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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天堂遇见的第一个人

别怕蓝肤人缓缓从椅子上起身:你别怕 他的嗓音让人觉得放心,可是艾迪只能盯着他看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呀,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呢?那一张脸孔,是那种在你梦里冒出来之后,会让你隔天早上起来想对别人说你绝对猜不到昨晚我做了什么梦的脸。 你的身体像个小孩子一样,对吗? 艾迪点点头。 那是因为你认识我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哪。一开始,你所感受到的就是你曾经有过的感觉。 一开始什么东西啊?艾迪心中不解。 蓝肤人抬起下巴。他的皮肤泛着怪异的色彩,一种泛白的蓝莓色。他的手指满布皱纹。他走了出去。艾迪跟在后头。 码头空荡荡的。海滩空荡荡的。整个星球都空荡荡的吗? 告诉我蓝肤人指向远处一座有两段高峰的木造云霄飞车,那是飞天快车,建于一九二〇年代,当时轨道下轮(Under︱fiction Wheels)底部摩擦轮尚未问世,所以列车无法高速转弯除非你要让整列车飞出轨道。

告诉找,这飞天快车还是地球上最快的飞车吗? 艾迪看着这座吱嘎作响的老东西,摇了摇头。好多年前就拆掉了。 啊,我想也是。蓝肤人说:我们这里的事物不会改变。不过,从云层往下看,倒是看不出你说的那些改变。 这里?艾迪心中暗忖。 蓝肤人微微一笑,仿佛听见了艾迪内心的疑问。他碰了碰艾迪的肩膀,艾迪感受到一股暖意,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的思绪,一句一句流泻了出来。 我怎么死的? 一场意外。蓝肤人说。 我死了多久呢? 一分钟。一小时。一千年。 我现在人在哪里? 蓝肤人撅起嘴唇,若有所思,把问题重复了一次:你现在人在哪里呢?他转过身,举起双臂突然间,过去曾在露比码头的游乐设施,全都叽叽嘎嘎动了起来,有了生命:摩天轮在转动,碰碰车霹啪撞来撞去,飞天快车喀咯喀往上爬,巴黎旋转木马上的马匹随着活泼愉快的风琴乐声上下移动。大海就在眼前。天空呈现柠檬的颜色。

你认为你是在哪里呢?蓝肤人说:这是天堂啊。 不会吧!艾迪猛摇头。不可能! 蓝肤人看起来好像很开心。不会?这里不可能是天堂吗?他说:为什么不是?只因为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所以它不会是天堂吗? 艾迪用嘴型吐出一个字。对。 喔。蓝肤人点了点头:哎,人哪,常常轻视自己出生的地方。可是呢,在最不可能的角落里却有可能发现天堂。而且天堂是有很多阶段的。现在这里,是我的第二阶段,对你来说则是第一阶段。 他领着艾迪走遍游乐园,经过雪茄铺和香肠摊,经过了傻瓜赌场,很多傻子在那儿输光了身上的铜板。 天堂?艾迪心想。这太好笑了吧。他成年以后绝大多数的岁月都在想办法离开露比码头,它只不过是一个游乐园,一个让你可以扯开嗓子尖叫、弄得一身湿,并且拿钱去换人偶娃娃的地方。他无法想像这样一个地方竟会是什么幸福洋溢的安息之地。

他又试着出声讲话,这回他听见一个小小的咕噜声从他胸膛里传出。 蓝肤人回过身来:你的声音会回来的。我们所有人都要经历同样的过程。你现在初来乍到,是没办法说话的。 他微笑起来:这帮助你专心听别人说话。 你在天堂里会遇见五个人,蓝肤人突然说:我们每一个人在你的生命里都有一个存在的理由;你当下也许不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而这正是天堂的功用。天堂,是为了让你认识你在人间的一生。 艾迪一脸困惑。 一说到天堂,大家就想到极乐花园,以为在天堂里可以在云端飘浮,在上巅河畔发懒。可是,美丽的风景假如不能让人得到安慰,它就没有意义。 这是上帝送给你的最佳礼物:让你有机会了解你一生中发生过哪些事情,并解释原因。这是你一直在寻找的那份宁静。

艾迪咳了起来,试着发出声音。他不想再沉默了。 艾德华,我是你遇见的第一个人。我死的时候,有另外五个人向我阐明了我的一生,然后,我就来这里等你,在这儿排队,等着把我的故事告诉你,让我的故事也成为你的人生故事里的一个情节。还有其他人也在等你,有些你认识,有些你也许不认识。不过,他们在死去之前都曾经在你的人生路上与你巧遇,而你的人生路就从此改变了。 艾迪费尽全力,从胸膛里把一个声音给逼上来: 是什么他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的嗓子,似乎像是一只正要破壳而出的新生小鸡。 是什么害你 蓝肤人耐性十足,等着他说。 是什么害你死掉? 蓝肤人看起来有一点惊讶。他对艾迪露出微笑: 就是你。他说。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他七岁了,生日礼物是一颗崭新的棒球。他用右手握紧球,再用左手握紧球,感觉到一股力量冲上他的臂膀。他想像自己是某个棒球英雄,就像帅杰克糖浆花生爆米花里附赠的棒球员收藏卡那样的英雄,譬如伟大的投手华特.强森(Walter Johnson)。 来,投球吧。他哥哥乔说道。 他们沿着中庭广场奔跑,经过了一个游戏摊子,在这里,假如能击倒三个以上的绿瓶子,就可以赢得一颗椰子和一根吸管。 快点啊,艾迪,乔说:一起玩嘛。 艾迪停下脚步,想像自己正站在棒球场上。他把球投了出去。他哥哥手肘一缩,马上蹲下。 太用力了啦!乔吼道。 我的球!艾迪大叫:你很讨厌耶,乔。 艾迪注视着球蹦蹦蹦,滚到了木板步道,还打中一根柱子,往杂耍秀帐篷后面的一小块空地掉下去。他朝着球的方向追去。乔也跟上。他们往空地跳下去。

你看到球了吗?艾迪说。 没有。 这时传来了重重的砰一声,两人停了下来。帐篷的一面布帘掀了开来。艾迪与乔双双往上看,那儿站着一个胖得不得了的女人,还有一个没穿上衣的男人,全身都是红色毛发。他们是怪人怪事秀里面的怪人。 两个孩子吓呆了。 你们这两个自作聪明的小鬼,在后头干什么啊?毛茸茸的男人说着,还咧开嘴笑:皮在痒了吗? 乔的嘴唇在发抖,然后,哭了起来。他腿一蹬就跑开了,两条胳臂甩得飞快。 艾迪站了起来,发现他的棒球放在一台锯木架的脚边。他眼睛看着打赤膊的男人,身子慢慢往球的方向移过去。 这是我的球。他嗫嚅地说。他一把捞起球,然后也跟在哥哥后头跑走了。 听我说,先生,艾迪的声苦粗嘎:我绝对没有杀害你,好吗?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蓝肤人往长板凳上坐下。他面露微笑,好像是在安慰客人的样子。 艾迪仍然站着,一副要保护自己的架势。 让我先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吧。蓝肤人说道:我受洗的名字是约瑟夫.柯维齐克,我的父亲是个裁缝,住在波兰一个小村子里。我们家在一八九四年来到美国,那时候我还很小。母亲抱着我,倚在船的栏杆旁,这一幕成为了我最早的记忆,我母规在新世界的微风里摇着我。 我们跟绝大多数的移民一样,身上没有钱。我们睡在我叔叔家厨房里的一张床垫上。我父亲找不到工作,只好进入成衣工厂做工,给大衣缝钮扣。我十岁那年,他把我从学校接出来,就跟着他一起做工。 艾迪看老蓝肤人坑坑疤疤的脸、薄薄的唇、松垮的胸膛,心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我生来就是个容易紧张的孩子,而工厂里的噪音更恶化了我的情况。我的年纪太小,还不到时候去那儿做工,跟那些终日怨声载道的大男人们为伍。 每当工头走近,我爸就会叫我低头。别让他注意到你。可是有一次我被绊倒了,一大袋钮扣掉在地上,扣子洒了一地。工头大声开骂,骂我是个没用的孩子,叫我走。那一刻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我父亲像个街上的乞丐一样恳求工头。工头冷笑了一声,用手背抹了抹鼻子。我的胃都打结了,好痛。接着,我觉得腿上有湿答答的东西,我低头去察看。这时工头指着我沾染了屎尿的裤子,放声大笑,其他工人也跟着大笑。 那件事之后,我父亲就不愿意跟我说话了。他觉得我害他丢人现眼。我猜想,在他的世界里,我确实让他没面子。说来,做父亲的人也能毁了自己的儿子,而我经过那件事情之后,也可以说是就这样完了。

我小时候容易紧张,长大以后也神经兮兮,最糟糕的是,夜里我还是会尿床。到了早上,我会偷偷把弄脏了的床单放进洗脸盆里浸水。有一天早上,我一抬头就看到了我父亲。他瞧见了脏污的床单,用那种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神瞪着我,仿佛他但愿能够扯断我跟他之间的人生关连。 蓝肤人停顿了下来。他的皮肤,看起来像是在蓝色液体里浸泡过,裤腰的地方叠着一小圈一小圈的肥油。艾迪看得目不转睛。 我并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怪胎模样的,艾德华。他说:以前的医学还不发达。我去找一个药剂师,请求他替我的精神问题想点办法。他给了我一瓶硝酸银,嘱咐我每天晚上掺水服用。硝酸银!后来才知道那是有毒的东西。不过那是我那时候唯一的解药了。但我服了药之后没有效果,我只能假设是我摄取的剂量不够多。于是我增加了服用量。我一次吞下两大口,有时候三大口,而且不掺水。

没多久,别人开始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的皮肤渐渐变成灰色了。 我觉得很难为情,也很焦虑。我又吞下更多硝酸银,最后,我的皮肤从灰色变成了蓝色,这是硝酸银中毒的副作用。 蓝肤人又停顿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变低变弱:工厂把我扫地出门。工头说我吓到其他工人了。没有工作,我哪来的饭吃?我住哪里? 我找到一间酒馆,是个很阴暗的地方,我在那儿可以用帽子与外套把自己藏起来。有一天晚上,一群巡回表演的杂耍艺人坐在酒馆后头,抽着雪茄吞云吐雾,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个家伙,体型很小,一条腿是木头义肢,他一直盯着我瞧。看到后来,他走到我身边。 那天晚上,我答应加入他们的巡回表演团。我人生的商业价值也从此开始。 艾迪注意到蓝肤人一脸认命的表情。他以前常常很好奇,不知道那些杂耍艺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认为,每一个杂耍艺人的背后都有一段悲伤的故事。 我的艺名都是这些巡回表演团替我取的。有时候我是北极来的蓝肤人或是阿尔及利亚蓝肤人,有时候叫纽西尔的蓝肤人。这些地方我根本没去过,不过,就算只是在看板上让看到的人以为我来自异国,那也不错。 所谓的表演其实很普通,我就坐在舞台上,衣衫不整,游客三三两两走过去,宣传人员告诉大家我有多么可怜。靠着这样,我才有办法赚几个钱糊口。有一次经理称呼我是他旗下的最佳怪人,而且,说来也真可悲,我竟然也以此自豪。假如你被全世界弃之不顾,这时就算有人丢一块石头过来,也是值得珍惜的事。 有一年冬天,我来到这里,露比码头。他们打算办一出杂耍秀,叫做奇人异事。我喜欢这样,待在同一个地方,逃离那种乘着颠簸马车巡回表演的生活。 这里成了我的家。我住在香肠铺子楼上的房间里。晚上我跟其他杂耍艺人和铁匠玩扑克牌,有时甚至是跟你父亲玩牌。大清早,我穿着长衫,用大毛巾盖住头,到海滩上散步,免得吓到别人。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可是对我来说,这份自由是我几乎没有享受过的滋味。 说到此,他看着艾迪。 你明白了没有?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你的天堂。它是我的天堂。 ◆◆◆ 一个故事,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吧。 就拿一九二〇年代晚期一个七月天来说。那是个星期天,早上下过雨,艾迪和朋友们玩着丢棒球接棒球的戏:那颗棒球是艾迪前一年过生日时收到的礼物。 某一瞬间,球飞过了艾迪的头上,落到大马路去了。穿着黄褐色长裤、头戴羊毛帽的艾迪,追着球跑。 他跑到了一辆汽车前面。 那是一辆福特A型车。那辆车发出尖锐的煞车声,车身猛一转开,闪过了艾迪。 艾迪浑身发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捡了球,快快跑回朋友那儿去。 球戏很快就结束了,孩子们跑到游戏场去玩伊利湖怪手娃娃机,用那只爪子似的机械手臂去抓玩具。 现在,从另一个不一样的角度来看同一个故事。 有个男人坐在一辆福特A型车的驾驶座上,那车是他向朋友借来练习驾驶技术的。早上下过雨,所以路面是湿的。突然间,有一颗棒球弹过了路面,又有个小男孩冒出来追着球跑。这个驾驶人猛踩煞车,用力转动方向盘;车子打滑,轮胎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男子算是控制住了场面,但车子还在继续打转。后视镜里已经看不到小男孩的踪影,可是男子的身体仍然处于震撼状态:心里想着自己差点儿就酿成惨事。肾上腺素大量分泌,使他心跳快速如擂鼓,然而他的心脏不怎么强壮,心跳太快,他吃不消。男子觉得头晕眼花,有那么一刻,脑袋垂了下去。他驾驶的汽车差点撞上另一辆车。那辆车的驾驶人按了喇叭,男子又打方向盘,猛踩煞车。他沿着大马路滑行,后来转进一条巷子里。他的车子摇摇摆摆,最后撞上一辆停靠在路旁的卡车的车尾。一个小小的碰撞声传来。大灯碎了。撞击的力道使得男子啪一声撞上方向盘。他的额头流血了。 他跨出车外,察看车身损坏的状况,然后,便昏倒在湿漉的人行道上。他的手臂一阵一阵抽动。他的胸口很痛。这是星期天的早上。巷子里空无一人。他就一直在那儿,倒在车子的一侧,没有人注意到他。冠状动脉的血液不再流进他的心脏。 一个小时过去。 有个警察发现了他。 医事检察官宣布他已死亡,死因载明为心脏病突发。没有亲属。 同样一个故事,可以从两种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同一天,同一时刻,从其中一个角度来看是愉快的收尾,那个穿黄褐色长裤的小男孩,把一分钱的硬币投入伊利湖怪手娃娃机,玩了一次又一次;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则有一个令人遗憾的结局,在市立殡仪馆里,有个工作人员打电话给另一个工作人员,说今天新到的这具尸体真奇特,皮肤竟然是蓝色的。 你懂了吗?蓝肤人轻声以他的角度说完了这个故事:你这小男孩? 艾迪一阵颤抖。 噢,不会吧。他低声说。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他八岁。他坐在格子纹的沙发一角,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带着怒气。他的母亲在他脚边替他系鞋带。他父亲在镜子前面打领带。 我不要去。艾迪说。 我知道,他母亲说话时没有抬起头:可是我们不能不去。有时候,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你只好做一些事。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耶。 艾迪一脸伤心,往房间那一边看,看着角落里的建造大师工具组,那里有一堆玩具钢梁和三个橡胶小轮胎。艾迪在做一辆卡车。他很擅长把东西组合在一块儿。他原本希望能在生日会上把卡车展示给朋友看,可是,爸妈说要去别的地方,要他穿上外出服。真是太不公平了,他想。 他哥哥乔穿上了羊毛长裤,系了蝴蝶领结,并在左手掌套上一只棒球手套。他用力拍打手套,还对着艾迪扮鬼脸。 你那些是我的旧鞋子。乔说:我的新鞋比较好。 艾迪皱着脸。为什么非得穿乔的旧衣服不可,他好气。 不要再扭来扭去了。他的母亲说。 很痛耶。艾迪在哀叫。 够了!他父亲吼出声,并瞪着艾迪。于是艾迪闭上了嘴。 在墓园里,艾迪根本认不出码头上那群人。平常穿着金色线织背心又包着红头巾的大人们,今天个个是一身黑色西装,他父亲也是。女人们也是一身黑色洋装;有些还用面纱遮着脸。 艾迪注视着一个男人把土铲进一个洞里。这个男人说了一些跟尘土有关的话。艾迪抓着母亲的手,眯起眼睛看太阳。他知道自己应该要悲伤才对,可是他在心里偷偷数着数儿,从一开始数,希望在数到了一千的时候,他就可以去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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