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天堂遇见的第五个人

白色。只有白色。没有地，没有天，没有大地之间的地平线。只有一片纯洁而宁静的白，有如最寂静的黎明时分落下最深的雪，安静无声。 艾迪一眼望去全是白色；所听到的，只有自己吃力的呼吸声，以及呼吸声的回音。他吸气，便听见一声更响的吸气声；他呼气，接着也有一声呼气声随之而来。 艾迪闭紧双眼。当你知道你打不破寂静，那种寂静就更难以忍受。此刻艾迪知道眼下的寂静无法打破。他的妻子走了。他是那么想留在她身边，哪怕多待个一分钟、半分钟、五秒钟都好，然而他不能伸手抓住她，不能呼唤她，不能向她挥手，甚至无法端详她的照片。他觉得自己仿佛摔下了好几阶的楼梯，瘫在最底阶。他的心里空空洞洞。他毫无生气。他就这样软绵绵悬在这个空间里，毫无生气，好像挂在勾子上，好像全身的体液都从他身上的洞钻了出来。

他也许已经悬在这儿一天，或者一个月了。也可能已经一个世纪之久。 一直到响起了一个微小但是萦绕不去的声音，他才醒来，睁开沉重的眼皮。他到过天堂里的四处，见过了四个人，每一个人出现的方式都很神奇，然而他觉得眼前的状况很不一样。 声音的震动又传来了，这次更响。艾迪出于一辈子的防卫本能，握紧了拳头，竟发现右手握了一把手杖。他的手臂长了一块一块的老人斑，手指甲小而泛黄。他光秃秃的腿上长了红色的疹子带状泡疹，那是他还在人世的最后几星期里长出来的东西。他转头不看自己老了的样子。就人类的算法来说，他这副身子已经形同风中残烛了。 现在那声音再度传来，音频很高，声音里夹着间歇的尖叫。艾迪活着的时候，曾经在夜半恶梦中听过这个声音，而回忆使他颤抖：那个村庄，那场大火，史米提，以及这个声音，这个当他试着要开口说话、却从自己喉咙里冒出的长而尖锐的咯咯声。

他咬紧牙，仿佛这么做就可以阻断那个声音。然而那声音继续响着，像是一个没人理会的警报器：它一直响到艾迪对者这片令他窒息的白色空间大喝一声：是谁？你要干嘛？ 此话一出，那个高频的警响变成背景声音，叠上了第二个声响，那是一种松散而持续的股辘股辘的声音那是河水奔流的声音眼前这片白色世界收缩成为一个光点，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艾迪脚下出现了地面。他的手杖碰到了某个实心的东西。他高高站在一道堤岸上，微风吹过他的脸，薄雾为他的皮肤带来湿润的光泽。他往下看，在河里看见了那个萦绕不去的尖叫声的源头，于是他放心了，然而他涨红了脸，像一个紧握着球棒但最后发现并没有人闯进家里的男人。这个声音，这个尖叫、呼啸、长鸣、随意的喊叫，原来只是孩童嬉戏时的喊叫声所组成的杂音：河里有几千个小孩嬉闹着，泼水尖叫，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声。

这就是我一直梦到的情景吗？他心想。一直以来都是这个吗？为什么是这个？他打量那些小小身躯，有些蹦蹦跳跳，有些涉水而行，有些提着水桶，有些在高处的草地上打滚。他注意到眼前景象里的平静气氛，没看到孩子们常有的打闹场面。他还注意到一些别的。没有大人。甚至没有青少年。这里全都是皮肤呈深木头色的幼童，他们好像自己照顾自己，没有人打理。 有个巨大的白色圆石吸引了艾迪的视线。圆石上站着一个细瘦的小女孩，她落了单，面朝艾迪的方向。她两手打着手势，对他挥手。他有些犹豫。小女孩露出微笑，又挥了挥手，而且点了点头，仿佛在说，没错，就是你。 艾迪把手杖往下伸，探着斜坡往下走。他踩滑了。那个不中用的膝盖。他的双腿不听使唤。然而，他就要摔到地上的时候，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对着他的背部直吹，他急速向前移，站直了脚：然后，他就这样站在一个小女孩面前，仿佛他一直站在那里。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他五十一岁。这天是星期六。第一个没有玛格丽特相伴的生日。他用纸杯冲泡了不含咖啡因的咖啡，配两片抹了人造奶油的土司面包。妻子发生车祸之后的几年，艾迪都不愿意过生日。他说：我为什么一定要记住这个日子？可是玛格丽特非常坚持。她烤蛋糕，邀请朋友来，而且每年一定买一袋太妃糖，并在袋口系上丝带。 你不能抛开你的生日呀。她会这么说。 如今她去世了，艾迪试着自己过生日。白天工作时，他把自己绑在云霄飞车上，在高处，孤独一人，像个登山客。晚上，他窝在公寓里看电视。早早上床睡觉。没有蛋糕。不请客人。只要你觉得轻松平常，就根本不难表现出轻松平常的样子。因放弃而来的苍白黯淡，成为了艾迪的生活颜色。

他六十岁。星期三。他一早就到了维修房。他打开棕色纸袋里装着的午餐，从三明治上撕下一小片波隆纳香肠，把香肠勾在鱼勾上，然后连勾子带细线一起扔进了钓鱼洞里。他注视着香肠浮动摆荡。最后，香肠消失在大海里。 他六十八岁。星期六。他把药丸摊在流理台上。电话铃响了。是他哥哥，乔，从佛罗里达州打来，祝艾迪生日快乐。乔聊到了他的孙子。乔说起了一间大型社区式的公寓。艾迪一直嗯嗯，大约说了五十次嗯。 他七十五岁。星期一。他戴上眼镜，查着维修报告。他发现前一天晚上有人没来上班，注意到扭扭摆摆虫虫大冒险还没有做煞车测试。他叹口气，从墙上抓起一张标语牌本设施维修中，暂时关闭，然使带着这块牌子走过木板步道，来到扭扭摆摆虫虫大冒险的入口，他要亲自测试煞车的性能。

他八十二岁。星期二。一辆计程车开到了游乐园入口。他滑进前座，把手杖揣在身后。 大部分的人喜欢坐在后座。司机说。 你不介意我坐前座吧？艾迪问。 司机耸了耸肩：不会。我不介意。艾迪直直看着前方。他没对司机说，坐在前座比较有开车的感觉，也没说，自从两年前当局不肯发放驾照给他到现在，他都没有开车。 计程车把他送到了公墓。他先去看母亲的坟，再去看哥哥的坟。他只在父亲的坟前站了一下子。他照例把妻子的坟留到最后。他拄着手杖，弯腰，端详着墓碑，心上浮起许多事。太妃糖。他想到太妃糖。他心知，嚼太妃糖令把他牙齿连根拔起，可是，如果在她坟前吃就意味着跟她一起吃，那么不管怎样他都要吃太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