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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天堂遇见的第二个人

艾迪觉得双脚碰到了地面。天空的颜色又改变了,从深蓝变为炭黑。此刻艾迪的四周都是倾倒的树木与黑漆漆的瓦砾堆。他抓了抓自己的手臂、肩膀、大腿和小腿肚。他觉得更强健了,然而当他试图触摸自己的脚趾,他发现自己办不到:灵活的身手不见了。孩提时代感受到的弹性,现在不复存在。他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像钢琴弦一样紧绷。 他四下环顾,这是个没有生命迹象的地带。不远处一座山丘上,躺着一辆毁损的货运马车,还有一具腐烂的动物尸骨。艾迪觉得有一股热风吹过他的脸。天空猛然化为火焰般的黄色。 艾迪再一次拔足奔跑。 此时他奔跑的步伐换了一种,是军人般的沉重整齐步伐。他听见了雷声或者是某种类似打雷的声音,或是爆炸,又或者是炸弹轰炸的声音他出于本能,把脸朝下,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天空裂开,大雨倾盆而下,密密实实、色如赤褐。艾迪压低头,顺着泥浆缓缓爬行,并把嘴边的脏水吐掉。

爬着爬着,最后他发觉自己的脑袋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抬头一看,是一支插在地上的来福枪,枪托上撑着一顶钢盔,握把处则吊着一块兵籍号码牌。艾迪在雨中眯起眼仔细瞧,用手指触摸那块兵籍号码牌然后他仓皇后退,退到一堵渗着水的墙前。墙上满满是一棵粗壮榕树垂下来的须根,密密麻麻。他急急扑向须根所覆盖的阴影里,拖着腿,蹲了下来,试图缓和呼吸。即使是在天堂,恐惧还是找上了他。 那副兵籍号码牌上,刻着他的名字。 年轻人上战场打仗。有时候他们上战场是因为非去不可,有时候是出于自愿。年轻人永远觉得自己应该上战场。人世间一个又一个的哀伤故事,几百年来传颂着人们是如何误以为拾起武器就叫做勇敢,而错把放下武器视为懦弱。

艾迪的祖国参战了。他在一个下雨的早晨醒来,刮了胡子,把头发往后梳,然后就跑去应征入伍了。别人都在战场上打仗,他也应该去。 母亲并不希望他上战场。父亲听他说了这件事,燃起香烟,缓缓吐出一口烟。 什么时候去?父亲只问了这么一句。 艾迪从来没有使用过真枪实弹,于是他就去露比码头的射击游戏场开始练习。投下五分钱硬币,机枪就开始嗡嗡响,然后瞄准前面的各式丛林动物图案,狮子或长颈鹿之类的,然后扣下扳机。每天晚上,艾迪在迷你铁道的驾驶工作结束后,就去练习射击。迷你铁道是露比码头新增的小规模设施之一,因为自经济大萧条以来,云霄飞车变成了昂贵的娱乐。顾名思义,迷你铁道就是那意思,它的车厢高度约莫是成年男子的大腿部位。

艾迪在应征入伍之前工作了一段时间,他想存钱,打算去大学读工程学。他的目标他想要建造东西,不管他哥哥老是说:算了吧,艾迪,你的脑筋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战争一开打,码头乐园的生意就往下掉。艾迪的顾客如今绝大多数是女人家带着子女来玩儿,爸爸们都离家打仗去了。有时候孩子们会要求艾迪,让他们坐在他肩上;假如艾迪照办,他就会看到小朋友的母亲脸上露出悲伤的微笑:他猜想,把孩子扛起来并没有错,错的是不应该扛在他这副肩膀上。艾迪心想,不久他也要加入那些男人在远方的行列,结束他在这里每天为轨道上油、操作煞车杆的生活。战争唤起了他的男子汉意识。说不定,也会有人思念他。 在离家的前几天,有一晚,艾迪弯着身,贴紧射击场的游戏来福枪,专心射击。砰!砰!他在脑中想像:当真要对敌人开枪的时刻,不知会是什么样;射中了敌人时,对方会发出什么声音呢?砰!会不会,他们就只安安静静倒下,像练习场上的这些纸板狮子长颈鹿一样?

砰!砰! 你在练习杀人吗,小伙子? 米基.席亚来到艾迪身后。他法国香草冰淇淋颜色的头发一头汗,整张脸红通通,先前大概喝了几杯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艾迪耸一耸肩,继续练习射击。砰!命中了。砰!又命中了。 嗯。米基咕哝。 艾迪希望米基走开,好让他专心瞄准目标。他感觉到这个老酒鬼站在他身后。艾迪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声,空气从他鼻腔嘶嘶嘶出入,像是脚踏车的轮胎在打气。 艾迪继续射击。 突然间,他发觉自己的肩膀被人紧紧握着,很痛。 小伙子,听我说。米基的声音像是在低声咆哮:战争可不是游戏。如果情势逼得你一定要开枪,你就扣扳机,听到没?不要有罪恶感。不要犹豫。你就开枪,一直射,千万别去想你射伤了谁,杀死了谁,不要去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听到没?假如你想要重返家园,就一直开枪,不要思考。

他把艾迪的肩膀握得更紧了。 用了脑子思考,你就会没命。 艾迪转身,盯着米基瞧。米基猛力拍打他的脸颊。艾迪出于直觉,抡起拳头就要回敬。可是米基打了个嗝,摇摇晃晃往后退,然后看着艾迪,眼看他几乎要掉眼泪了。 游戏机枪的嗡嗡声停止。艾迪的五分钱时间用完了。 年轻人上战场打仗。有时候他们上战场是因为非去不可,有时候是出于自愿。几天后,艾迪收拾好一个圆筒行李袋,把码头抛开了。 雨停了。躲在榕树下的艾迪浑身发抖,全身湿透,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他拨开榕树须根,看到来福枪与钢盔仍然立在地面。他记起了战士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一种记号,代表战死沙场的人就埋在这里。 他爬了出来。远处一座小山,山脚下是一处村落的残迹,房舍经过轰炸与焚烧,现在满目疮痍。艾迪呆呆看了好半晌,嘴巴微张,试着把景象看个清楚。然后,他像是听到了一桩坏消息似的,胸口猛一抽紧这个地方,他知道这个地方。这地方在他梦里缠绕不去。

天花。突然冒出了个声音。 艾迪转身。 天花。伤寒。破伤风。黄热病。 那声音来自上方,从树里面发出来。 我从来不晓得黄热病是什么。该死。我从来没碰过有黄热病的人。 这声音听来强硬而有权威感,带着一点南方人拖长音的腔调,音质粗沙,像是大吼大叫了好几小时的沙哑声音。 那些病的预防针我全都打了,谁知我还是死在这里了,壮得像匹马。 榕树摇动。若干小果实在艾迪面前落下来。 你希望这是苹果吗?那个声音说。 艾迪站起来,清清喉咙。 出来吧。他说。 你上来呀。那个声音说。 艾迪上了树,爬到了差不多树顶,有办公楼那么高。他把双腿分跨在粗大的树枝上,低头一看,离地面似乎很远。艾迪的视线穿过比较细的树枝与厚厚的树叶,辨识出一个男人穿着陆军工作服的朦胧身影,靠着树干坐着。他的脸上有一层煤黑色的东西盖住,他的眼睛像小灯泡般发出红光。

艾迪费力咽了一口口水。 小队长?他小声说:你是小队长吗? 他们在军队里一起服役。小队长是艾迪的长官。他们在菲律宾作战,离开菲律宾以后,艾迪便再也没有见过小队长了。他曾听说小队长死在战场。 一缕香烟的烟气飘来。 他们对你解释过规则了吗,阿兵哥? 艾迪往下看,看着距离很远的地面,然而他认为自己不会摔下去。 我死了。他说。 这倒没错。 你也死了。 这也对。 所以,你是是我遇到的第二个人吗? 小队长举起香烟。他笑了笑,像是在说你相信你可以在这上头吸烟吗?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再吐出一小团白色云雾。 我猜你没有料到会见到我,对吧? 艾迪在战争期间学到很多东西。他学会了如何坐上坦克车顶,学会了用钢盔装冷水来刮胡子。他学到了在散兵坑里如何小心射击,以免撞到了树并且被转向的榴霰弹伤了自己。

他学会了抽烟。他学会了行军。他学会了横越索桥,同时一口气带着一件大衣、一架无线电、一枝卡宾枪、一个防毒面具、一个机关枪用的三角架、一个背包,肩上还披着几排子弹。他学会如何咽下天下最难喝的咖啡。 几种外国语言,他都学了几个单字。他学会了把口水吐得老远。他知道了初次上战场的新兵在全身而退后的那种紧张兴奋感,与弟兄们互相甩对方的耳光,笑成一团,仿佛战车已经告终我们可以回家了!他也知道了士兵第二度上阵作战时那种沮丧忧伤,因为他明白了一次战斗不足以让一场战争终结,往后还有很多很多场战斗。 他学会了从齿缝间吹出口哨。他学会了在硬邦邦的地面入睡。他知道了什么叫疥疮,那是小虱子钻进了你皮肤里,当你身上那一套脏衣服连续穿了一星期,这时候你会特别有感觉。他知道了人类的骨头穿出了皮肤的时候,看起来确实是白色。

他学着快速祷告。他知道了该把写给家人与玛格丽特的信件存放在哪个口袋,以防万一他断了气后才被同袍找到。他学到了,有时候你原本在防空洞里与弟兄并肩而坐,低声说着好饿,结果忽然传来一声嘶嘶响,弟兄应声倒地,这时饥饿便再也不是问题了。 他学到了,随着你上战场一年,两年,三年,不管多久,再强壮而孔武有力的男人,也会在运输机要把官兵卸下来的时候对着自己的鞋子呕吐,而且,就连军官们也会在出征的前夕说梦话。 他学会了抓捕战俘,不过他从来没学会怎么当一个战俘。后来有一天夜里,在菲律宾的一座岛上,他们那个大队在重炮攻击之下登陆,于是全队四散寻求掩蔽。夜空被炮火照得通亮。艾迪听见一个弟兄在壕沟里哭得像个孩子,于是艾迪对他大吼:你给我闭嘴!然后他才发现,那名弟兄会哭起来,是因为有个敌军就站在他上方,拿着一把来福枪顶着他的脑袋:而艾迪的脖子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寒意,因为也有一枝来福枪顶在他脖子后方。

小队长掐熄了烟蒂。他比艾迪队上所有弟兄都年长,是个职业军人,拿着一枝细长的轻便手杖,还有个突出的下巴,看起来与当时某个电影明星颇为神似。大多数的士兵都很喜欢他,虽然他脾气暴躁,而且习惯近距离对着人家的脸大吼大叫,你看得到他被烟草弄得泛黄的牙齿。然而,这位小队长总是承诺,不论发生什么状况,他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弟兄,这句话让弟兄们觉得放心。 小队长艾迪又喊了一声,仍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 听到。 长官。 不必这么喊我。但还是谢谢你愿意喊我一声长官。 这么多年了您看起来 看起来就像你上回见到我的时候一样,你是要这样说吗?他咧开嘴笑,然后对着树枝吐了一口唾沫。他看到艾迪脸上狐疑的表情。没错。来到这上头是没理由觉得不爽的。又没生病。呼吸都是老样子。吃的也真够好的。 吃的?艾迪半个字也听不懂。小队长,听我说,这是一个错误。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我过了毫无意义的一生?我做的是维修工,我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好多年。我照顾游乐器、摩天轮、云霄飞车和无聊的小火箭飞船。这些都没有一丁点值得骄傲的地方。我就是这么飘来荡去的。我要说的是 艾迪咽了一下口水,然后说:我来到这里,是在做什么呢? 小队长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看着艾迪。艾迪则忍着不敢问一个他现在很纳闷的问题:他先前遇见了蓝肤人,那么,他是不是也把小队长害死了? 你晓得吗,我一心想知道,小队长磨着自己的下巴说:我们这个分队的弟兄忙大家有没有保持联系?威灵汉?摩顿?史米提?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这些人? 艾迪记起了这些个名字。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保持联系,战争像磁铁一样把弟兄们凝聚起来,但战争也可以像磁铁一般,使弟兄们互相排斥。看到了那些,做过了那些;有时候,他们只想把这一切忘掉。 老实说,长官,我们就这么散了。他耸耸肩:抱歉。 小队长点点头,仿佛他早已料到此事。 那你呢?你就回去那座游乐园了吗?就是我们发誓说只要活着回家就一定要去玩的那个游乐园?美国大兵统统免费吗?让两个小妞陪一个大兵坐爱的隧道吗?你当年不是这样说? 艾迪的表情算是在微笑吧。他当年确实这么说过。他们大家全都这么说过。可是,战争结束以后,谁也没来。 对啊,我又回去那儿了。艾迪说。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一直留在那里。我也努力过。我做过一些计画都怪这条烂腿。我也不知道。没有一样成功。 艾迪耸了耸肩。小队长仔细端详艾迪的脸。小队长的眼睛眯起,声音变得低沉。 你还耍球戏吗?他问。 走啊!你走啊!快走! 敌军大喊大叫,用刺刀顶住他们的背。艾迪、史米提、摩顿、拉波佐和小队长等几人,双手举在头上,被敌军从一座陡峭的山坡往下赶。四周都是迫击炮的残壳。艾迪看到一个人影跑过树林,结果那人在一阵霹哩啪啦的子弹声中倒地。 他们在黑暗里行进着,艾迪试图把景观记在脑子里:小木屋、道路,以及一切能辨认出来的东西他知道,这些线索将会是逃亡时的珍贵依据。远处响起一架飞机的隆隆声,艾迪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令人反胃的绝望感。对于一个被俘虏的士兵来说,这种自由与扣押就在一线之间的处境,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如果艾迪能够往上跳,跳向飞机,抓住飞机翅膀,他就能够飞离这场错误。 然而逃不掉。他和弟兄们的手腕与脚踝都被捆绑起来,扔进一间竹子搭的简陋营房里。这营房是一种高脚小屋,架在四枝支脚上,与泥泞的地面隔开。他们在小屋里过了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他们睡在塞了稻草的粗麻袋上,用一个陶土壶充当众人的马桶。夜里,敌军的守卫会爬到营房底下,监听他们的对话。一天天过去,他们说的话越来越少。 他们日渐消瘦,身体变弱。他们瘦得都看到肋骨了就连入伍时是个小胖子的拉波佐,也变得又瘦又弱。他们的食物是塞了盐巴的饭团,每隔一天则加一道褐色的清汤,汤上飘着几根草。有一人晚上,艾迪从汤里捞出一只死了的大黄蜂。大黄蜂的翅膀不见了。其他人都不吃了。 把他们抓过来的人,好像不确定该如何处置他们。入夜以后,敌军带着刺刀进屋来,在这群美国人的鼻子前面挥舞着刺刀的刀刃,用外国话大吼大叫,等着他们开口。这一套从来不曾奏效。 艾迪怎么计算都认为敌方只有四个人。小队长猜测,对方也与原来的大队走散了,也在想办法撑日子,这在战争中是很常见的情形。敌军的脸色憔悴,骨瘦如柴,头上一小撮黑色的头发。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根本不像士兵。还有一个长了满口歪歪扭扭的牙齿,艾迪从来没看过那样变形的牙齿。小队长给他们取了绰号:疯子一号,疯子二号,疯子三号,以及疯子四号。 我们不想知道他们的姓名,他说:而且,我们也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姓名。 人会适应囚禁的日子,而有些人适应得比较好。摩顿是个从芝加哥来的瘦竹竿,爱说话,一听到外头有声音就坐立不安,磨蹭着下巴咕哝说着噢,该死,噢,该死,噢,该死,非要到别人叫他闭嘴否则他不会停。史米提来自纽约的布鲁克林,爸爸是救火员,大多数的时候安静寡言,可是他好像常常在咽东西,喉结会上上下下滑动;艾迪后来才晓得,他是在嚼着自己的舌头。拉波佐是从奥勒冈川波特兰来的红发小子,醒着的时候老摆一副扑克脸,可是夜里常常会叫着醒来:不是我!别找我! 艾迪多半处于激动状态。他握紧一只拳头,往另一双手的掌心重重击去,就这样一连击掌好几个钟头,摩拳擦掌,好似一名焦虑的棒球球员,就像他年少时代打球的德性。晚上,他梦见自己回到码头边,在赛马会旋转木马上,五个客人绕着圈子跑,一直跑到铃响为止。他与弟兄们比赛,与哥哥比赛,或是与玛格丽特比赛;可是梦境一转,变成是疯子一号到四号骑着前后相连的小马,戏弄他,对他冷笑。 在码头过了许多年等待的日子等着游乐设施抵达终点,等着海浪返回岸边,等着他父亲对他说话这些等待,磨出了艾迪的耐性。可是,他想出去,他想复仇。他咬牙切齿,他以拳击掌,他回想过去在老家所打过的每一场架,回想他当年用垃圾桶盖子把两个孩子打进了医院。他想像着,假如这几个敌军手上没有枪,他会怎么对付他们。 有一天早上,他们这几个俘兵被吼叫声与闪亮的刺刀吵醒,那四个疯子把他们挖起来,用绳子绑好,然后把他们带进一座坑道。坑道里没有灯火。地面冷冰冰。那儿有十字镐、铲子和金属吊桶。 妈的,这是煤矿坑。摩顿说。 从那天起,艾迪他们这几个人被逼着从坑壁上取煤,帮助敌军提高战力。有人用铲的,有人用刮的,有人搬运石板片并把石板搭成三角形,用来撑住坑顶。矿坑里还有其他战俘,是些不懂英文的外国人,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艾迪。这里面不准交谈。每隔几小时,每人可以喝一杯水。每天劳役终了,战俘的脸总是黑得不像话,而颈项与肩膀则因为整天弯腰而阵阵作痛。 被俘虏的头几个月,晚上睡觉时,艾迪都会把玛格丽特的照片立在钢盔里,放在他面前。他不太相信祷告有效果,但如今他就念着自己编造的祷词,每天晚上数着日子,说:主啊,您给我六天的时间与她在一起,我会把这六天献给您如果您给我九天的时间与她在一起,我会把这九天献给您如果您给我十六天的时间与她在一起,我会把这十六天献给您 到了第四个月,事情不对了。拉波佐的皮肤冒出一大片难看的疹子,而且严重腹泻。他什么也吃不下。夜里,他汗留不停,身上的脏衣服都湿透了。没有干净衣物让他换穿,于是他光着身子睡在粗麻袋上,小队长把自己的麻袋当作被子,盖在拉波佐身上。 隔天,拉波佐在矿坑里站都站不稳。那四个疯子没有表示丝毫同情心。只要拉波佐动作慢了下来,四个疯子就拿棍子打他,要他继续刮煤。 放过他吧。艾迪咆哮道。 疯子二号是四人里最残暴的一个,他用枪托猛打艾迪。艾迪倒下来,一阵疼痛在两片肩胛骨之间扩散开来。 拉波佐又刮了几片煤之后,不支倒地。 疯子二号大吼大叫,要他起来。 他生病了!艾迪大喊。 疯子二号又把他揍倒。 艾迪,你闭嘴。小队长低语:这是为了你自己好。 疯子二号弯身检查拉波佐,把拉波佐的眼皮翻开,拉波佐呻吟了一声。疯子二号然后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然后开始轻声细语,好像在照顾一个婴儿似的。他说了声啊,然后就笑了。他笑着,并看着所有战俘,一个一个注视,确定每一个战俘都在看他。接着他掏出手枪,抵着拉波佐的耳朵孔,然后对着开枪。 艾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劈成了两半。他的视线模糊,大脑麻木。枪响的回音在矿坑内回响,拉波佐的脸泡在一团四散的带血泥浆里。摩顿用双手捂住了嘴。小队长眼睛看着地上。没有一丝动静。 疯子二号把黑黑的尘土踢往尸体上,然后瞪了艾迪一眼,朝他脚边吐口水。他对疯子三号与疯子四号大声喊了几句。三号与四号看起来似乎与战俘们一样震惊。疯子二号一度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好像在祷告:他的眼皮垂下来,嘴唇猛烈翻动。可是疯子二号挥着枪杆,又开口吼叫。然后三号与四号慢慢拉起拉波佐的脚,沿着矿坑地面一路拖着尸体,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是溢出的油料。他们把尸体扔在墙边,旁边是一把鹤嘴锄。 这之后,艾迪不再祷告了。也不再计算日子。不想遭遇同样的命运,于是艾迪与小队长只谈逃亡的事。小队长认为,敌军的战力告急,才会要这些个半死不活的战俘都下矿坑刮煤。日子一天天过去,矿坑里的人数渐少。夜里,艾迪听见爆炸声,而且声音似乎逐渐接近。小队长估计,如果情势险恶,那四个敌军会撤离,并毁灭一切。他曾经看到战俘营房后面已经挖出了战壕,那座陡坡上也安置了大型油桶。 那些油料是要拿来销毁证据的。小队长低语:他们是在挖我们的坟墓。 又过了三个星期。月色朦胧的夜空下,疯子三号在战俘营房里守卫。实在太无聊了,他拿来两颗差不多像砖块那么大的石头,玩着丢与接的把戏。但他老接不住石头,石头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再往上抛高,然后又让石头掉在地上。 一身黑尘的艾迪,眼睛一动,对于这砰砰砰的响声觉得很恼火。他一直试着入睡却都睡不着。这时,他直起身子,把眼前看个清楚。他觉得自己的胆量被逼出来了。 小队长他低声说:你准备行动了吗? 小队长抬起头:你有什么想法? 那些石头。艾迪朝着卫兵点点头。 怎么样?小队长问。 我会耍球戏。艾迪说。 小队长眯起眼睛:什么? 可是这时艾迪已经朝卫兵大喝一声:喂!老兄!你的手法不对! 他两手摆动,做出一个绕圈的手势:像这样!你要这样耍才对!给我! 他伸出双手:我会耍。给我。 疯子三号满脸好奇看着他。艾迪觉得,在这几个敌军卫兵里,对疯子三号下手是最有胜算的。疯子三号偶尔会从权充窗户的小孔偷塞几片面包给战俘。 艾迪又做了绕圈的手势,并露出微笑。 疯子三号上前一贴,然后又停下,转回去拿刺刀,然后才把两颗石头拿给艾迪。 就像这样。艾迪毫不费力就开始扔起石头,丢啊接啊的。他七岁的时候向一个义大利杂耍艺人学到这招,那个杂耍艺人一次可以耍六个碟子。艾迪不晓得花过多少时间练习,用人行道的圆石,用橡皮球,用任何他能找到的东西练习。这其实没什么。在码头乐园长大的小孩多半都会这个把戏。 然而此刻他快速抛接着这两颗大石头,抛,接,抛,接,速度越来越快。那个卫兵真是开了眼界。 艾迪停了下来,伸手握着两颗石头,说: 疯子三号咕哝了会儿。 三个石头,懂吗?艾迪伸出三只手指:三。 这时候,摩顿与史米提都坐起来了。小队长则渐渐挪近。 现在状况是怎样?史米提问得很含糊。 如果能再拿到一个石头艾迪也含糊回答。 疯子三号打开竹门,做了一个艾迪期待中的举动:他叫其他卫兵进来。疯子一号拿着好大一块石头出现了。疯子二号跟着进来。疯子三号把石头塞给艾迪,大叫了几句,然后退后几步,对其他卫兵笑,并打手势要他们坐下,仿佛在说:瞧仔细了。 艾迪用很有节奏的方式抛接石头。每个石头都有他的手掌那么大。他唱起了一首戏团的曲子。答,答答答,答卫兵笑了起来。 艾迪笑。小队长也笑。牵强地笑着,争取时间。 再靠近一点。艾迪把这句话唱出来,假装是歌词。摩顿与史米提慢慢移动,慢慢靠近,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卫兵们正在享受这个余兴节目。他们的姿势放松了。 艾迪屏住呼吸。再撑一会儿就好了。他把一个石头丢得老高,然后耍着另两颗石头,再接住落下的第三个。然后他又重复一次。 哇。疯子三号忍不住说。 你喜欢这个?艾迪问。他抛的速度更快了。 他一直把一个石头抛得高高的,看着卫兵的眼睛跟着石头往上移。 他又唱:答,答答答,答然后:等我数到三,然后:答,答答答,答然后:小队长负责左边那个 疯子二号起了疑心,皱起眉头。然而艾迪露出了露比码头的杂耍艺人要拉回观众注意时的那种笑容: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艾迪用叫小孩的口气说:地球上最伟大的表演哦,小朋友! 艾迪把石头越抛越快,然后数:一二然后把一个石头丢到最高的位置。四个疯子的视线也跟着往上移。 就是现在!艾迪大喊,并抓住一个抛到一半的石头,使出他精湛的投球技巧,把石头朝疯子二号的脸上砸过去,打断了他的鼻子。艾迪再抓住第二个石头,用左手丢出去,命中了疯子一号的下巴:疯子一号往后倒,小队长跳上前夺下他的刺刀。呆住了的疯子三号回过了神,立刻掏出手枪猛烈开火,而摩顿与史米提抱住他的腿,把他擒倒。这时营房内门突然打开,疯子四号冲进来,艾迪把最后一个石头朝他扔过去,只差几吋就打中他的头:他低头闪躲,这时手拿刺刀在墙边伺机而动的小队长,把刺刀刺进了疯子四号的胸膛,力道非常猛,使得对方连同自己都摔出了门外。艾迪受到肾上腺素的刺激,往疯子二号身上一跳,对着他的脸重重出拳,他以前在街上打架的时候从来没有出过这样重的拳。他抓起一块不太硬的石头,往疯子二号的脑袋猛砸,一直砸一直砸,砸到他看见自己的手掌上有一团可怕的紫色黏液,登时明白那是血液与皮肤与煤灰的混合物这时他听见一声枪响,于是他把那团黏液抹在自己太阳穴上。他抬头一瞧,看到史米提站在一旁,握着敌军的手枪。疯子二号的躯体已经瘫软,胸口冒着血。 这是为拉波佐报仇。史米提抿着嘴说。 几分钟里,四个卫兵全死了。 这几个瘦巴巴的战俘,一身血迹,赤足跑向那座陡坡。艾迪原本预料会有一场火拼,会跟更多卫兵搏斗,可是陡坡上一个人也没有。其他的营房都是空的。事实上,整个营地都没有人了。艾迪不知道他们跟这四个疯子这样子对峙了多久。 其他人很可能在听到爆炸声之后就撤退了。小队长低声说:我们是这里的最后一批。 油桶摆在陡坡的第一个隆起之处。煤矿井的入口就在不到一百公尺以外的地方。附近有一座补给小屋,摩顿确认过里头空无一人后,冲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抱了一大把手榴弹,拎着来福枪,以及两管看起来很粗糙的喷火器。 我们来把这里烧光吧。他说。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蛋糕上写着:祝好运!要奋战!沿着香草糖霜的滚边,有人加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蓝字:Come home soon(早日回家),可是字母s︱o︱o︱n挤在一起,结果看起来像是son(儿子),看起来像是Come home son(儿子回家) 艾迪的母亲早就把儿子隔天要穿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她把衣服用衣架挂好,挂在他房里衣橱门把上。衣服下方摆着一双他的皮鞋。 艾迪在厨房里,与罗马尼亚来的小堂弟们闹着玩,堂弟想在他肚子上捶几拳,他把双手背在身后。有人从厨房的窗户住外指着巴黎旋转木马,旋转木马为夜间游客点起了灯。 是马耶!小男孩大叫。 前门打开了。艾迪听见一个令他心跳加速的声音。他在想,这算不算是一个他不能带上战场的弱点。 你好啊,艾迪。玛格丽特说。 她在那儿,站在厨房的门口,看起来可爱极了。艾迪的胸口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骚动。她抹去头发上的雨水,露出微笑。她手上拿着一个小盒子。 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来,因为你过生日嘛。还有,呃也为你送行。 她又微微一笑。艾迪好想好想拥她入怀,他觉得自己快爆炸了。他才不管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他只想好好记住她递上盒子的模样,与玛格丽特在一起,艾迪就想让时间停止。好漂亮。他说。 她笑起来:你还没打开呢。 听我说。他移近。妳要不 艾迪!有人从另一个房间大喊:快过来吹蜡烛了! 对啊!我们饿扁了啦! 噢,萨尔,嘘! 我们真的饿了嘛。 有蛋糕有啤酒有牛奶有雪茄,大家举杯预祝艾迪凯旋归来。有那么一刻,艾迪的母亲哭了,抱着她的另一个儿子乔。乔留在国内,因为他有扁平足。 饭后,艾迪与玛格丽特沿着滨海步道散步。他叫得出每一个收票员与小吃摊主的名字,而这些人全都祝他好运。几个年长的妇人眼眶含泪,艾迪料想她们也有儿子,而且已经战死沙场了。 他与玛格丽特买了盐水太妃糖,有糖蜜,梅果、沙士等三种口味。他们把手伸进小小的白色纸袋里挑糖,彼此的手指头互相斗弄,在一分钱拱廊游戏场里,艾迪用力拉着一只石膏手,指针从病恹恹跳到没有杀伤力,跳到温和,一直跳到猛男 你真的很强壮。玛格丽特说。 我是猛男。艾迪说,还展示了一下肌肉。 夜晚将尽,他们站在木板步道上,像他们在电影里看过的情景一样手牵手,倚着栏杆。远方的沙滩上有个拾荒的老人,用树枝与破旧毛巾搭起一个小火堆,就着火堆缩成一团取暖,准备打发一夜。 你用不着要我等你。玛格丽特突然说道。 艾迪有点紧张,咽了咽口水。 我用不着? 她摇摇头。艾迪微笑。不必问出这个整晚掐着他喉咙的问题,艾迪觉得仿佛有一根绳子从心里抛了出来,一圈又一圈绕着玛格丽特的肩膀,把她拉近,把她变成他的人。在这一刻,他最爱的就是她,超过世上一切。 一滴雨落在艾迪的额头上。又一滴。他抬头看看逐渐聚拢的云层。 嘿,猛男。玛格丽特说。她笑了一笑,随即垮下了脸;她眨着眼睛,挤掉雨水,不过艾迪分不清那是雨滴还是泪珠。 不要送了命,好吗?她说。 重获自由的士兵往往狂暴无比。他失去的那些黑夜与白天,他承受过的折磨与羞辱他要一个激烈的平反,他要一个情绪的平衡。 因此,当摩顿满手偷来的武器,对着弟兄们说我们来把这里烧光的时候,很快就获得了一致却不一定合情理的同意。这几个大男人,再次有了掌控局面的感受,带着敌军的武器四散开来:史米提朝着矿坑井的入口前进,摩顿与艾迪走向油桶,小队长则去寻找交通运输工具。五分钟以后,就给我回来这里!他大吼:大轰炸很快就会开始,我们必须赶紧离开。听到没有?五分钟! 五分钟也足够摧毁这个他们住了将近半年的地方。史米提把手榴弹向矿坑井一扔,然后拔腿就跑。艾迪与摩顿把两个油桶推滚到有几处小屋集中的地带,撬开桶盖,然后,打开了他们刚抢来的喷火器喷嘴,把两个油桶点起火,看着小屋燃起。 烧吧!摩顿大吼。 烧吧!艾迪大吼。 矿坑井从地底下往上炸开来。矿坑入口冒出黑烟。史米提完成了任务,往会合的地点跑。摩顿把脚下的油桶踢进一间小屋,引燃了一串像绳子似的火线。 艾迪看着,轻蔑一笑,然后走下小径,走到最后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比较大一点,比较像是粮仓。他提起手上的武器。一切都结束了,他对自己说道,结束了。这些个星期日月困在这群禽兽手上,这群不配叫做人的卫兵,一口烂牙,一脸骨头,还在艾迪他们喝的汤里加了死黄蜂。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但都不会比先前所承受的折磨更惨。 艾迪扣下扳机。咻。很快就着火了。竹子干燥,不出一分钟,这座粮仓的墙壁便已消熔在橘色与黄色的火焰之中。艾迪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引擎声他希望小队长已经找到了可以掩护的地方这时候,天空突然传来第一串轰炸声,那是他们先前夜夜听闻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更为接近了。艾迪登时想到,眼前的大火谁都看得见。他们有可能获救。他也许就可以回家了!他转回去面对燃烧中的粮仓 那是什么? 他眯起眼睛。 那是什么? 有个什么东西飞出门口。艾迪试着看个仔细。温度很高,艾迪用没有拿东西的那只手护着眼睛。他不能确定,可是他觉得自己刚刚看到了一个小小人形在火海里奔跑。 喂!艾迪大喊,往前进几步,把武器放低。喂!粮仓的屋顶开始倒塌,火花四冒,烈焰乱窜。艾迪住后跳开。他的眼睛被熏出了泪。或许只是个影子吧。 艾迪,快! 摩顿在小径的那一端,挥手叫艾迪过去。艾迪的眼睛灼痛,呼吸困难。他指着粮仓大喊:我觉得那里面有人! 摩顿把一只手放在耳后:什么 有人在里面! 摩顿摇摇头。他听不见。艾迪转过身去,几乎可以确定他又看到了那个人影,就在那里,在着了火的粮仓地板上爬行,体型像个孩子。从军两年多以来,艾迪只见过成年男人,而眼前这个模糊的身影不禁使他想起了家乡的小堂弟,想起了码头乐园里坐在他驾驶的迷你铁道上和云霄飞车上和海滩上的小朋友,以及玛格丽特,以及她的照片,以及那一切被关在心房之外好几个月的事物。 喂!快出来!他大喊。丢下了喷火器,朝粮仓再靠近一些:我不会对你开枪 有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猛把他往后拉。艾迪转身,紧握着拳头。来人是摩顿,对他大叫:艾迪!现在得走了! 艾迪摇摇头:不,不,等等,等一下,我想有人在那里头 那里面没有人!走了! 艾迪好急好难过。他回过身子朝向粮仓。摩顿又抓住他。这回艾迪一个粗暴的转身,撞上了摩顿的胸口。摩顿跌在他脚边。艾迪的脑袋嗡嗡响,脸孔因为愤怒而扭曲。他再转身看着火海,他的眼睛几乎要闭上了。瞧。那个是不是呢?在一堵墙后面打滚?是不是? 他往前走,非常确定某个无辜的生命就要在他面前被活活烧死。这时,残余的屋顶全部塌下来,发出轰然巨响,火花四处飞散,有如电尘,像雨点一般落在他头上。 在那一瞬间,关于战争的所有感觉,好像一团胆汁那样从他心里爆发出来。被俘虏,令他作呕:杀人,令他作呕:太阳穴上那团干掉的血液与黏液,令他作呕:轰炸、焚烧与一切的徒劳无功,令他作呕。此刻,他只想抢救一些什么,一小块拉波佐,一小块他自己,什么都好,于是他蹒跚走进了燃烧中的粮仓残骸,发了疯似的认定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都有一个人。飞机轰炸轰隆从头顶上飞过,机上的枪管像打鼓似的不断开火。 艾迪好像失了神。他踏过一滩燃烧中的油,他的衣服从背后着了火。一簇黄色的火焰窜上他的小腿、大腿。他抬起手臂,大喊大叫。 我会帮你的!快出来!我不会开枪 一股椎心刺痛划过了艾迪的腿。 他放声吼出一长串痛苦的诅咒,然后就卧倒在地上了。他的膝盖下方血流如注。 飞机引擎还在怒吼。天空发出蓝色的闪光。 他躺在那儿,流着血,任凭火苗上身。忍着烧烫的热度,他把双眼闭了起来。生平头一回,他觉得自己可以死去了。 这时,有人猛力把他向后拉,推着他在尘土中滚动,把他身上的火扑灭。艾迪太过震惊也太过虚弱,无力反抗。他像一大袋豆子似的滚着。不一会儿,他置身于某个运输工具里面,弟兄们都在旁边,叫他要撑下去,要撑下去。他的背部烧伤,膝盖失去知觉,又晕又累,非常非常疲惫。 小队长忆起当年那段最后关头,缓缓点着头。 你还有没有印象,当时你是怎么出来的?他问。 不太记得了。艾迪说。 前后花了两天。你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严重失血。 我们还是撑过来了,艾迪说。 是啊小队长拉长了字尾,最后化为一声叹息:那颗子弹确实伤到了你。 其实,那颗子弹一直没有完全清除。它切穿了好几条神经与肌腱,还直直穿过一根骨头,造成骨折。艾迪接受了两次手术,都没有完全解决问题。医师都说,他会有一条瘸腿,随着年龄增加,残废的骨头会越来越糟。我们尽力了。他们告诉他。是吗?谁知道呢?艾迪只知道,他在医疗站醒过来以后,他的人生永远不可能跟以前一样了。他再也没办法跑步。再也没办法跳舞。更糟的是,出于某种原因,他对事物的观感跟以前再也不一样。他变得封闭,看任何事物都觉得愚蠢而无意义。战争缓缓爬进了艾迪的体内,钻进了他的腿与他的灵魂。他以士兵的身分学到了很多。回到家乡的时候,他已经变了一个人。 你知不知道,小队长说:我祖上三代都是军人? 艾迪耸耸肩。 是的。我六岁就知道怎么用手枪了。我父亲早上会到我床边做内务检查他真的会扔一枚两毛五的钱币在我床上。在餐桌上,我们小孩子开口闭口一定是是,长官、不,长官。 我在当兵以前,只晓得听命行事。当兵之后,我学的第一件事却是发号施令。 和平时期倒还好,招募到不少自命不凡的家伙。可是后来战争开打了,新血涌进了军队,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朝着我敬礼,要我指挥他们做事情。我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恐惧。他们以为我知道一些关于战争的秘辛,认为我可以让他们活命。你那时候也这么想,对吧? 艾迪不得不承认他是这么想过。 小队长把手往后伸,摩搓自己的颈子:当然啦,我没有那么神通广大。我也是听命行事。可是,如果我没办法担保能让你们保住性命,我想我起码能让你们团结一心。当你置身于一场大战之中,你会去找一个小小的信念当作信仰:一旦你找到了,你就会谨守那个信念,像一个士兵在散兵坑里祷告时紧握着十字架。 对我来说,那个小小的信念就是我每天告诉你们的那句话。谁都不会被丢下不管。 艾迪点点头:这句话意义重大。 小队长面无表情看着他:希望是这样。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又拿出一根烟来点燃。 为什么这么说?艾迪问。 小队长喷出一口烟,然后用香烟尾端朝向艾迪的腿,指了一指。 因为,对你开枪的人,他说:是我。 艾迪看着自己那条晃垂在树枝上的瘸腿。手术的疤痕又露出来了。疼痛的感觉也回来了。他感觉到内心涌上一股自从死后至今从未有过的感受,事实上,他多年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那是一股暴烈而汹涌的怒气,也是一种很想要伤害什么东西的欲望。他稍微眯起眼睛,瞪着小队长:小队长眼神空白,仿佛料到了接下来的进展。小队长让香烟从指间滑落。 请便吧。他低声说。 艾迪放声大叫,扑向小队长:两个男人从树枝摔下,往地面掉,擦碰过树枝与藤蔓,并在坠落的过程中互相打斗。 为什么?你这混帐!混帐!不是你!为什么这样做?他俩在泥泞的地面扭打成一团。艾迪跨坐在小队长的胸膛上,对着他的脸猛抡拳头。小队长没有流血。艾迪抓着他的衣领摇他,抓着他的脑袋朝泥地猛敲。小队长不闪不躲,反而顺着艾迪的每一拳而翻滚,由著艾迪发泄怒气。最后,小队长用一只胳臂就抓住了艾迪,把他翻倒在地。 因为,他口气平静,用手肘抵着艾迪的胸膛:如果不那样做,我们就会因为那场火而失去你。你会死的。然而你的时辰还没有到。 艾迪气喘吁吁:我的时辰还没有到? 小队长继续说:你那时候像中了邪似的走进去。摩顿想阻止你,但你差一点就把他打昏。我们有一分钟的时间离开,可是你他妈的力气真大,太难打倒你了。 艾迪感觉到残余的怒气涌上心头,于是又抓住小队长的领子。他把小队长拉近,看到小队长嘴里被烟草染黄的牙齿。 我的腿!艾迪怒火奔腾:我的人生! 我毁了你的腿,小队长静静地说:是为了救你的命。 艾迪放开小队长,精疲力尽。他胳臂痛。他发晕。这么多年来在他心上盘桓不去的那个关键时刻,就是那么一个错误,就使得他的人生完全改变。 那间小屋里半个人也没有。我到底在想什么?我那时候要是没有进去他的音量变小,变成低声自语:我为什么不就这样死了算了? 谁都不会被丢下不管记得这句话吧?小队长说:发生在你身上的状况我以前就见识过。士兵会撑着,撑到了某一个点,就再也没办法上去了。有时候在大半夜里,某个家伙会从帐篷里滚出来,四处走动,没穿鞋,衣衫不整,一副就要回家乡的样子,好像他家就住在转角似的。 有时候是打仗打到一半,某个士兵会把手上的枪往地上一丢,眼神涣散。他就是不行了,没办法继续打仗了。这种的下场通常都是中弹。 你的情形也一样,就是这么发生了,就在我们只差一分钟就把营地全部搞定的当头,你在一片火海前面崩溃了。我不能让你活活给烧死呀。我当时猜想,一点腿伤应该会痊愈的。我们把你从火场里拖出来,其他弟兄把你送进了医疗站。 艾迪的呼吸急促,仿佛胸口有一把榔头在敲打着。他的脑袋一片混乱,满脑子泥巴与树叶的画面。 他过了一分钟才听懂小队长的最后一段话。 其他弟兄?艾迪说:你说其他弟兄把我送去医疗站,这话什么意思? 小队长站起身,把腿上的一根小树枝拍掉。 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我呢?他问。 艾迪在那之后再也没见过小队长。他被送上飞机,运往军医院,最后因为残疾而退伍,坐飞机飞回美国的故乡。几个月后,他听说小队长没能活着回来,不过他认为小队长应该是跟着其他部队在后来的战役里牺牲了。其实后来有一封信是要寄给他的,信里装着勋章,可是艾迪把那封信扔到一边,连拆都没拆开。战后几个月的日子沉重而令人伤感,他逐渐忘了服役期间的许多细节,而且也没有兴趣再回忆战时种种。过了一段时间,他的住址也改了。 就像我先前对你说过的,小队长说:破伤风?黄热病?那一大堆预防针?根本是浪费我的时间。 他往艾迪肩膀背后的方向点了点头,于是艾迪转过身去看。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片荒芜的山丘,突然变成是他们逃亡的那个夜晚。朦胧的月亮高挂夜空,飞机抵达,几座小屋陷入火海。小队长开着运输车,上面有史米提、摩顿,还有艾迪。艾迪躺在后座对面,既有烧伤,也有皮肉伤,陷入半昏迷状态。摩顿在艾迪受伤的膝盖上方绑了一条止血带。炮击渐渐逼近,每隔几秒钟便照亮黑色的天空,仿佛阳光忽隐忽现。运输车抵达山丘顶后突然来个急转弯,然后便停了下来。 前面有一扇大门,是用木头和铁丝做起来的临时门。路的两侧都是陡坡,车子没办法迂回前进。只见小队长抓了一把来福枪,跳下车去。他开了枪,把锁打坏,推开大门。然后他打个手势,叫摩顿接管方向盘,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表示他会在前头察看路况。 这条路弯弯曲曲进了一片灌木林。他用跑的,用他没穿鞋的脚尽力跑,跑过了这条路上的弯道,跑了五十公尺远。 路面没有障碍物。他对手下挥了挥手。一架飞机轰隆轰隆低空飞过,他抬头察看是敌机还是我机就在那一刻,在他抬头往上看的那一刻,他的右脚板底下发出了一个小小的喀擦声。 地雷瞬间爆炸,好似从地心深处打了一个嗝,爆出冲天烈焰。小队长被炸得飞起来,飞到离地五六公尺高。他当场被炸开,化为一大团着了火的骨骸与软骨,以及上百块焦黑的肉块,有一些飞越了泥地,落到了榕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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