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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部回到人间

雪地拼图 傑弗瑞.亞契 22873 2023-02-05
§BACK TO EARTH§ 45 那不是失败 一九二二年,九月四日,星期一 ﹡ 乔治靠在加勒多尼亚号轮船的栏杆上,和其他队员一样难以置信地盯着码头。他们没有人能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在他们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鼓掌、欢呼、挥舞英国国旗的人挤满了码头。 他们在对谁喝采?乔治问,猜想或许有个美国电影明星正好也在船上。 乔治,我想你会发现他们在欢迎你回家。桑莫维尔说:他们想必还是认为你抵达峰顶了。 乔治继续往下望着骚动的群众,不过他寻找的只有一个人。当船停泊在码头上时,他终于匆匆地瞥见了她的身影在举起的帽子、挥舞的手和国旗所形成的巨大混乱中,一个忽隐忽现的孤独身影。 如果不是芬奇抢先一步的话,乔治会是第一个走下跳板的人。在他踏上码头的那一刻,无数伸出的手臂淹没了他,唤起关于孟买的鲜明记忆,只不过这回他们是想办法拍拍他的背,而不是乞讨或提供二手商品。

马洛里先生,你还是希望能成为第一个征服埃佛勒斯峰的人吗?一个记者大声问,手中拿着摊开的笔记本,铅笔悬在半空。 乔治没打算回答,只是设法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朝着他刚刚看到她的方向走去。 我会,我一定会回去,芬奇在媒体围绕着他的时候喊道:毕竟我只剩下一千多呎的距离就到了。手拿着笔的人写下了他说的每个字。 你认为下次你会成功登顶吗,马洛里先生?一位穷追不舍的记者坚持要问。 不会有下一次了。乔治低声咕哝。然后,他看见她了,就在他前方几码处。 露斯!露斯!他大喊,不过在群众的喧嚣声里,她显然听不见。最后他们的眼神交会了,他看到了她的微笑,那是她只保留给真心关爱的人的笑靥。他朝她伸出一只手,好几个陌生人试图握住它。他终于冲向前,将她拥进怀里。

我们怎样才能逃离这群人?他在她耳边喊道。 车子就在那边。她说着,紧抓着他的手,把他从人群里拉出来,不过他这些刚冒出来的朋友可不愿让他这么轻易脱逃。 你是否接受明年行程里的登山领队职位?另一位记者喊道。 明年的行程?乔治大吃一惊,不过这时露斯已来到车子旁,打开车门,把他推进乘客座位。当她坐进方向盘后面时,乔治掩饰不住他的震惊。 什么时候学的?他问道。 在丈夫出门去拜访另一个女人时,一个女孩子总是必须找点事情打发时间。露斯微笑说。 他再度拥抱她,温柔地吻上她的唇。 乔治,我已经和你谈过公然亲吻陌生女子这个问题了。她说,但没有放开他。 我记得。乔治回答着,又吻了她一次。 露斯勉强说道:在变成莉莉安.姬许(Lillian Gish)(注1)电影的闭幕场景前,我们快走吧。

注1:莉莉安.姬许(Lillian Diana Gish,一八九三︱一九九三年),美国电影演员。姬许在童年时期就参加剧团演出,有人指出,如果她没有拍电影,极可能成为最伟大的舞台演员。一九一二年,她登上大银幕,在接下来的十年以一连串的演出而闻名,甚至被称为无声片时代第一位明星。后来她重返舞台,表现同样出色。 她发动引擎,将排档打到一档,设法慢慢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但直到二十分钟后,换到二档,把吼叫的人群抛在后头,那时甚至还有一位仰慕者用手猛敲了一下引擎盖,喊道:先生,做得好! 乔治从后车窗往外望,群众中还有几个人继续追着他们跑。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之前不知道,不过从你离开那天起,媒体就一直报导你的进展。在过去六个月里,他们已经让你变成某个举国皆知的名人了。

可是我失败了啊,乔治说:没有人想过这一点吗? 他们似乎不在意。在欧岱尔累垮后,你留下来陪他,让芬奇继续走,这个事实抓住了大众的想像力。 不过,在纪录上留名的是芬奇啊,他爬上的高度,至少比我设法到达的多了三百呎。 那是在氧气协助下才办到的,露斯说:无论如何,媒体认为如果你有机会,你能爬得比芬奇还高,甚至可能有办法到达顶峰。 不,那天我不可能爬得比芬奇更高,乔治摇摇头说:而且,正是因为我想证明我比他更强,七个好人才会丧命。他们其中之一本来可能会和我并肩站在山顶上。 所有登山队员不是都活下来了?露斯说道。 他不是官方正式队伍的一员,乔治说:不过那时我已决定,他会和桑莫维尔陪我做最后攻顶。

雪巴人?露斯这么说,无法掩饰她的讶异。 是的,雪巴人尼玛。我从来不知道他姓什么。乔治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不过我知道,他的死我必须负责。 对于发生的这些事,没人责怪你。露斯握住他的手:如果你认为可能发生雪崩,哪怕只有最小的一点可能,那天早上你一定不会出发。 那就是重点,乔治说:我没有去想这个可能性,我让个人野心蒙蔽自己的判断力。 你最新的一封信今天早上才刚寄到。露斯这么说,想转换话题。 那时候我在哪里?乔治问。 在海拔两万五千呎高的一个小帐篷里,向芬奇解释你为什么不考虑用氧气。 如果我听了他的建议,乔治说:我可能已经到达山顶了。 没有任何事物会阻止你再试一次。露斯说。

不了。 嗯,我想有人会很高兴听到这句话。她这么说,同时试着不要显露自己的情绪。 妳吗,亲爱的? 不,是佛莱契先生。他今天早上打电话来,问你能不能在明天早上十点去一趟,和他谈一下。 好,当然我会去,乔治说:我等不及回去工作了。我知道妳不会相信,不过我什至想念那些初五级生了。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再度开始工作赚钱了。老天爷知道,我们不能永远靠着妳父亲的慷慨过活。 我从来没听他抱怨过,露斯说:事实上,他对你的成就感到非常骄傲。他一直不停告诉他在高尔夫球俱乐部里的所有朋友,你是他的女婿。 那不是重点,亲爱的,在学期的第一天,我必须及时回到我的书桌后面。 你没这机会。露斯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学期的第一天是上星期一,露斯微笑着回答:毫无疑问,校长就是因为这样才急着见你。 现在跟我说说我们的儿子吧。乔治说。 大约六小时后,他们终于开车通过霍特宅邸大门。乔治说:慢下来,亲爱的。过去两个月里我一直想着这一刻。 当乔治看见女儿们在台阶上挥手时,他们已驶过了一半的车道。他无法相信,她们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克蕾尔臂弯里托着一个小包袱。 这就是我想的那个人吗?乔治说着,转身对露斯微笑。 对。你终于要见你的儿子兼继承人约翰.马洛里少爷。 只有彻头彻尾的傻瓜才会离开妳一天,更不要说是六个月了。当车子停在房子前面时,乔治这么说道。 这提醒了我,露斯说:有别人打过电话,而且要你快点回电。

乔治问:谁? 辛克斯先生。 46 现实生活 露斯帮乔治穿上长袍,然后再把他的方帽和雨伞交给他;一切就像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他吻过她,向孩子们道别后,走出前门,开始沿着小径大步走向主要干道。贝丽姬问:爹地又要离开了吗? 乔治看了一下手表。他很想知道,现在的他走到校门口要花多少时间。露斯已确认过,他离开的时间一定赶得上和校长的约会。 《泰晤士报》那天早上特别慷慨,以很大的篇幅报导埃佛勒斯峰登山队凯旋返乡的消息。特派员似乎不在意没有人登顶的事实,虽然他报导了芬奇的说法:他明年绝对有心要回去做这件事。文章的结尾还引用了辛克斯先生谨慎的暗示:埃佛勒斯峰委员派出第二远征队时,乔治会是登山队长第一人选。毫无疑问,辛克斯急着想对他说的就是这件事。不过乔治打算告诉辛克斯的话,正是他几分钟后打算告诉校长的:他的登山时光已经结束了。他期待过着家居生活,并且在此同时继续教初五级学生关于伊丽莎白女王、雷利爵士、艾塞克斯伯爵等人的丰功伟绩。

乔治想到辛克斯找人代他担任登山领队时会遇到的两难困境,脸上就掠过一抹微笑。显而易见的选择就是芬奇他无疑是最有技巧也最有经验的登山家,而且是在上次远征中爬到最高点的人。不过乔治毫不怀疑,辛克斯会想出某种说服力十足的理由抗拒这种建议,而委员会最后会聘请诺顿或桑莫维尔担任登山领队。然而,就算是辛克斯也无法阻止芬奇遥遥领先他们两人并攀上顶峰,如果他有可靠的氧气瓶相助,更是如此。 乔治看见学校的小礼拜堂时,再次看了看手表。他也许已三十六岁了,但速度毫无衰退。在他快步走过学校大门时,可能没有创下新纪录,不过也相去不远。 乔治漫步穿过主要的方型庭院,朝校长研究室的方向走去。他对着几个他不认得的男孩微笑,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显然他们不知道他是谁,这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初来查特豪斯的那段日子,还有每次和学生面对面时多么紧张,和校长见面就更不得了。

佛莱契先生对于准时有着毫不妥协的坚持,乔治早到五分钟无疑会让他感到高兴,甚至可能觉得讶异。乔治拉直长袍,脱下方帽,再敲敲外办公室的门。 请进。一个声音说道。乔治进了房间,发现佛莱契的秘书夏普小姐坐在她的桌子后面。他想,什么都没变。她说:欢迎回来,马洛里先生。她又补充一句:请容我这么说,你在埃佛勒斯峰上大获成功后,我们全都好期待再见到你。乔治想,在埃佛勒斯峰上,却不是在山顶。我会让校长知道你到了。 她走进隔壁房间时,乔治说:谢谢妳,夏普小姐。一会儿门打开了。校长现在可以见你了。她说。 谢谢妳。乔治重复了一次,然后快步走进佛莱契先生的书房。夏普小姐把他背后的门关上了。 早安,马洛里,校长从桌子后面起身时说道:你这么准时真好。 乔治则说:没什么,校长。他坐下来时又说:容我这么说,回到这里真好。 首先我要说,校长说道:恭喜你在过去六个月里缔造的成就。就算考虑到媒体有夸大的习惯,我们还是一致认为,要是运气好一点,你毫无疑问就可以爬到山顶。 谢谢您,校长。 而且我毫不怀疑,下次你一定可以完成你的雄心壮志;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我确定我代表了校内每个人的意见。 不会有下一次了,乔治这么答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的登山时光已经结束了。 不过马洛里,我确定你能体会,校长继续说下去,就好像没听到乔治在说什么似的:经营一间像查特豪斯这样的学校,必要的要求是在所有时刻都能信赖所有教职员。 是,当然了,校长,不过 你原本免服兵役,但还是决定加入军队,虽然这个决定本身很令人钦佩,却严重打乱了学校的时程表,当时我就明白表示过了。 您确实说过,校长,不过 然后你又决定接受埃佛勒斯峰委员会的邀请,这个决定在我看来是正确的,却对学校的经营造成了更严重的破坏,特别是你不久前才受聘为资深历史教师。 我的确要道歉,校长,可是 如你所知,我必须聘请亚金斯先生在你请假时替代你,而且我必须说,他以值得嘉奖的勤勉和权威履行了他的责任,而且表现出对学校坚定不移的奉献精神。 我很高兴听说这一点,校长。然而 我也必须说,马洛里,你无法在学期第一天报到,当然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但那时我没有太多选择,只能给亚金斯先生正式教员的长期聘约,实际上这就表示:很令人遗憾,现在查特豪斯没有你的职位。 可是乔治急匆匆地开口,设法不让自己听起来太绝望。 我毫不怀疑,许多我国数一数二的学校会立刻把握机会,把登上埃佛勒斯峰的马洛里网罗到他们的阵容中。的确,要是我的历史部门教员少了一个人,你就会是我考虑面试的第一批候选人。 乔治不再费力插嘴了。他觉得埃佛勒斯峰上无情的东风好像又直接打在他的脸上。 请让我向你保证,马洛里,你是带着所有教职员和学生的尊敬与爱离开查特豪斯的。不用说,我会很乐意给你一封推荐信,肯定你是教师之中宝贵的一员。 乔治保持沉默。 马洛里,我很抱歉事情得这样结束,不过请容我代表我自己、查特豪斯的管理部门和我们所有人补充说明:不管将来你决定做什么,我们都希望你很幸运。如果到头来你再进攻一次埃佛勒斯峰,我们的思念与祈祷都会与你同在。 佛莱契先生从他的桌子后面起身。乔治也站了起来,尽义务地握了手,脱下他的方帽,然后一语不发地离开了书房。 电话响起时,露斯正在读《泰晤士报》上对她丈夫的报导。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刻会打电话来的只有她的父亲。 喂,她拿起电话时开心地说道:是你吗,爸爸? 不,马洛里太太,不是的。我是皇家地理学会的辛克斯。 早安,辛克斯先生,她说着,声调立刻为之一变:恐怕我丈夫现在不在家,而且我想他会到晚上才回来。 听妳这么说我很高兴,马洛里太太,因为我希望能和妳私下谈谈。 露斯很仔细地听着辛克斯先生必须说的话,然后向他保证她会好好考虑,并且让他知道她的决定。她才刚回头读报纸,不久,就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当乔治大步走进客厅,消沉地瘫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时,她装出惊讶的样子。 有那么糟吗?她大胆问道。 不能再糟了,他说:那个可恶的人把我扫地出门了。看来我实在太不可靠了,以至于他把我的工作交给亚金斯,他向我保证亚金斯既勤勉又认真,而且更重要的是很可靠。妳相信吗? 露斯说:我相信。她又说:事实上,我不能假装这件事来得很意外。她折起报纸,然后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亲爱的,妳怎么会那么说?乔治说着,更仔细地端详着她。 校长要求在早上十点见你,让我很担心。 为什么这点那么重要? 因为那个人的整个人生都受时间表所主宰。亲爱的,如果一切都很顺利,他就会邀请我们两个在晚上六点去喝一杯。或者,他会把你们的早晨会议安排在八点钟,这样你就可以在他主持会议时得意洋洋陪着他。 那么他为什么会要我十点去见他? 因为在那个时候,所有学生和教员都安安全全地待在教室里,这样他就能让你进出办公室,却没有人有机会和你说话。他一定把整个流程计画得一分钟不差。 了不起,乔治说:妳会是一流的侦探。接下来我会发生什么事,妳有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露斯承认:不过在你出去的时候,我接到一通来自辛克斯先生的电话。 我希望妳已经清楚向他表示,我没办法以任何方式参与明年的远征。 那不是他打电话来的原因,露斯说:美国地理学会似乎想邀请你到东岸巡回演讲,去华盛顿、纽约、波士顿。 绝无希望,乔治说:我才刚刚到家。为什么我会想再度出征呢? 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愿意为六场演讲支付一千英镑,请你谈谈攀爬埃佛勒斯峰的经验。 一千英镑?乔治说:那比我在查特豪斯工作三年赚的还多。 露斯说:嗯。确切说来,美国地理学会认为这些演讲可以带来多达两千英镑的收入,而且皇家地理学会愿意和你平分利润。 对辛克斯来说,这可是慷慨得不寻常。乔治这么说。 我想我也可以解释这一点,露斯说道:如果你拒绝这个邀请,美国人考虑找来取代你的人选,似乎只有另外那个人。 而辛克斯绝对不会同意那个人选,乔治说:所以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我会跟你讨论这个想法,然后让他知道你的决定。 但首先他为什么打电话给妳呢?为什么他不自己告诉我? 他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和你一起同行。 这狡猾的老恶魔,乔治说:他知道这可能会让我决定答应。 可是我不会同意。露斯说。 亲爱的,为什么不?妳总是想造访美国,我们可以把这次行程变成二度蜜月。 我知道你会想出某种理由,告诉我为什么该同意这个点子,显然辛克斯先生也一样。不过你似乎忘记了,我们有三个孩子。 我们出门在外时,褓姆不能照顾他们吗? 乔治,女孩们已经六个月没见到你了,约翰甚至不知道你是谁。现在他的父亲才回来没多久,又要带着他们的母亲到美国,消失六个星期。不行,乔治,不能这样养育小孩。 那么妳可以告诉辛克斯,我不感兴趣。 好,露斯说:因为老天爷知道,在你才刚回家时,我真不想让你再离开了。她踌躇了一下,才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可以其他时候再去美国。 乔治直视着她。妳有事情没告诉我。 露斯犹豫了。辛克斯确实说过,在你拒绝这样有利可图的邀约之前,你一定不能忘记,套用美国人的说法,你现在是当红名人,显然他们这个国家的热情冷却得相当快。而且说实话,我很怀疑你怎么找得到更轻松的办法赚到一千英镑。 而且要是我不去,乔治低声说道:我很可能必须再约你父亲见一次面,结果亏欠他更多。 露斯什么话都没说。 我会同意做这件事,但有一个条件。乔治说道。 那会是什么?露斯很怀疑地问道。 条件是让我带妳去威尼斯几天。他接着又说:而且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人。 47 比登顶更令人紧张的事1923 一九二三年,三月一日,星期四 ﹡ 奥林匹克号轮船冒着烟气进入纽约港时,乔治已在甲板上待了一小时以上了。在这五天横跨大西洋的航程里,他脑中一直想着露斯。 她开车送他到南安普顿,在他不情不愿离开她登船后,她仍继续站在码头上,直到轮船驶出港口,变成地平面上的一个小点为止。 马洛里夫妇在威尼斯度过他们约定好的假期,不过这回和上次乔治来此造访的状况形成某种对比,因为这次他在齐布里亚尼旅馆订了一间套房。 露斯一边从父亲通常会住的泻湖景观套房往窗外张望,一边问:我们住得起吗? 可能住不起,乔治回答:不过我已下定决心,要从我在美国赚到的一千镑里拿出一百镑,花在我计画好的难忘假期上。 乔治,上次你来威尼斯时,的确是令人难忘呀。露斯提醒他。 这对新婚夫妇其他旅客都以为他们是这个身分,因为他们很晚才下楼吃早餐总是手牵着手,不断凝视彼此的眼睛;他们什么都做了,除了爬圣马可广场塔楼外不论从塔里还是从塔外。经过如此长久的分离,这几天的感觉的确像蜜月,因为他们再度认识了彼此。一星期后,当东方快车号抵达维多利亚车站时,乔治最不想做的就是再度离开露斯,扬帆到美国。 如果他们回到霍特宅邸时,他的银行对帐单没有夹在未拆封邮件里的话,他甚至可能会考虑取消巡回演讲行程,待在家里。 还有另一封乔治意料之外的信;他纳闷地想,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应接受这样让人受宠若惊的邀约。他想先看看巡回演讲的状况,再做决定。 船驶入港口时,乔治对纽约强烈的第一印象,就是此地建筑物的尺寸惊人。他读过关于摩天大楼的描述,甚至在印刷精美的簇新杂志上看过这类建筑的照片,不过看见这些大楼如此紧靠在一起,仍超乎他的想像。伦敦最高的建筑,在这个巨人族里显得像侏儒。 乔治倾身靠着船的栏杆,朝下俯视码头,喧闹的群众正微笑挥手,等待心爱的人和朋友上岸。如果他曾看过李.奇迪克(Lee Keedick)的长相,就得在这一大批人群里寻找新朋友了。不久他注意到有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优雅高个子男人,手中举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马洛里。 乔治一下船,一手提着一个皮箱,朝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修长身影走去。他走到只有一大步距离时,指着那块板子说道:就是我。 那是乔治第一次见到他。一个永远不可能成功登上基地营的小个子胖男人,走上前和他打招呼。奇迪克先生穿着米色西装外套,开襟的黄衬衫,一个银十字架从挂在他脖子上的链子上垂下。这是乔治第一次看到男人戴首饰。奇迪克站着应该略微超过五呎,不过那纯粹是因为他的鳄鱼皮鞋鞋跟比露斯习惯穿的还要高。 他从嘴上拿下一根未点燃的雪茄后,说:我是李.奇迪克,你一定是乔治吧。直呼你乔治可以吧? 我想你刚刚就这么做了。乔治说着,给他一个友善的微笑。 这是哈利,奇迪克指着高个子男人说:你在美国时,他会担任你的司机。哈利用右手食指碰了一下帽沿,然后打开车后门;乔治本来以为那是一辆小巴士。 有什么不对吗?奇迪克问,因为乔治还继续站在人行道上。 没有,乔治踏进车里时说道:不过这是我见过最大的一辆车。 李告诉他:这是最新的凯迪(Caddie)(注1)。 乔治想,杆弟(Caddie)是负责替高尔夫球选手提球杆的人,接着又想起萧伯纳曾告诉他:英国和美国是以同一种语言区分开来的两个国家。 注1:凯迪拉克(Cadillac)在口语中常被称为Caddy或Caddie,不过caddie也是高尔夫球杆弟之意,因而马洛里才会误以为奇迪克说的是杆弟。 这是美国最精致到要人命的车子。奇迪克补充说。这时,哈利将车子驶离人行道旁,加入早晨的车流里。 我们还要顺路接其他人吗?乔治问道。 我真爱你的英式幽默,奇迪克说:不,这完全属于你。你必须了解,乔治,让别人认为你是大人物很重要。你必须保持体面,要不然在这个城市里永远没发展。 那表示我的演讲报名状况不错吗?乔治紧张地问道。 明天晚上在布罗赫斯特剧场(Brgdhurst Theater)的开幕演讲票房还不错。奇迪克停下来点燃雪茄。而且,如果你在《纽约时报》博得好评,我们这趟巡回演讲的其他场次都会进行得很好。如果反应狂热,我们就会每天满座。 乔治原想问他怎么样才算狂热,后来只是抬头看着摩天大楼。此时车子在车流中一吋吋地慢慢往前移动。 那是伍尔沃斯大厦(Woolworth),奇迪克把车窗摇下时说:这栋大厦有七百九十二呎高,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不过他们正在计画要盖一栋超过一千呎高的。 当加长型轿车停在华尔道夫饭店外面时,乔治说:我与峰顶之间大概就只差那个距离。 一位门童迅速跑上前来打开车门,经理也紧跟在后,一看到奇迪克踏上人行道就露出微笑。 嗨,比尔,奇迪克说:这是乔治.马洛里,征服埃佛勒斯峰的人。 呃,不尽然,乔治说:事实上 别费事管什么事实了,乔治,奇迪克说:在纽约没有其他人会在乎的。 恭喜,先生,经理说着伸出他的手。乔治以前从来没有和旅馆经理握过手。基于对您的敬意,他继续说:我们把您安置在总统套房,位于十七楼。他们走过大厅时,他又说:请随我来。 可以请问防火梯在哪里吗?乔治在他们抵达电梯以前问道。 在那边,先生。经理说着,指向门廊的另一边,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说在十七楼? 是的。经理确认了这一点,看起来更困惑了。 我会在上面和你会合。乔治说道。 当乔治大步走过门廊,穿过一道写着太平梯的门时,经理问奇迪克:英国旅馆没有电梯吗?还是他疯了? 不,奇迪克回答:因为他是英国人。 电梯将两个男人迅速送上十七楼,没几分钟后乔治就出现在走廊上,而且看起来一点都不喘,这时经理更加惊讶了。 经理打开总统套房的门,然后站到一边去,让他的客人进入房间。乔治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这间套房比霍特宅邸的网球场还大。 你以为我会带着太太和小孩一起来吗?他问道。 不,奇迪克说:这全都是你的。别忘了,媒体可能想要访问你,让他们认为人们在英国就是这样对待你,是很重要的。 可是我们付得起这个费用吗? 这件事你根本不必去想,奇迪克说:这全都是必要开支。 乔佛瑞,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露斯认出电话另一头的熟悉声音后说:真是很久没联络了。 是我的错,乔佛瑞.杨说:自从接受帝国学院的新职位后,我就很少在学期当中出城了。 不过,恐怕乔治现在不在家呢。他在美国巡回演讲。 是,我知道。杨说:他上星期捎了信给我,说他正在找工作,如果有什么机会的话,我该让他知道。嗯,现在剑桥有个职缺,对他来说可能很理想,不过我认为该先让妳知道。 乔佛瑞,你这么做很贴心。等我下次去伦敦时,我们想办法碰个面? 不不,杨说道:我想我可以想办法很快跑一趟加德明。 你什么时候来? 下星期四对妳来说方便吗? 当然。你能留下来过夜吗? 谢谢妳,如果不会太不方便,我很乐意那样做。 乔佛瑞,就算你能待上一个月,也不会不方便的。 乔治在纽约的第一晚失眠了,不是因为时差的关系,因为跨越大西洋的五天航程已解决了那个问题。不过他从未在一个交通永远川流不息、警察和救护车警笛不断响起的城市里过夜;这让他有种回到西部战线的感觉。 他最后放弃了,下床坐在窗边的大书桌前俯视中央公园。他再次复习一遍演讲,检查所有的玻璃幻灯片。他很高兴,从英国到这里的航程中,它们丝毫没有受损。 乔治愈来愈担忧奇迪克一直挂在嘴上的开幕夜。他试着不去想一败涂地的后果这也是奇迪克的措辞,虽然这位经纪人一直向他保证,只有几个座位还没卖掉,而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纽约时报》对这场演讲有何看法。整体来说,乔治认定他还是比较喜欢山。山才不在乎《纽约时报》对它们做何感想。 两小时后他爬回床上,终于在四点钟左右睡着。 露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开心地阅读乔治从美国寄回的第一封信。当她读到凯迪和附中央暖气系统的总统套房时,笑了出来;她知道,乔治只要能在屋顶扎营就会觉得相当满足了,不过她怀疑,在华尔道夫饭店是否有这种选择。当她翻到下一页,她第一次皱起眉头。乔治觉得有那么多事要看开幕夜的状况,这让她担忧。他结束这封信时承诺,当晚他一回到旅馆,就会写信让她知道演讲得到的反应如何。露斯真希望她能在乔治看到前先读到《纽约时报》上的评论。 有人敲门。乔治应门时,发现李.奇迪克带着微笑站在走廊上。他穿着平常穿的开襟衬衫,不过这回是绿色的,西装则是某种淡蓝色,如果由潇洒的剑桥人来穿可能比较妥当。他脖子上的链子从银色换成金色,鞋子也从鳄鱼皮换成漆皮。乔治微微一笑。李.奇迪克让乔治.芬奇显得优雅。 你觉得怎么样,老兄?奇迪克走进房间里问道。 戒慎恐惧。乔治坦白招认。 没必要,李说道:他们会爱上你的。 乔治想,真有趣的观察,想想看奇迪克也才认识他几个小时,而且从来没听过他公开演讲。不过接着他开始了解到,不管李.奇迪克面对的是哪位客户,都有一套固定的说词。 走到旅馆外,哈利就站在车子旁。他打开后门,乔治跳了进去,自觉比过去准备爬难度很高的山之前还紧张得多。在前往剧院的路上,他始终没开口,同时很感激奇迪克也保持沉默,尽管他让整辆车充满了雪茄烟雾。 他们停靠在布罗赫斯特剧场外面时,乔治看到宣传这次演讲的海报,忍不住大笑。 ∮∮∮ 立刻报名! 乔治.马洛里只手征服埃佛勒斯峰的男人 下周明星:杰克.班尼(Jack Benny) 他带着微笑看着一个年轻男子拉小提琴的照片,很高兴地想,在他之后会是个音乐家(注2)。 注2:事实上,杰克.班尼(Jack Benny,一八九四︱一九七四年)是美国喜剧演员,六岁开始学习小提琴,琴艺极佳,但为了戏剧效果,通常会故意显得笨手笨脚。 乔治下车,踏上人行道。他的腿在颤抖,心脏猛跳,就像距离巅峰只剩几呎似的。奇迪克带着他的客户走进通往后台门口的小巷,一位已在那里等候的助理陪他们走上石阶,通往一道上面贴着一颗银色星星的门。奇迪克离开前告诉乔治,他会在乔治上台前再来看他。乔治独自坐在冰冷且带点霉味的更衣室里,几颗光秃秃的灯泡围绕在一面大镜子旁充当照明。他最后一次复习他的演讲;他人生中第一次在登顶前就想回头了。 有人轻敲一下门。马洛里先生,剩下十五分钟。有个声音说道。 乔治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奇迪克走了进来,说道:伙计,咱们让这场秀上路吧。他带着乔治走下石头台阶,沿着砖砌的走廊走进舞台旁边的侧翼,留下这句话:祝你好运,伙伴。我会在前排替你打气。 乔治来回踱步,每过一分钟就变得更加紧张。虽然他听得到布幕另一边传来嘈杂的交谈声响,但还是不知道听众有多少人。奇迪克说只剩下几张票没卖掉时,有没有夸大其词? 再过五分钟就八点了,一个穿着白色燕尾服的人出现在乔治身旁,然后说:嗨,我是文斯,演讲主持人。我会介绍你出场。马洛里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念法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乔治这个问题。没有。他这么回答。 在紧张地等待布幕升起时,乔治环顾四周想找个人来说说话,随便谁都好,甚至连看到奇迪克都会让他很高兴的。他第一次能够理解雷利爵士被砍头前想必会有的感受。然后,没有任何预警,布幕突然升起,主持人大步走上舞台,敲敲麦克风,然后宣布: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很荣幸向各位介绍今晚的娱乐节目:乔治.马洛里征服埃佛勒斯峰的人! 乔治想,至少他没说只手征服。这时他走上舞台,觉得自己极度缺氧。不过有了友善的掌声迎接,他很快就恢复过来。 乔治开始演讲时略带迟疑,一部分原因是他看不见观众。他们必定坐在下方某处,但因许多聚光灯对着他,所以他看不到前排以后的地方。不过,只花了几分钟时间,他就适应了被视为演员而非演讲者的奇特经验。断断续续出现的掌声、甚至偶尔爆出的大笑鼓舞了他。在生涩的开场后,他继续奋战了几乎一小时。直到他请大家提问,灯光也亮起时,他才看到他刚才对着多少人演讲。 大厅前座座位几乎客满,虽说包厢座位仍一片黑暗。有这么多人似乎渴望发问让乔治很宽心,而且很快就能清楚看出,观众中有些经验老道的高山登山客和真正的狂热爱好者,他们提出的观察既引人深思又切中要点。然而,一位坐在第三排的苗条金发女子问:马洛里先生,您是否可以告诉我们,这样的远征要花多少钱?时,乔治差点被这个问题考倒。 乔治停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只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女士,我不知道。他最后勉强回答:经费上的细节向来由皇家地理学会管理,不过我确实知道的是,学会将在不久后发起一次募款活动,在明年送第二次远征队到喜马拉雅山,而这么做的唯一目标就是把其中一位他及时煞车,没讲出英国人这个字眼:队员送上山顶。 我们之中若有人打算捐款给那笔基金,是不是可以这样假定,那位年轻小姐继续说:你会是那个队伍的成员,而且实际上你就是登山领队? 乔治毫不迟疑。不,女士。我已经向我太太保证,下次学会将另觅人选来带领这支队伍。他很惊讶,听众席中竟传出几声失望的抱怨,甚至有一两声朦胧的可恶。 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后,乔治恢复了冷静,李从舞台侧翼轻声对他说:乔治,差不多该做结束了。这时乔治甚至觉得有点扫兴。 于是他立刻鞠躬行礼,然后迅速离开舞台。观众开始鼓掌。 不要这么快呀。奇迪克说着,把他推回台上去面对笑声和更大的掌声。事实上,他必须把乔治推回去三次,布幕才终于落下。 当他们钻进加长型礼车后座时,李说:真是太棒了,你真了不起。 你真的这么认为?乔治问道。 一切进行得再顺利不过了,李说:现在我们全都必须祈祷,希望评论家和一般大众一样爱你。顺便问一下,你以前见过爱丝黛尔.哈林顿(Estelle Harrington)吗? 爱丝黛尔.哈林顿?乔治复述了一遍。 问你是否会带领下次远征队的那位女士。 不,我从没见过她。乔治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她是有名的纸箱寡妇,李这么说:她已故的丈夫杰克.哈林顿是瓦楞纸箱的发明者,留给她的钱财多到数不清。李深吸了一口,然后喷出一团烟雾。这些年来我在八卦传闻专栏上读到一大堆关于她的事,不过我从来不知道她对登山有兴趣。如果她愿意赞助这趟巡回行程,我们就不用担心《纽约时报》了。 这有那么重要吗?乔治问道。 比其他所有报纸加起来都重要。 所以它什么时候会宣判? 几小时以后。李一边回答,一边喷出另一阵烟雾。 48 实话与谎言 劳工教育协会。乔佛瑞.杨在花园里散步时说。 我从来没听说过。露斯说道。 这是在劳工运动早期成立的,目的在协助年轻时没机会接受正规教育的人,让他们在未来的人生能享受教育的好处。 听起来和乔治的费边社原则很一致。 在我看来,乔佛瑞说:这个工作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让乔治能把他的教学经验,与他的政治和教育理念结合在一起。 不过这也表示我们必须搬到剑桥,是吗? 对,恐怕如此。不过就我所知,不如剑桥的居住环境也不少,乔佛瑞这么回答:而且别忘了,乔治在那里有很多老朋友。 乔佛瑞,我想我应该事先告诉你,乔治对于他所谓的经济困境变得相当焦虑。他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暗示说巡回演讲不像他期待中那么好。 听说这件事,我很遗憾,杨说:然而我确实知道,这个工作的底薪是一年三百五十镑,还有机会靠着额外教学费用再增加一百五十镑收入,这样大约会有五百镑。 如果是那样,露斯说:我认为乔治会欣然接受这个机会。他们希望他何时上班?她问道。 要等到明年九月,杨说道:容我大胆地提一句,这就表示乔治甚至可以重新考虑 现在别提这个,乔佛瑞,露斯一边说,一边和杨朝房子走回去:我们在晚餐的时候再讨论这个特别的话题吧。至于现在,你不妨去打开行李,然后在七点钟左右到客厅与我会合。 露斯,我们不是非得谈那个话题。 喔,我们该谈的。在他们漫步走进屋里时,她这么回答。 奇迪克大喊:计程车!车子嘎吱一声停下来时,他打开后车门,让他的客户坐进车里。哈利和他的凯迪拉克不见踪影。 状况有多糟?乔治瘫坐在后座问道。 不太好,李承认:虽然《纽约时报》给你好评,纽约以外的卖座还是他望向窗外:直说吧,令人失望,虽然你似乎吸引了至少一位超级崇拜者。 你在说什么? 拜托,乔治,你一定已经注意到爱丝黛尔.哈林顿会出席你的每一场演讲。我愿意出一大笔钱跟你赌,今天晚上她又会在那里。 呃,至少今晚的演讲门票卖光了。乔治说。他不想再多提总是出席的哈林顿太太。 卖光是个错误的说法,李说道:除非我们答应让学生免费入场,他们才肯签合约的免费这个字眼让我觉得不自在。 计程车转出大街,驶进一处乔治一直想参观、却没想过会受邀演讲的学校校园时,他问道:巴尔的摩和费城呢? 抱歉,伙伴,李在吞云吐雾之间说:那两场我都必须取消,不然我们可能会失去截至目前为止累积的一点现款。 那么糟啊?乔治说道。 更糟。恐怕我们得缩短这次巡回演讲。事实上,我已经替你订了萨克森尼亚号的船票,星期一离开纽约。 不过那表示 这会是你的最后一场演讲了,乔治,所以一定要把它做好。 所以我们赚到多少利润?乔治低声问道。 当计程车停在哈佛校长的私宅外面时,李这么说: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确切的数字,还有一两笔赔掉的开销,我还得另外算进去。 乔治想到他出发前在霍特邸收到的那封信。一旦辛克斯听说这场巡回演讲没有赚进预期中的利润,那么希望乔治到学会进行年度纪念演说的邀请会不会被取消?或许最佳的解决方案,就是乔治主动婉拒邀请,让学会免于不必要的尴尬。 你整个晚上都在回避那个话题。露斯带着杨到客厅时说道。 不过这顿饭实在太美妙了,乔佛瑞说着在沙发上坐下:妳是这么了不起的女主人。 而你是这么讨人喜欢的老好人,乔佛瑞。露斯一边说,一边把咖啡递给他,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所以,你是不是希望能说服我,乔治应该重新考虑领导下次的喜马拉雅山远征队,因为我并不完全相信这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我们可以对彼此说真话吗?乔佛瑞问道。 露斯看来有点惊讶,说:是的,当然。 乔治在出发前写信给我,他很清楚地说,他还是想再试一次他最狂野的梦想,这是引用他说的话。 可是露斯开口说道。 他也说他不会考虑再离开妳,除非他得到妳全心全意的支持。 不过他已经告诉过我,在任何状况下他都不会再回去的。 他也求我别让妳知道他真正的感受。我告诉妳这件事,已经背叛他的信任了。 他有没有给你一个好理由,说明他为什么愿意再度经历那一切?露斯问道。 除了最明显的那个理由以外吗?如果他想要功成名就,想想那样会带来多少额外的收入吧。 你和我一样清楚,乔佛瑞,他并不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 但妳提醒我,他对他现在的经济困境感到焦虑。 露斯好一阵子没开口。如果我同意对乔治隐瞒我的真实感受,她最后说道:我并不真心想这么做的乔佛瑞,那么你必须答应我,这会是最后一次。 这必须是最后一次,乔佛瑞说:如果乔治要接下劳工教育协会主任的职务,董事会不会希望他一次消失六个月。而且老实说,亲爱的,等到皇家地理学会考虑发起另一次远征队时,他就太老了。 我只希望我能找人商量。 妳为什么不向另一位能了解妳心路历程的人征询第二意见? 你想到了谁?露斯问道。 当杨告诉她时,露斯只说道:你认为她会同意见我吗? 喔,会的。她会接见埃佛勒斯峰登山家马洛里的妻子。 乔治立刻认出与奇迪克在房间另一头闲谈的迷人女子。她并不是他可能忘记的那种人。 恭喜,马洛里先生,真是太让人振奋了,哈佛校长说道:太令人振奋了。我是否也可以说,但愿你下次能够成功? 罗威尔先生,您真是太仁慈了。乔治这么说,他不再费力重申他不打算加入下一次远征队:请容我感谢您安排这次接待会。 校长说:这是我的荣幸。我只遗憾由于禁酒令的关系,无法提供你柳橙汁或可口可乐以外的饮料。 柳橙汁就很好了,谢谢您。 我知道许多学生都很想问你问题,马洛里先生,校长说:所以我不再独占你的时间了。他走到与奇迪克谈话的女子身旁。 顷刻之间,乔治就被充满渴望的年轻面孔包围了,他们让他回忆起在剑桥的岁月。 先生,您的脚趾都还齐全吗?一个正朝下望着乔治双脚的年轻男子问道。 今天早上我在浴室里检查时,它们都还在,乔治大笑着说道:不过我的朋友莫斯海德少了两根手指和一根脚趾,可怜的诺顿上尉在创下新的高度纪录后,也让人剪掉了他的半截右耳。 他背后有个声音问道:先生,在美国有任何山脉是您觉得值得挑战的吗? 当然了,乔治说:我可以向你保证,麦金利山带来的挑战和喜马拉雅山上的任何挑战一样艰巨,而且在优胜美地峡谷有好几座山峰,对最有经验的登山家来说,都是技巧的考验。如果你感兴趣的是攀岩,如果你希望证明自己的能耐,不必远求,在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就可以了。 马洛里先生,有件事总是让我困惑,一个表情很严肃的年轻人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校长刚走回乔治旁边,他咳嗽了一声,想掩饰他的尴尬。 这件事情有个简单的答案,乔治说道:因为它在那里。 可是 抱歉打断你,马洛里,罗威尔先生说:不过我知道哈林顿太太非常想认识你。她已故的丈夫是本大学的校友,而且确实是一位很慷慨的赞助人。 这位年轻女士在纽约问他远征队的经济问题,之后出席了他每场演讲。乔治面带微笑,与她握了手。她看起来比某些大学生多不了几岁,乔治认为,她至少是第三任哈林顿太太,除非那位纸箱大王(奇迪克一直这样形容他)在相当年长时才结婚。 我承认,爱丝黛尔,校长说道:我从来不知道妳对登山感兴趣。 马洛里先生的领袖魅力,谁能不受迷惑呢?乔治从没听人那样用过领袖魅力一词,他得查一下字典,看看实际上是不是有第二种意义。而且,她滔滔不绝地说:我们当然全都希望他会是第一个站在他那座山顶的人,然后回来告诉我们关于那座山的事。 乔治微笑着,然后轻轻对她一鞠躬。就如同我在纽约解释过的,哈林顿太太,我应该不会 这是真的吗?哈林顿太太继续着,她显然不习惯被别人打断:今天晚上的演讲,是你回到英国以前的最后一场? 恐怕如此,乔治回答:我明天下午搭火车回纽约,第二天早上搭船到南安普敦。 唔,如果你会在纽约,马洛里先生,或许你可能愿意在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喝杯饮料。 您真是太好心了,哈林顿太太,但可惜的是 你知道,先夫是个非常慷慨的赞助人,而且我很确定,他会希望我对你的目标做出实质的奉献。 实质的?乔治重复了一次。 我想她暂停了一下:一万美元。 乔治过了一会才说道:可是我在明天晚上大约七点左右才会回到纽约,哈林顿太太。 那么我会派一辆车,八点到你的旅馆去接你。还有,乔治,请一定要叫我爱丝黛尔。 当早餐收拾好,褓姆也把孩子们带出去做晨间散步后,露斯走进客厅。她坐在她最喜欢的靠窗椅子上,打开刚收到的乔治来信。 □□□ 我最亲爱的露斯: 我坐在从波士顿到纽约之间的火车上。有些好消息可以换换口味了。哈佛正符合我先前所期待的一切,不但塔夫特厅挤满了人奇迪克形容观众简直挂在梁柱上那些大学生和老师们让我觉得备受礼遇。 我兴高采烈地离开了校长的接待会,虽然因为禁酒令的关系,我们不准喝柳橙汁以外的东西。不过当我今天早上醒来时,现实再度来临。我的巡回行程被缩短了,回到英国的日期会比预料中提早得多。可惜我没说服妳和我一起来,因为到头来这整趟旅程不到一个月。提醒妳,虽然我们没爬上圣马可钟塔,我们在威尼斯的短短假期让人难忘。这是要让妳事先知道,我会在下星期某一天回去。我会从船上打电报给妳,把我们何时在南安普敦靠岸的细节告诉妳。 第二个好消息是,今天晚上在纽约,我将得到替学会充实经费的最后机会。但回归现实吧。我回去以后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找工作。 很快与妳相见,亲爱的。 妳深情的丈夫,乔治 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露斯带着微笑把信放回信封内,摆进书桌最上面一个抽屉里,和乔治这些年来写给她的所有信件放在一起。她瞥了一眼壁炉上的钟。她前往伦敦的火车再过一小时才会从加德明离开,不过露斯觉得她应该很快就要动身去车站了,因为这是她绝不能迟到的约会。 49 助他圆梦 乔治在即将九点时,敲了敲西六十四街一栋高级褐石建筑的前门。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打白领结的管家前来应门。 晚安,先生。哈林顿太太正等着您。 乔治被引进客厅里,看见哈林顿太太站在壁炉旁边,上面挂着一幅波纳尔(Bonnard)(注1)的裸女出浴油画。女主人穿着一件鲜红色的丝质洋装,裙摆还没完全盖住膝盖,虽然戴着一条钻石项链和相配的手镯,但手指上看不到订婚或结婚戒指。 注1:皮耶.波尔纳(Pierre Bonnard,一八六七︱一九四七年),法国画家,二十多岁时成为由许多年轻艺术家共同组成的那比派(Les Nabis)一员,画作以丰富的色彩而自成一格,同时不断挑战的创作型态。 谢谢你,道金斯,哈林顿太太说:这样就可以了。在管家走到门口前,她又补上一句:今天晚上不需要再麻烦你了。 遵从您的吩咐,夫人。管家说着一鞠躬,然后关上身后的门。乔治可以发誓,他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请坐,乔治,哈林顿太太说着,用手势请他坐到沙发上:请让我替你调杯饮料。你想喝什么? 我想一杯柳橙汁我就满足了。乔治说道。 当然不成。哈林顿太太说。她走到房间另一头,碰了一下一本皮质封面的《艰困时世》(Hard Tims)(注2),书柜随即转了过来,变成酒柜。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她提议。 注2:《艰困时世》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代表作品之一,书中透过工业城镇中的几位主角,描述他们的唯利是图、虚伪、人性与亲人关系的扭曲,以及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挣扎。 关于我,妳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吗?乔治带着微笑问道。 有一、两件事情,哈林顿太太说着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裙子又朝膝盖上方提高了几吋。不过再花点时间,我应该就能弥补那一点。乔治紧张地摸着他的领带。现在,请告诉我,乔治,我小小的捐献可以怎么帮助你的下一次远征? 哈林顿太太,事实上,乔治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这甚至是他最喜欢的混合比例说道:我们需要我们可以找到的每一分钱。我们从上一趟旅程里学到的事情之一,就是我们的准备还是不够好。史考特船长在他的南极之旅中也面对相同的问题,结果造成他和其他极地探险队成员丧失性命。我不愿意拿我的队友去冒那种险。 乔治,你真是非常严肃。哈林顿太太靠了过去,拍拍他的大腿。 哈林顿太太,这是严肃的事情。 请叫我爱丝黛尔,她跷起双腿,黑丝袜顶端一览无遗。你是否认为这次你会抵达巅峰? 有可能,不过人总是会需要一点运气,乔治说:在天气方面尤其如此。如果能有连续三天、甚至也许只有两天晴朗无风的天气,就有机会了。只是先前在我以为我有机会时,很不幸的,一场灾难就降临在我身上了。 我真心希望,如果我有机会的话,哈林顿太太说:不会有灾难降临在我身上。同时把手摆在乔治大腿上。乔治的脸变得像哈林顿太太的洋装一样红,心中确认现在是寻找逃生路线的时候了。乔治,你没有理由感到紧张。这场小小的冒险没有人有必要知道,当然,也不必以灾难结束。 乔治准备站起身离开时,她又说:当你站在你那座山的山顶时,乔治我确定你会做的请记得想到我。 她伸手到衣袖里拿出一张纸,打开来摆在面前的桌子上。乔治俯视着一张支票,上面写着:给付皇家地理学会一万美元。他想起了辛克斯先生,继续坐在那里。 乔治,现在你稍微考虑一下,我去换件比较没那么正式的衣服。在我离开时,请你自己另外倒杯酒吧。我要一杯琴汤尼。她离开房间前又这么说道。 乔治拿起那张支票,正要放进钱包时,看到一张小照片的边缘从两张美钞中凸出来。他拉出蜜月时帮露斯拍的照片,他出门旅行时总是随身带着。他微笑着把照片放回钱包里,然后把支票撕成两半。他走到门边,慢慢转动把手,发现门是锁着的。他想,可惜皇家地理学会没有选择芬奇做这趟美国巡回之旅,否则学会的金库铁定会多出一万美元,而且他很有信心,哈林顿太太会认为这是一笔好投资。 乔治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打开窗台上的闩子,静静地把窗户滑开。他探出头,考虑着最佳可行路线,很高兴地发现,建筑物的正面是由大块的粗糙石板做成的,铺得很均匀。他踏出去,踩上突出的岩壁,然后开始缓缓爬下建筑物;在距离地面五呎时,他往下跳到人行道上。乔治快速地越过街道。他知道一个攀登者绝不该回顾,不过他忍不住,而且得到了恰当的回报。在打开的上层窗户旁,一个漂亮女人站在那里,身上只穿着一件没留下多少想像空间的薄薄睡袍。 该死。这时乔治想起,他还没给露斯买礼物。 露斯轻轻敲着泰特街三十七号的前门;一会儿后,一位女仆开了门,行了个屈膝礼,说道:早安,马洛里太太。是否能请您随我来? 露斯走进客厅时,发现女主人站在火炉旁,火炉上方挂着一张亡夫朝南极前进的油画肖像。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长礼服,没有化妆,除了订婚与结婚戒指外没戴任何珠宝。 马洛里太太,真高兴能见到妳。凯瑟琳.史考特(Kathleen Scott)在她们握手时说道。请过来和我一起坐在炉火边。她又说,同时引导露斯坐到她对面的一张舒适椅子上。 您同意见我,真是非常仁慈。露斯说。当她坐下时,女仆再度出现,拿着一个摆着茶和饼干的银盘,放在女主人身旁的桌上。 妳可以离开了,米丽,史考特船长的遗孀说:我希望不要被打扰。 是,夫人,当然了。女仆说着离开房间,静静关上身后的门。 马洛里太太,印度茶或中国茶? 请给我印度茶。 牛奶和糖? 只要牛奶就好,谢谢您。露斯说道。 史考特太太完成这个小小的仪式,然后把茶递给露斯。妳的信勾起了我的兴趣,她说:妳在信里指出,妳希望和我讨论一件私事。 是的,露斯回答得很犹豫:我需要您的建议。 女主人点点头,然后给她一个温暖的微笑。 露斯开口说道:我丈夫现在正在美国进行巡回演讲,而且我预料他随时会回来。虽然他已经告诉我好几次,他不希望再领导下一次的皇家地理学会埃佛勒斯峰远征队,我却毫不怀疑,那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妳对他要回到喜马拉雅山有什么感觉? 他在战时长期出门在外,接着又是埃佛勒斯峰远征队,现在还去了美国,我真的不想让他再出门六个月了。 亲爱的,我可以体会这一点。康3也是一样,就像个孩子,从来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待上几个月。 3此处原文为Con ,应是史考特夫人对史考特船长(Robert Falcon Scott)的昵称。 他有没有问過妳对这有什么感觉? 他常问,不过我知道他只是想再次得到保证,所以我对他说了他希望听到的话:我相信他做的是正确的事。 妳真的这么想吗? 并非总是如此。这位较年长的女士叹息着承认:不过,无论我多么渴望他留在家里过平常的生活,但那永远不可能,马洛里太太,因为康不是平凡的人,就和妳的丈夫一样。 现在妳想必后悔没告诉他妳真正的感觉? 不,马洛里太太,我不后悔。我宁可和世界上最刺激的男人之一在人间度过两年时光,也不愿和某个认为我阻止他实现梦想的人共度四十年。 露斯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可以承受与乔治再度分别六个月的想法,她停顿了一下:却不想从此终生分离。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一点了。不過妳丈夫不是凡夫俗子,而且我确定,早在妳同意成为他的妻子之前,妳就已经知道他凌驾一切的雄心壮志了。 是,我的确知道,可是 那么妳不能阻挠他实现他的命运,说真的,绝对不行。如果他看到某些不如他的人完成他的梦想,结果可能是妳的余生都处于后悔之中。 难道,我必须接受我注定余生里没有他吗?露斯问道:如果他知道我对他的爱有多深刻 我可以向妳保证,他确实知道,马洛里太太,不然妳就不会要求见我了。而且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所以妳必须说服他,妳相信领导下次远征队就是他的使命。然后,亲爱的,妳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他平安归来了。 露斯抬起头,泪水从脸颊上流下。可是妳的丈夫没有回来。 如果我可以让时光倒流,史考特太太平静地回答:而康问我:大姑娘,妳介意我又出远门吗?我还是会像十三年一个月又六天前那样回答:不介意,亲爱的,当然不介意。不过请记得,这次要带上你的厚羊毛袜。 乔治醒着,打包好行李,准备第二天早上六点离开。当他退房时发现奇迪克没付帐,并不是太意外。他只庆幸他的最后一夜是在一间下东区宾馆的单人房中度过,而不是华尔道夫饭店的总统套房。 由于种种因素,乔治踏上人行道时并没有招计程车。他一手各提一个皮箱,大步展开横越四十三个街区的健行,一边闪避着当地人,一边穿越拥挤而让人冒汗的曼哈顿丛林。 他大约一小时多一点后抵达码头,看到奇迪克站在船的跳板旁,嘴里衔着雪茄,脸上刻着微笑,已经准备好恰当的台词了。乔治,在你爬到你那座山的山顶时,给我一通电话,因为那可能正是关键。 谢谢你,李,乔治说,接着在一阵犹豫后又说:因为这是一次难忘的经验。 这是我的荣幸,奇迪克说着伸出他的手:很高兴能帮上忙。乔治和他握过手,正要踏上跳板时,奇迪克在他背后喊着:嘿,少了这个可别走啊。他拿出一个信封。 乔治转身往下走,这可不是他爱做的事。 这是你的那一份利润,伙伴,他说话时试着模仿乔治的英国口音:就跟事先说好的一样,百分之五十。 谢谢你。乔治说着,把信封摆进一个内袋里。他不打算在奇迪克面前打开。 当乔治进船舱找座位时,毫不意外地发现,他已降级到统舱了,在主甲板下方四层楼,和另外三个人共用一间舱房,房间没有比他在北口上的帐篷大多少。当他听到雾笛第一次响起,准备启程时,他停手不再打开行李,迅速走到甲板上,这样他才能注视船离开港口的缓慢过程。 他再次靠在栏杆上,朝着码头俯视;朋友和亲人现在都在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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