,对人是有害处的。愤怒会腐蚀你的内心。我们以为怨恨是一项武器,可以用来攻击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可是,仇恨是一把弯曲的刀;我们造成了伤害,其实是伤害了自己。 宽恕,艾德华。要宽恕。你还记不记得,刚来到天堂的时候那种全身轻盈的感觉? 艾迪记得。我的疼痛哪儿去了? 那是因为,没有人一出生就带着愤怒。而我们死的时候,灵魂也摆脱了愤怒。可是现在,就在这里,你必须先明白你为什么会有那些愤怒,而你又为什么不再需要有那些感受,这样才能继续前进。 她碰了碰他的手。 你要宽恕你的父亲。 艾迪想起父亲下葬之后的几年。想到自己那几年里一事无成,哪儿也没去。那段日子里,艾迪留神在心中想像个某一种生活一种本来可以怎样的人生,但都是因为父亲撒手人寰和母亲崩溃的缘故,那份本应属于他的人生并没有出现。这些年来,他把那份幻想中的生活加以美化,而且把所有的损失都算在他父亲头上:他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事业,失去了希望。他一直没有振作起来,走出父亲所留下的这份脏兮兮而乏味的工作。 他死的时候,艾迪说:他也带走了一部分的我。从此之后,我就被困住了。 露比摇摇头:你父亲不是造成你走不出那座码头的原因。 艾迪抬眼看她:那么原因出在哪里? 她拍了拍裙子,调整了眼镜,一步一步走远了:你还会遇见两个人。 艾迪说了声等一等,可是,一阵冷风差一点划破了从他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接着,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露比不见了。艾迪又回到山顶上,站在小餐馆外的雪地里。 他在原地站了好久。一个人静静站着。最后他终于明白,老妇人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他转身走到餐馆门前,慢慢拉开了门。他听见银制餐具的叮当响和餐盘叠起来的声音。他闻到刚出炉的餐食香味肉香、面包香、酱料香。在露比码头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都聚在这里,互相招呼,吃喝谈天。 艾迪的脚步迟疑,心里明白自己进去是为了什么。他往右转,走向角落里的那个雅座,走向他父亲的鬼魂;那鬼魂正抽着雪茄呢。他打了个寒颤,想起父亲半身挂在医院病房的窗外,孤伶伶在夜半时分死去。 爸?艾迪轻声说。 父亲听不见。艾迪又靠近了一些:爸。我现在明白事情的经过了。 他觉得胸口一阵哽咽。他低下身,跪在雅座旁边。父亲近在眼前,艾迪看到了父亲两鬓的胡子,看到雪茄烧过的那一端。他看见父亲疲惫双眼底下的眼袋、弯曲的鼻子、骨骼突出的关节,以及一副工人才有的方正肩膀。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臂,这才明白,以他这副尚在人世时的身形而言,此刻他的年纪比父亲还老。 爸,以前我很气你。我很恨你。 艾迪觉得泪水正在积聚,觉得胸中一阵激动。有东西涌出来了。 你打我。你不理我。我不懂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他吸了几口长长的气,痛苦无比:当初是因为我不明白,我不懂你的人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了解你。可是,你是我父亲啊。现在我愿意让这一切都过去,好吗?好不好?我们能不能让这一切都过去? 他的声音起起伏伏,逐渐升高,像是在嚎叫,完全不像他原来的声音了。好不好?你听见了没有?他放声大叫。然后稍微放柔了一些:你听见了没?爸? 他靠近父亲身边。他看见父亲脏污的手。他低声说出最后一句熟悉的话语。 修好了。 艾迪猛拍了桌子一下,然后重重倒在地板上。他抬起眼睛,看见露比站在另一边,模样年轻又美丽。她低下头,打开门,向绿玉色的天空飞去。 ◆◆◆ 星期四,早上十一点 谁来支付艾迪的丧葬费用呢?他没有亲戚,生前也没有任何交代。他的遗体还停在市立殡仪馆,而他的衣物与私人物品,他的维修制服,他的袜子鞋子,他的亚麻便帽,他的结婚戒指,他的香烟与烟斗通条,全都等着有人来领取。 最后,游乐园的老板布拉克先生出面,用原本要付给艾迪而如今已无法兑现的薪水支票付了丧葬开销。棺材是木制的。教堂则就近择定了最靠近码头的一处教堂因为大多数出席葬礼的人在仪式之后还得回码头工作。 仪式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始。牧师把穿着海军蓝运动外套和体面黑色牛仔裤的多敏盖兹请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能不能说一说,这位亡故者有什么特别之处?牧师问道:我知道你是他的同事。 多敏盖兹咽了咽口水。与神职人员共处令他觉得不自在。他把两手的指头互相扣住,慎重而严肃,仿佛要思考一番,然后用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发言时的最柔和口吻说了话。 艾迪,他终于说:真的很爱他的妻子。 他松开十指,迅速补上一句:当然啦,我是从来没见过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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