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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堂遇见的第三个人

突然刮起了一阵风,把艾迪吹起来,他像是一枚被链子系住的怀表,耍动链子,怀表就跟着团团转。四周冒出一团浓烟,把他裹进了一道色彩缤纷的烟柱里。天空好似要把他吸过去,像一条毯子要收束起来似的。然后他觉得皮肤碰到了天空。然后,天空又四散射开,迸裂成绿玉色。星星出现了,千万颗星星,像是在翠绿的苍穹洒了盐。 艾迪眨了眨眼。此刻他置身于山间,而且是雄伟无比的高山,山脉绵延不绝,峰顶白雪覆盖,岩石嶙峋,还有陡峭的紫色斜坡。两座山峰之间有一块平坦处,这儿有一座黝黑的大湖。湖面映着皎洁的月色。 艾迪注意到,山脊下方有一道彩色的光线忽隐忽现,色彩每隔几秒钟就改变一次,很有规律。他往那束光的方向走去这时他发现脚下踩着雪,雪深到足踝处。他抬起脚,用力甩开。雪花松散落下,闪着金光。他碰了碰雪花,感觉起来既不冷也不湿。

这是在哪儿呀?艾迪心想。他再一次评估自己的身体状况,按一按肩膀、胸膛与肚子。他的上手臂肌肉仍然紧致有弹性,不过手臂中段稍微有点松弛而肥软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捏了捏左膝盖。左膝抽痛,艾迪赶紧松手。离开小队长的时候,他本来希望他的腿伤也会消失。现在发现并没有消失。他似乎就要变成他在人世时的那副样子,有疤而又肥胖的那个样子。天堂为什么要你重新经历一次衰老的过程呢? 他跟随着闪烁的光芒走下窄窄的山脊。眼前的景致,苍劲而无声,令人屏息,比较像是他想像中天堂的模样。 有一刻,他心想,路途会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小队长再不会说错了?他不会再遇到任何人了吗?他穿过雪地,经过一块突出的岩块,来到一大片空地,这儿,就是冒出闪光的地方。他又眨了眨眼睛这次是出于怀疑。

在雪地里,孤伶伶立着一栋状似货车车厢的建物,外观是不锈钢,屋顶则是红色酒桶形,顶上有个闪烁的招牌写着:吃食。 是一家小餐馆。 艾迪以前在这类的小餐馆消磨过很多时间。这些地方看起来都一样椅背高高的雅座隔间,柜台擦得亮晶晶,餐馆正面一整排嵌着小块玻璃的窗户,从外头看去,用餐的客人看起来像是搭坐火车的旅客。现在,艾迪可以透过那些窗户把里头的形影看清楚:客人聊着天,比手划脚。他走上了覆盖着雪的台阶,来到了嵌有两块玻璃的门前,往里面瞧。 右边,一对老夫妇正在吃着派饼:他们没注意到艾迪。有的客人坐在大理石柜台前的旋转椅上,有的坐在雅座里,大衣挂在挂勾上。这些人看来是不同年代的人:艾迪看见,有一个女人穿着三零年代的高领连身裙,有一个年轻男子的手臂上刺了一块六零年代的和平标志刺青。许多客人看起来都受过伤。一个穿工作服的黑人少了一只胳臂。一个年轻女孩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艾迪敲着窗户,但没有人发现艾迪。他看见厨师头戴白色纸帽,柜台上摆着一盘又一盘热腾腾的餐点,等着送上客人的桌子那些菜色的颜色鲜艳无比:深红色的酱料,黄色的奶油。他从前面一路往最里面看,看到了右边角落的最后一个雅座。他愣住了。

他看见的,是他不可能看到的景象。 不可能。他听见自己低语。他转身背对着门,深呼吸几口气。他的心怦怦乱跳。他又转回去再看一次,然后猛力怕打窗玻璃。 不!艾迪大吼:不!不!他一直敲,直到他确定玻璃就要被敲破了,这才住手。不!他一直吼,吼到他喉咙里终于冒出那个字,那个他一直想要喊出来、但几十年都说不出口的字。然后,他便放声大叫了出来他喊得如此大声,喊得他的头都痛了。可是,雅座里的那个人影仍然弓着身子,无动于衷,一只手放在餐桌上,另一只手则握着雪茄,始终没有抬头,不管艾迪狂吼了多少次,一次又一次: 爸!爸!爸!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退伍军人医院。母亲在光线暗淡而死气沉沉的走廊上打开了白色的糕点盒,重新调整蛋糕上的蜡烛,要让两边的蜡烛数目相同,一边十二根,另一边也十二根。其他人在母亲身旁围观艾迪的父亲、乔、玛格丽特和米基.席亚。

谁身上有火柴?她低声问。 众人拍了拍口袋。米基从外套里摸出一包烟,掉出了两根香烟,落在地板上。艾迪的母亲把蜡烛点亮了。电梯匡郎匡郎到达了大厅,门一开,冒出一张病床。 好了,我们走。她说。 他们走动的时候,小小的烛火左摇右晃。一群人进了艾迪的病房,轻声唱起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 隔壁床的士兵醒过来,大喝一声:搞什么鬼?然后他发现了自己人在病床上,于是又躺了回去,神情尴尬。生日快乐歌一旦被打断,似乎就沉重得让人唱不下去了。只剩艾迪母亲的声音,抖着,继续唱下去。 祝艾迪生日快乐然后她加快速度唱完:祝你生日快乐。 艾迪倚着枕头,把自己撑起来。他身上的烧伤部位上了绷带。长长的石膏裹住他的腿。床边有一副手杖。他看了看这几人的脸,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逃开。

哥哥乔清了清喉咙:呃,你看起来挺不错的嘛。其他人马上应声附和。很不错。对呀。非常好。 你妈准备了蛋糕。玛格丽特低声说。 艾迪的母亲走上前,仿佛现在轮到了她上场。她递上了硬纸盒子。 艾迪喃喃说了声:谢啦,妈。 她环顾四周:该把蛋糕放在哪儿呢? 米基拉了一把椅子。乔清理出一张小桌子的桌面。玛格丽特移开艾迪的手杖。 只有他父亲没有因为不安而忙东忙西。他靠着墙,手臂上挽着一件外套,眼睛一直瞪着艾迪那只从大腿到脚踝都打上了石膏的腿。 艾迪与父亲四目相望。父亲把视线移开,垂下眼,一只手在窗台上来回滑动。艾迪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束肌内,完全凭着意志力,把眼泪逼回泪腺里。 所有父母都会伤害子女。这是没办法的事。年少岁月好比最纯净光滑的玻璃,凡是为了拿取它而造成的痕迹,它照单全收。有些父母在玻璃上抹了脏污,有些造成裂缝,有些则是把子女的童年彻底摔成锐利的小碎片,无法修补。

艾迪的父亲对艾迪所造成的伤害,一开始是忽视。艾迪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他父亲几乎不曾抱过他;长大一点,父亲多半是抓住他的胳臂,那动作很少是出于爱,却比较常是因为恼怒。母亲给了温柔;他父亲的存在则是为了管教。 星期六,父亲会带他到码头去。艾迪出门时,幻想着即将会有旋转木马与棉花糖。可是过了大约一小时,他父亲就会找个熟面孔来:替我看着这孩子,好吗?于是艾迪便由某个杂耍演员或驯兽师照顾,一直到父亲回来接他,那时多半已是傍晚,父亲往往已是醉醺醺。 尽管如此,艾迪的木板步道年少岁月里,不知道有多少时候是坐在栏杆上,或是穿着短裤蹲在维修房的工具箱上,等待着父亲注意到他。他常常说:我可以帮忙,我可以帮忙!而他只得到一份任务:早上,在游乐园开门营业之前,爬到摩天轮底下,捡拾前一晚从游客口袋里掉出来的铜板。

一个星期里,他父亲起码有四个晚上在玩扑克牌。牌桌上有钱,有酒瓶,有香烟,还有规矩。对艾迪订下的规矩简单扼要:不可以吵大人。有一次,他想站在父亲旁边看父亲手上的牌,结果父亲放下手中的雪茄,大发雷霆,用手背甩了艾迪一耳光,叫他别往我身上呼气。艾迪泪流满面,母亲把他拉过来拥在腰际,怒目瞪着丈夫。艾迪从此没有那样靠近父亲。 有些晚上,手气不顺,酒瓶干了,而他母亲又已就寝的时候,他父亲会把火气带进艾迪与乔的卧房。他一把抓起一些便宜的玩具,往墙上扔。然后,他会抽出腰间的皮带,要两个儿子脸朝下趴在床垫上,抽打儿子的屁股,大骂儿子乱花他的钱去买垃圾玩意儿。艾迪曾经暗自祷告祈求母亲能苏醒过来,但即使母亲果真醒来了,他父亲也会警告母亲不要插手。艾迪看着母亲站在走廊上,双手紧抓着身上的睡袍,与自己一样无助,这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碰触了艾迪童年玻璃的那双手,严厉、粗硬,由于愤怒而涨红。艾迪的童年就在掌掴、痛揍与鞭打之中度过。继忽视之后,这是第二种伤害;因为暴力造成的伤害。这项伤害的结果,使得艾迪可以从门厅里传来的足音有多重,就知道自己等会儿挨揍的程度有多惨。 经过了这些伤害,尽管有这些伤害,艾迪暗地里仍然崇拜他的父亲。这是因为,即使父亲的行为举止糟糕透顶,做儿子的人还是会崇拜自己的父亲。儿子们因此学会了全心付出。一个少年在还不懂得忠于上帝或全心爱一个女人之前,他会先效忠自己的父亲,效忠到愚蠢的地步,甚至到难以解释的程度。 偶尔,艾迪父亲那副漠不关心的表面,会露出一丝引以为荣的纹路,这好比是往微弱的余烬里添一些柴火。在十四街旁的学校运动场边,他父亲站在棒球场的栅栏后面,看着艾迪打球。假如艾迪棒子一挥,把球击往了外野,父亲会点点头当父亲点了头,艾迪就会在垒包周围跳来跳去。有时候,艾迪在街上跟人打了架,回到家,父亲会注意到他身上擦伤的关节或者裂开的嘴角。他问:对方怎么样了?艾迪说自己把对方揍了一顿。这,也获得了父亲的称许。欺负他哥哥的孩子那是他母亲口中的无赖被艾迪修理过后,乔很难为情,躲进了房里。可是艾迪的父亲会说:别管他。你长得比较壮。要保护你哥。别让任何人动他一根汗毛。

艾迪念中学以后,学着父亲在夏日里的作息,天没亮就起床,在游乐园里工作到太阳下山。起初,他先操作一些简单的游乐器材,操作煞车杆,让小火车平稳停妥。后来,他便到维修房做工。父亲开始拿维修问题考艾迪。他会递来一具断裂的驾驶盘,说:修一修。他会指着一串纠结的链条,说:修一修。他会抱来一块生了锈的防护板和若干磨沙纸,说:修一修。每一次完成了父亲交付的任务,艾迪就带着修好的物件,走过去交还给父亲,说:修好了。 到了晚上,父子俩一起坐在餐桌前,胖嘟嘟的母亲一身汗水在炉边忙着煮饭,他哥哥乔讲个不停,头发与皮肤都有海水的味道。这些年下来,乔成了游泳好手,暑假就在露比码头的游泳池打工。乔说着他在游泳池畔看到的泳客、泳客的泳衣、泳客的钱。父亲没有特别反应。有一次艾迪偷听到父亲对母亲说起乔:那家伙,吃不了什么苦,只能玩玩水。

然而,艾迪很羡慕晚上所见到的乔,晒得褐亮,看起来干净清爽。艾迪自己的指甲也跟父亲一样,脏兮兮,沾了油污。在晚餐桌上,艾迪会用大拇指的指甲弹弄其他的手指甲,想把脏污清掉。有一次他发觉父亲在看他揩指甲,父亲咧着嘴笑。 那表示你努力工作了一整天。他这样说,并且伸手展示他自己肮脏的指甲,然后用手握住了一杯啤酒。 这个时候已经是个魁梧大男孩的艾迪,只是点点头。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开始用打信号的仪式与父亲相处,放弃了用言语或肢体来表示彼此的亲近。这一切都是在内心世界形成的。你就是应该明白这一点,就是这样。拒绝亲近。伤害已经造成。 后来,有一天晚上,两人开始连话都不说了。那是战后艾迪出了院,腿上的石膏也拿掉了,回到一家人在海滩林大道上的公寓。他父亲在附近的酒吧喝酒,深夜返家后,发现艾迪在沙发上睡着了。战斗的黑暗面使得艾迪变了样。他足不出户。他很少开口说话,连对玛格丽特也不说。他花好多时间望向厨房窗户外,看着旋转木马,揉着他疼痛的膝盖。他母亲压低声音说他只是需要时间平复,可是他父亲逐渐忧虑不安,他不懂什么是忧郁沮丧:对他而言,这叫软弱。 给我起来,他大吼,话讲得不是很清楚:去找工作。 艾迪醒了。父视又在大吼大叫了。 给我起来去找工作! 老头子摇摇晃晃,走向艾迪,推了他一把:快起来,去找工作!快起来,去找工作!快起来你给我去找工作! 艾迪用手肘撑起来。 快起来,去找工作!快起来,去 够了!艾迪大吼,猛然站起来,不顾膝盖的痛楚骤然迸出来。他瞪着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脸近在眼前。他闻到酒精与香烟造成的口臭。 艾迪的父亲瞟了艾迪的膝盖一眼,声音低沉咆哮:看见没?你的伤没那么严重。 父亲的手往后,作势准备挥拳:可是,艾迪出于本能,一把抓住了父亲挥到一半的胳臂。老头子双眼睁大。这是艾迪生平头一次对父亲采取自卫行动,头一次不把自己当作活该挨揍,而是出现了其他动作。父亲看着他自己紧紧握着的拳头,他未能击中目标的拳头,鼻孔大张,咬牙切齿,踉跄后退,使劲抽回自己被艾迪抓住的胳臂。他瞪着艾迪,像注视着一列火车驶离。 从此,他再也不跟儿子讲话。 在艾迪这块玻璃上,这是最后一道落下的掌纹。缄默。在后来的岁月里,缄默笼罩着他们之间。艾迪搬出去住,父亲不说话:艾迪开计程车,父亲不说话:艾迪结婚,父亲不说话:艾迪回来探望母亲,父亲也不吭声。母亲声泪俱下哀求丈夫,希望丈夫回心转意,忘掉不愉快。可是,艾迪的父亲只咬着牙,对她说出他在其他人提出同样要求时地会说的话:那孩子对我扬起了手。然后不再讨论此事。 所有父母都会伤害子女。这是他们共同的人生。忽视。暴力。缄默。而此刻,在死后所来到的某个地方,艾迪抵着一面不锈钢墙面,颓然倒下,落在雪堆里。他再一次感受到锥心刺痛,因为这个男人拒绝了他,而他简直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仍然渴望得到他的爱,但这男人即使到了天堂还是对他不理不睬。他自己的父亲。伤害已经造成。 不要生气,一个女性的声音说道:他听不到你喊他的。 艾迪猛一抬头。一个老妇人站在他面前的雪地里。她的脸很瘦削,两颊的肌肉松垮下垂,嘴唇上了玫瑰色的口红,白发往后梳拢,一丝不乱,某些部位的白发相当稀疏,露出了粉红色的头皮。她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镜片后一双细长的蓝眼睛。 艾迪想不起她是谁。妇人身上穿的衣服款式,属于艾迪出生以前的年代。那是一件用丝与薄绸制成的连身裙,上半身是围裙样式的合身上衣,缝了白色的小串珠,上衣在脖子下方还结了个绒布蝴蝶结:她的裙腰有个莱茵石假钻的装饰扣,侧边裙头则有好些个钩扣。她站立的姿势很高雅,双手握着一把阳伞。艾迪猜想,她生前是个有钱人。 倒也不是一辈子都很有钱。她好似听见了艾迪的心声,笑着这么说:我的成长背景跟你很相像,也是在大城市的贫困区域长大,十四岁的候不得已辍了学。我是女工。我的姊姊妹妹也都是。我们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拿回家里 为什么我父亲听不到我喊他呢?艾迪打断她的话。他不想再听别人的故事。 她笑了:因为,他的灵魂最终得以安然无恙成为我死后来世的一部分。但他并不是真的在这里。在这里的是你。 为什么我父亲是因为妳而安然无恙? 她顿了顿。 来吧。她说。 忽然间,他们置身于山脚下。小餐馆透出来的光芒此刻只是个微弱的光点,像一颗落入岩缝的星星。 很美,对不对?这老妇人说道。 艾迪注视老妇人的双眼。她有些什么事迹吧,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她的照片。 妳是不是我该遇见的第三个人呢? 我确实就是。她说。 艾迪搔搔脑袋。这女人是谁呀?蓝肤人也好,小队长也好,艾迪至少都记得他们在他生命中的位置。但为什么要遇上一个陌生人?为什么是现在遇上她?艾迪以前曾经期望,死亡能让他与早他一步辞世的人们重聚。他参加过太多葬礼了,把黑皮鞋擦亮,找出帽子,伫立在墓园里,每一次心中都怀着同一个伤心欲绝的问号:为什么他们走了,我却还在这里?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他的姑姨与伯舅。他的死党诺尔。玛格丽特。牧师总这么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天国里团聚。 假如这儿就是天堂,那么,那些人到哪里去了?艾迪打量着眼前这名陌生的老妇人。他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么孤单过。 我可以看看人间吗?他低声问。 她摇摇头,不行。 我可以跟上帝谈谈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问出下一个问题。 我可不可以回去? 她眯起眼睛:回去? 对啊,我想回去。艾迪说:回到我的人生去。回到最后的那一天。是不是要我做什么才能让我回去?我可以不可以保证我会很乖?我可以不可以保证我会去做礼拜?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要回去?她好像觉得很有意思。 为什么要回去?艾迪重复。他重重拍打着没有凉意的雪,双手感受不到雪的湿气。为什么?因为,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因为,假如我应该成为天使的话,我现在却一点都不像天使。因为,我觉得我根本没弄懂状况。我什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一双小小的手我试图抢救的小女孩,妳懂吗?当时我正要把她拉开,我一定是抓住了她的双手,就在那时候我 他耸了耸肩。 死了?老妇人带着微笑说道:去世?往生?去见造物主? 死了。他呼出一口气:我就只记得这些了。然后就遇见了妳,还有其他人,然后经历这一切。人死的时候,不是应该获得平静的吗? 想获得平静,老妇人说:你必须先跟自己和解。 才怪,艾迪摇摇头说:才不是这样。他在想,要不要告诉她,战争结束后的每一天他都过得起伏不安,夜里作恶梦,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劲:他去码头边看到鱼群被捕进宽大的绳网里,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他在那些无助翻动的鱼群身上,看到了身陷罗网而无法逃脱的自己。 但他毕竟没对她讲出口,只说:女士,我没有恶意,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妳。 可是我认识你呀。她说。 艾迪叹了口气。 是吗?怎么会呢? 这个嘛,她说你拨一点时间听我说。 她坐了下来,不过眼前没有任何物件可以坐。她就坐在半空中,像个仕女那样双腿交叠,背脊直挺。长裙在她身旁仔细收拢,一阵微风吹来,艾迪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我前面说过,我原本是个女工,在一家叫做海马烧烤的地方当服务生。那餐厅就在你长大的那片海边。也许你还记得吧? 她说到小餐馆的时候,点了点头。记忆骤然涌上艾迪心头。当然记得啦,那个地方。他在那儿吃过早餐。大家都说那儿是廉价饭馆。多年前就拆掉了。 妳?艾迪差一点笑了出来:妳曾经是海马的女服务生? 没错,她可得意了:我给码头工人端咖啡,为卸船货的工人送上蟹肉饼与培根。 容我加上一句,当年我可是很有魅力的女孩呢。很多人上门求婚,都被我拒绝了。姊姊妹妹数落我说,妳以为妳是谁啊,这么挑剔?她们说,趁着年轻,早点找个人嫁了吧。 后来,一天早上,有个男人进了店里,我生平没见过这样英俊的男人。他穿着一套有白色细纹的西装,头戴一顶圆顶窄边的礼帽。深色的头发经过细心修剪,小胡子下始终挂着微笑。 我上前替他服务,他对我点点头。我试着不要盯着他瞧。不过,在他跟同伴们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他浑厚而自信的笑声。我两次逮到他往我这边看。他付帐的时候,说他叫做艾弥尔,还问我说他能不能来拜访我。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的姊妹们再也不必催促我做决定了。 我们谈恋爱的过程真是精彩,因为艾弥尔是有钱人。他带我去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买了我从来没想过能穿上的衣服送我,请我吃一些我在穷苦生活中从来没吃过的大餐。艾弥尔的财富累积得很快,他投资木材与钢铁。他挥金如土,他喜欢冒险脑袋里一出现新点子,他就卯足了劲去做。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被我这种穷困女孩吸引。他厌恶那些生在有钱人家的人,而喜欢做那些世故的人永远不会做的事。 譬如到滨海名胜区来游玩。他爱极了游乐园里的设施和口味又咸又重的料理,他喜欢吉普赛人、算命仙、猜重量的艺人和表演跳水的女郎。我们两个都爱海。有一天,我们坐在沙滩上,海浪缓缓打在我们的脚边,这时候,他要我嫁给他。 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对他说我愿意,然后我们听着孩童在海里嬉戏的声音。艾弥尔又一次发了狂想,誓言很快要为我建造一座滨海游乐区,永远留住这一刻的幸福永远年轻。 老妇人微微一笑:艾弥尔实现了他的诺言。几年后,他与一家铁路公司谈妥了合作,这家公司正想增加周末的乘客数量。你知道吗,绝大多数游乐园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兴建。 艾迪点点头。他明白。但大多数的人都不晓得。很多人以为,游乐园是小精灵用手杖糖盖起来的。事实上,对于铁路公司来说,游乐园的目的是赚钱,铁路公司在营运路线的终点站兴建游乐园,如此一来,平常搭火车通勤的乘客到了周末也有搭火车的理由了。你晓得我在哪儿工作吗?艾迪以前常常这么说。就在铁路的终站,我就在那儿工作。 艾弥尔啊,老妇人继续说:盖了一座最棒的乐园,用他手上的木材与钢铁做出了一片大码头。然后冒出了神奇的游乐设施,赛车啦、兜风车啦、小船之旅啦,还有迷你铁道。他还从法国进口了一座旋转木马,又在德国的万国博览会上买来一座摩天轮。游乐园里有高塔、尖塔楼,还有几千盏白炽灯,把游乐园点得好亮好亮,夜里,从海上的轮船甲板上就可以看到游乐园。 艾弥尔雇用了好几百个工人,包括本地的工人和巡回艺人,也有外国来的工人。他买下各种动物、杂耍演员和小丑。游乐园的入口是最后完成的部分,真是富丽堂皇,大家都这么说。大门入口完工的时候,他把我的眼睛蒙上布,然后带我过去。他把我脸上的遮眼布拿掉的时候,我看到了。 老妇人从艾迪身边退开一步。她一脸好奇的表情看着他,仿佛有些失望。 就是那个入口呀。她说:你不记得了吗?你从来没想过这座乐园名字的由来吗?这是你工作的地方呀!也是你父亲工作的地方,不是吗? 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胸口。接着,她微微欠身,好似要来个正式的自我介绍。 我,她说:名叫露比。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他二十三岁。他突然惊醒,上气不接下气。他浓密的黑发上满是汗水。他对着一片黑暗用力眨眼睛,拼了命要感觉到他的手臂和关节,这些事物才能让他知道自己此时是在面包店楼上的公寓里,而不是又回到了当年战场上的那个村庄,那场大火。又是那个梦。何时方休? 快要凌晨四点钟了。就不必再睡了吧。他等着自己的呼吸缓和了,这才慢慢下床,想办法不要吵醒妻子。习惯使然,他先让右脚触地,免得左腿先出去必然会出现僵硬。艾迪每一天开始的方式都是同一个模样。走一步,跛一步。 进了浴室,他察看了充血发红的眼睛,然后往脸上泼水。总是那一个梦:在菲律宾战场上的最后一夜,艾迪徘徊于熊熊烈火中。村子里的小屋卷入火海,一直响着一个又长又尖的声音。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打中了艾迪的腿,他朝它拍打,却扑了空:他又拍打一次,又扑了空。火势越烧越烈,像一具引擎在怒吼。史米提出现了,对着艾迪喊叫:快呀!快呀!艾迪试着说话,可是他一张开嘴,却冒出了又长又尖的声音。然后某个东西攫住他的双腿,把他拉进泥泞的土里。 这时候他就会醒过来。浑身冷汗。呼吸急促。每一次都是这样。最糟糕的不是失眠。最糟糕的是,梦境过后笼罩在他身上的那一大团黑暗,像一片阴郁的薄膜一样把他的白天裹住。他即使在心情好的时刻,也觉得被什么封住了,那些快乐,仅仅是在一大片坚硬的冰上凿出来的几个洞孔罢了。 他静静穿好衣服,下楼去。计程车就停在街角,在往常停放的地点。艾迪擦去挡风玻璃上的湿气。他从来没对玛格丽特说起那团黑暗。假如她揉着他头发问说:怎么了?他总回答:没什么,只是累坏了。然后就什么都不说了。假如认为她应该为你带来快乐,又怎能对她诉说悲伤?事实上,他不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只知道眼前有某个东西,挡住他的去路;日子一久,他就放弃了很多东西,他放弃了攻读工程的想法,放弃了旅行的计画。他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坐了下来。一直待在原地,不动。 这天晚上,艾迪工作结束,在转角处把计程车停好。他缓步拾级上楼。他住的公寓传来了音乐声,那是他熟悉的一首歌。 ∮ 你让我爱上了你 当初我不想爱上你, 当初我不想爱上你 他打开家门,看见桌上有个蛋糕,还有个小小的白色纸袋,用丝带束着。 亲爱的?玛格丽特从卧室里喊:是你回来了吗? 他拿起白色袋子。太妃糖。从码头买来的。 祝你生日快乐玛格丽特出来了,用她轻柔的嗓音唱着。她看起来很美丽,穿着艾迪喜欢的印花洋装,做了头发,上了口红。艾迪觉得他需要深呼吸,仿佛觉得自己不配享有此时此刻。他与内心的那团黑暗交战:别来烦我。他对那团黑暗说:让我感觉到我应该要有的感觉吧。 玛格丽特唱完了歌,吻上他的唇。 想不想跟我抢太妃糖吃?她耳语着。 他又吻了她。 这时有人急急敲着门。 艾迪!你在不在?艾迪? 那是面包店的老板纳森逊先生,就住在公寓一楼店面后头。他家有电话。艾迪打开家门,纳森逊先生站在门外,身穿浴袍,一脸担忧的表情。 艾迪,他说:快来。有人打电话过来。我想,你父亲出事了。 我是露比。 啊原来,艾迪懂了为什么这个女人看起来如此眼熟了。他看过一张照片,大概是在维修房后头的某个地方看到的吧,就夹在游乐园第一任老板留下的老旧手册与文件之中。 那座旧的入口艾迪说。 她点点头,带着满意的表情。露比码头原本的入口曾经称得上是显眼地标。那是一座巨大的拱型建筑物,仿造一座法式历史建筑的样式,建物的圆柱表面刻有凹槽,顶上有穹形的圆屋顶。在那个圆顶之下,画了一张美女的脸孔,游客就在圆顶下进进出出。那个女人就是露比。 可是那个入口在好久以前就毁了。艾迪说:有一场大 他突然住嘴。 火灾,老妇人说:我知道。真是好大一场火。她的下巴垂了下来,视线透过眼镜往下看,好像在读着一本放在自己大腿上的书。 那天是七月四日国庆日,放假日。艾弥尔最喜欢假日了,他都说:对生意有好处。如果国庆日那天生意很好,那么整个夏天可能都会跟着生意兴隆。所以艾弥尔安排了烟火。他还弄来一支游行乐队,他甚至额外雇了一些工人,多半都是码头工人,特别为了那个周末而准备。 可是,国庆日的前一天夜里出事了。那天天气很热,太阳下山后还是很热,于是有些工人就睡在屋外,在工作小屋正后方。他们在一个金属圆桶里面起火,烤东西吃。 夜渐渐深了,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喧闹。工人抓起几个比较小的烟火,引燃施放。风一吹,火花飘扬。那年头,什么东西都是用车床跟沥青做的 她摇摇头: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好快。火舌往游乐园中心蔓延,烧上了小吃摊子,烧上了兽栏。工人一哄而散。等到有人来我们家把我们叫醒,说是露比码头失火的时候,从我们家的窗户看出去,已经看到了可怕的橘黄色火焰。我们听见马蹄声,还有消防队的救火车声。街上都是人。 我求艾弥尔别去,可是没用。他非去现场不可,他要去跟熊熊烈火拼命,想办法抢救他努力多年的心血。等到乐园的入口也着了火,那个有我的名字与我的画像的入口着了火,他又气又惊慌,最后失去了理智,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拼命拿小木桶往火场泼水,这时一根柱子倒下来,落在他身上。 她两手的十指合拢,捂住了嘴:一个晚上的时间,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后半生。爱冒险的艾弥尔,只为那座码头买了最低额的保险。他的财产没了。他要送我的大礼物也成了一场空。 他很绝望,把这片焦黑的土地卖给了一个从宾州来的商人,成交价远远低于它应有的价值。那个商人保留了露比码头这个名字,不多久也让这座乐园重新开张。它再也不属于我们了。 艾弥尔身心都受了伤。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又能够走路。我们搬了家,搬到市郊一间小小的公寓,简单过日子。我照料着一个受了伤的丈夫,心里并且悄悄想着一个念头。 她停了下来。 什么念头?艾迪说。 我好希望他从来没有盖过那座乐园。 老妇人静静坐着。艾迪凝视着宽广的绿玉色天空。他心想,老妇人这个念头,他自己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不管那个兴建露比码头的人是何许人也,真希望他当初把那一大笔钱拿去做别的事。 知道了你丈夫的遭遇,我觉得很难过。艾迪这么说,主要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妇人笑了:谢谢你,亲爱的。不过在那场大火之后,我们夫妻俩又活了好多年。我们养大了三个孩子。后来艾弥尔身体一直不好,经常进出医院。我五十多岁的时候,他就抛下我走了。你看看我这张脸,看看这些皱纹?她转过脸,抬起脸颊:每一道皱纹,都是我吃的苦。 艾迪皱起眉头:我不懂。我们以前以前见过吗?妳有没有来过码头呢? 没有,她说: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座码头。不过我的孩子会去,孩子们的孩子和孙子也都去。可是我不去。我心中的天堂,离那片大海远远的,是在当初那间忙碌的小餐馆,回到那段生活单纯的日子,回到艾弥尔追求我的时候。 艾迪揉了揉他的太阳穴。他吐了一口气,冒出薄薄的雾。 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我的意思是,妳的故事与那场大火,全都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儿呀。 在你出生以前所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影响到你。她说:比你早来到这世上的人,也会对你造成影响。 我们每天进出的场所,如果没有前人的付出,今天就绝对不会存在。我们每天在工作场所投注许多时间,我们常常以为,那些地方是因为有了我们之后才出现的。其实并非如此。 她把食指轻轻扣在一块儿:要不是有艾弥尔,我不会嫁作人妇。要不是我跟他成了夫妻,就不会有那座码头。要不是有那座码顶,你后来也不会到那儿去工作了。 艾迪搔了搔头:所以,妳是要告诉我与工作有关的事吗? 不是。露比回答的声音轻柔了一些:我是来告诉你,你父亲怎么去世的。 那通电话是艾迪的母亲打来的。那天下午,艾迪的父亲昏倒了,倒在游乐园里少年火箭飞车东侧的木板步道尽头。他高烧不退。 艾迪,我好害怕啊。他母亲的声音在发抖。她对儿子说,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父亲到了大清早才回家,全身湿淋淋,衣服沾满了沙,一只鞋子不见了。她说他身上都是海水的味道。艾迪敢说,父亲身上一定也有酒味。 他开始咳嗽。他母亲说明:而且愈咳愈凶。我们那天就应该马上看医生才对她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她说,他那天后来还是去工作,人还病着呢,腰上挂着工具和球头锤,就跟平常一样可是晚上回到家以后,他不吃东西,躺在床上又是干咳又是喘气,汗水湿透了汗衫。隔天状况更糟。结果,今天下午人就倒了下去。 医生说是肺炎。噢,早知道我就该做点什么的。早知道就该做点什么的 妳早知道的话你能做些什么呢?艾迪气坏了,气母亲担下这一切。还不都是他父亲爱喝酒才会这样。 透过电话线,他听见母亲在哭。 艾迪的父亲说过,他在海边耗了很多个年头,他呼吸的是海水。现在,离开了海边,被困在医院病床上的他,像一尾上了岸的鱼一样逐渐衰竭。并发症出现了。他的胸腔充血。病况从乐观变成稳定,从稳定变成严重。朋友们本来都说他住个一天就会出院回家了,后来变成住院一星期就会出院。父亲住院请假,于是艾迪就到码头帮忙,白天开计程车,晚上就去工作,给轨道上油,检查煞车盘,测试控制杆,甚至修埋故障的飞车零件。 他真正的目的是要保住他父亲的饭碗。游乐园老板肯定他的表现,于是付他工资,数目是他父亲薪资的一半。他把工资交给母亲。母亲天天去医院,几乎每个晚上都睡在医院里。艾迪与玛格丽特则替母亲打扫公寓,帮她张罗三餐。 艾迪十几岁的时候,如果胆敢抱怨码头很无聊,或露出觉得码头很无聊的表情,他父亲就会厉声说:怎么?你嫌这里不够好啊?后来,艾迪高中毕业,父亲建议艾迪去找工作,艾迪差一点笑出来,这时他父亲又说:怎么?你嫌这建议不够好啊?还有,在上战场之前,艾迪提到自己想娶玛格丽特为妻,并且打算当个工程师的时候,他父亲说了:怎么?你嫌现在不够好啊? 纵使他父亲说过那种话,现在,他还是来到码头,接手他父亲的差事。 最后,有一天晚上,拗不过母亲的要求,艾迪去了医院一趟。他缓缓走进病房。这些年来拒绝跟他说话的父亲,如今就算想跟他讲话,也没力气了。父亲撑着沉重的眼皮,看着儿子。艾迪在心中翻腾了半天却找不到一句话来说,于是做出了一个他唯一想得到的动作:他伸出两只手,给父亲看看他沾满油污的指尖。 别担心,小子。其他的维修工对他说:你老爸会撑过来的。我们没见过像他那样强悍的汉子。 父母很难得会放开自己的孩子,因此便由做子女的来放开父母。孩子们往前走:孩子们离开。这个放手的时刻出现的时候得到了母亲的认可,父亲的点头它会被子女的成就盖住。非要到日后,子女们自己也皮肉松垂、心脏耗弱的时候,这才会明白,他们的故事和他们所有的成就,都要从母亲父亲的故事开始说起,石头上又叠着石头,他们人生的生命之水流过。 消息传来,父亲去世了悄悄溜走了,护士这么告诉他,仿佛他父亲上街买牛奶去了艾迪感受到一种最空虚的愤怒,一种在愤怒里面打转的愤怒。艾迪和绝大多数工人的儿子一样,曾经想像自己父亲会以英雄一般的姿态死去,以此对平庸的一生提出反击。一个酗酒成性而不省人事的滨海小镇工人,能有什么英雄姿态可言。 隔天,他去了一趟父母住的公寓,走进父母的卧室,拉开所有抽屉,以为能发现一点他父亲的内心世界。他翻到了铜板、一枚领带夹、一小瓶苹果白兰地、一团橡皮筋、几张电费帐单、钢笔,一个有美人鱼图案的打火机。最后,他找到一副扑克牌。他把那副牌放进了口袋。 葬礼的规模不大,也很简短。葬礼过后的几个星期,艾迪的母亲活在恍惚失神里。她跟丈夫说话,仿佛他还在世。她对他大叫,要他把收音机音量转小。她煮两人份的晚餐。她把床上两边的枕头都拍松,虽然明明只睡一个人。 有天晚上,艾迪看见她在流理台上收拾餐盘。 我来帮忙。他说。 不用,不用。他母亲答道:你爸爸会帮我收。 艾迪把一只手放在母亲的肩上。 妈,他很轻很柔地说:爸已经走了。 他走去哪儿啦? 隔天艾迪去了计程车行,表明自己要辞职了。两个星期之后,他与玛格丽特搬回他当年从小住到大的建筑物里门牌号码六B的公寓,门廊狭窄,从厨房窗户望出去就可以看到旋转木马。他接下游乐场的一份差事,以便就近照顾他母亲。这份差事就是他以前年年在做的暑假工作:露比码头的维修工。有件事艾迪从来没有说出口没有对妻子说过,没有对母亲说过,他谁也没说他怪父亲就这样死去,他怪父亲把他困在这样一种他原本想尽办法要逃开的生活里头:眼前的生活,确实是够好了,他听见父亲在坟墓里笑着这样说。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他三十七岁。早餐要凉了。 盐巴呢?艾迪问诺尔。 诺尔嚼着满嘴的香肠,滑出雅座,往另一桌弯身过去,抓了一个盐罐回来。 给你。他话说得含糊不清:生日快乐啊。 艾迪用力摇晃盐罐:不让盐罐消失在桌上,有那么困难吗? 你以为你是谁啊,餐厅经理吗?诺尔说。 艾迪耸耸肩。才只是早上,却已经很热了,湿气又重。这是他与诺尔的固定聚会:每个星期有一天,两人一起吃早餐,都是在星期六早上,那个时段,游乐园还没有热闹起来。诺尔做的是干洗生意。艾迪帮他拿到了露比码头维修工制服的洗涤合约。 你觉得这个脸蛋漂亮的家伙怎么样?诺尔把他手上的《生活》杂志翻到某一页,上面有张照片,是个问鼎政坛的年轻人。这种货色怎么选得上总统啊?他还是个小孩子嘛! 艾迪耸耸肩:他的年纪跟我们差不多。 没唬我吧你?诺尔的眉毛扬了起来:我以为要年纪再大一点才可以当总统。 我们是年纪大了一点啦。艾迪说。 诺尔阖上杂志。他把嗓音放低了:喂,你听说没,布莱顿出事了? 艾迪点点头,喝了口咖啡。他听说了。一座游乐园。吊篮兜风乐,某个东西突然断了。一对母子从六十呎的半空中摔了下来,死了。 你在那里有没有认识的人?诺尔问。 艾迪用上下两排牙齿轻咬着舌头。每隔一阵子,他就会听到这一类的事故,某个地方的某个游乐园出了意外,他听说后总会浑身一抖,仿佛耳边飞过一只黄蜂似的。他没有一天不担心同样的事情会在他所照管的露比码头里发生。 没有,他说:我在布莱顿那边没认识什么人。 他望向窗外,火车站涌出一大群前来海边游玩的民众。他们带着大毛巾和阳伞,拎着柳条篮,篮里装着用纸包裹起来的三明治。有些人甚至带了最新的行头:折叠式的椅子,轻巧的铝制品。 有个老头子头戴一顶草帽走过去,嘴里刁着雪茄。 你瞧瞧那家伙。艾迪说:我跟你打包票,他会把雪茄扔在木板步道上。 是吗?诺尔说:那又怎么样? 那雪茄会掉进裂缝里,然后烧起来。你闻得出来那种味道。木板表面的化学物质,一碰到火马上就冒烟。昨天我才抓到一个小鬼,年纪绝对不超过四岁,他正准备把一截雪茄屁股放进嘴里。 诺尔扮了个鬼脸:然后呢? 艾迪侧过身:然后没怎样。大家应该更小心一些才对,我只是要说这个。 诺尔叉起了满满的香肠送进嘴里:你真会耍宝。你过生日的时候都还这么搞笑吗? 艾迪没回答。多年来,那团阴影一直在他旁边没有离去。如今他习惯了,为那团阴影腾出一个位子,就像在拥挤的巴士上为其他乘客让出空间。 他想着今天的维修工作内容。哈哈屋里的哈哈镜破了。碰碰车要做新的保险杆。黏胶,啊对,他提醒自己,要多买一些黏胶。他想起在布莱顿的那些可怜人。他想知道,负责操控的人是谁。 你今天几点下班?诺尔问。 艾迪吐了一口气:今天会很忙。你也晓得的,夏天,又是星期六。 诺尔扬起一边的眉毛:我们应该可以在六点以前赶到马场。 艾迪想到玛格丽特。每回诺尔提到赛马场,他总会想到玛格丽特。 好啦,去啦。今天你过生日耶。诺尔说。 艾迪拿叉子往盘里的蛋一戳。蛋冷了,不必费事去吃了。 好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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