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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章夜晚的泪水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10273 2023-02-05
我几乎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一片布满岩石和沙砾的开阔地带。又是冰碛?我不确定。在杂草和仙人掌间陡降使我迷失了方向。我转头往身后看去,白雪覆盖的山坡上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黑线。岩石上没有雪。这些岩石是哪里的?我翻找背包,拿出头灯,一道暗淡的黄光亮起。我照向四周,看到许多灰色的乱岩。我坐在一片巨大的荒地上,几乎无法判断应该往哪个方向爬。头灯很快就熄灭了,我扔到一边,向前方的黑暗挪动,头脑一片混乱。我试着赶走狂乱的纠结思绪,捕捉一点现实。是河床!原来我在这里,不过想起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帮助,因为我立刻昏睡过去,稍后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人在河床上的想法从脑中一闪而过,可惜我没能再次抓住,思绪又变得更加狂乱。

河床有八百公尺宽,四处散落着岩石,还有一汪汪覆盖着冰的融水。在远处的黑暗中,有河水在流淌,但暴风雪掩盖了流水声。帐篷紧邻着对面的河岸,但,我在哪里?我正朝着河床中心移动,还是绕回冰碛水坝?有人在乎吗?我继续挪动身体,双腿不断撞上岩石。一阵阵疼痛使我发出呻吟,但只有暴风雪吹拂的嘶嘶声响回应我。那个声音一小时前就消失了。我很高兴不必再听他唠叨。 我听从本能改变路线,从一边换到另一边,仿佛我认出了那些乱石,在黑暗中看见熟悉的景象,并按照潜意识的罗盘前进一样。帐篷还有多远?也许已经不在了!我可以等到早上,这样就能看清路线。于是我坐在风中等待。但我发现自己又动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等了多久。要是坐着枯等,早晨永远也不会到来。看着水壶,水壶就永远不会滚沸这谚语真愚蠢!我傻笑起来,笑到我早已忘了自己为何发笑。

我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是凌晨了。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十二点四十五分。我感觉有块巨大的漂砾抵着肩膀,棱角十分粗糙,我把自己往上拉,直到坐在漂砾上。我有预感,自己已经接近营地了。我注视着眼前的黑暗。一定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我突然闻到周围有股浓烈刺鼻的粪便气味。我用力嗅了嗅手套,臭气薰得我恶心地往后退去。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大便?我怎么会坐在大便里? 我又滑落回去靠在漂砾上。我知道自己在哪里,却提不起力气行动,只能沮丧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当做临时厨房的岩石应该就竖立在前方某处,但是在哪里呢?突然间,阵阵风雪抽打在脸上,我抬起手护住自己,强烈的臭气直冲鼻孔,头脑突然清醒过来。现在我只能喊叫了!我坐起来,朝黑暗嘶喊。喉咙像是被卡住一样,声音十分扭曲。我发不出声来,只能眯着眼睛望向前方。等待。

也许他们已经走了。寒冷再次侵袭,我感觉寒意不怀好意地抚摸我的背。我肯定活不过今夜了。但我已不在意。生存与死亡早就已经纠结在一起。过去那几天逐渐融合成真实经历与疯狂的混合体,一片模糊,而此刻的我就像徘徊于现实和疯狂之间。活着,还是死去,有很大的差别吗?我抬起头,在黑暗中大吼: 赛门 我在漂砾上摇摇晃晃,凝视着黑夜。我的乞求已经变得歇斯底里。我听到嘶哑的耳语呻吟着,简直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求求你们一定要在那里你们一定要在哦,上帝好吧!我知道你们在那里救救我!你们这些混蛋,救救我 雪片如羽毛般落在我的脸上,风猛烈地拉动我的衣服。夜晚依旧黑暗。脸上的热泪和冰冷的融雪混合在一起。我想要结束。我感觉自己被摧毁了。这么多天以来的,我头一次承认自己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量。我需要有人在,任何人都行。黑夜里的风暴正在摧毁我,而我再也没有意志力反抗。我为许多事而哭泣,但最主要是因为没有人在我身边,陪我度过这个可怕的夜晚。我把头垂到胸口,不理会外界的黑暗,任由自己在愤怒和痛苦中落泪。我再也无法承受。我无法继续下去。一切都太过沉重。

救救我! 我的吼叫划破黑暗,但随即被风雪吞没。 起初我以为自己在脑海中看到一道闪电,就像掉进冰隙后突然间看见的炫目闪光一样。那不是闪电!它一直在发光,红色和绿色的光,在黑夜里闪动着色彩。我目瞪口呆。某种发光物体在我前面漂浮。只见一个红绿相间的半圆悬浮在黑夜中。 是太空艇?朝我丢石头吧,我一定糟透了竟然看到幻觉了 然后,我听见模糊不清的声响,惊讶又带着睡意的声响,跟着更明亮的光线从那里面出现。一抹黄光突然从色彩中一跃而出,形成宽宽的圆锥形。我听见更多声音那些不是我的声音,而是其他的声音。 是帐篷!他们还在那儿 这想法让我动弹不得。我侧着身体从漂砾上倒下去,歪歪扭扭地掉落在岩石密布的河床上。疼痛顺着大腿窜上来,我忍不住呻吟起来。顷刻之间我变得只能虚弱地哭泣,无法挪动身体任何一个部位。一直支撑着我、使我保有一丝力量去搏斗的某种东西消失在暴风雪中。我试着从岩石中抬起头去看那些灯光,但我做不到。

乔!是你吗?乔! 赛门的声音听起来紧张而有些嘶哑。我大喊着回应他,却发不出声音。我抽泣着,随着胸口阵阵起伏而不住干呕,朝黑暗里咕哝一阵断续的话语。我转头看见一束光线上下摆动着,匆匆接近我。我还听到石头在脚下摩擦的声音。有人惊慌地高喊: 在那儿,在那儿! 接着有灯光照在我身上,我只能看见炫目的光柱。 救我请救救我。 我感觉到一对强壮的手臂伸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拉动我。赛门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乔!天哪!哦,我的老天!该死的,他妈的,看看你。蠢货,理查,抓住他。把他抬起来,抬起来!天哪,乔,怎么会?怎么会! 他太震惊了,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脏话连篇,不断咒骂,语无伦次。理查踌躇着,紧张不已,惊慌失措。

快死了撑不住了。我受不了了我以为一切都完了请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没事的。我找到你了,我抱住你了,你安全了 接着赛门把手臂环在我胸前,把我拉起来,拖动我,我的鞋跟撞上一块块岩石。我重重落在帐篷的门前,里面的烛光柔和地透出来。我抬起头,看到理查低头盯着我,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忧虑。我想要对他傻笑一下,然而泪水不停从眼眶里涌出来,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赛门把我拖进帐篷,轻轻把我放在温暖的羽绒睡袋上。他跪在我身边望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混杂着同情、恐惧与惊慌的复杂情感。我对他微笑,他还以咧嘴一笑,缓缓摇晃着头。 谢谢,赛门。我说,你做得对。我看到他很快把脸转到一边,移开目光,无论如何,谢谢。

他默默地点头。 帐篷里充满温暖的烛光。人们似乎都悬浮在我上空,阴影在帐篷壁上轻盈地移动。巨大的疲惫感仿佛在一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我静静躺着,感觉自己的背部压在柔软的羽绒上。有人垂下脸望着我,是两张脸,不断地交替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搞糊涂了。然后,理查把塑胶茶杯塞进我手里。 茶!热茶!但我却握不住。 赛门拿走茶杯,扶我坐起来,喂我喝茶。我看见理查在炉边忙碌,搅动浓稠的牛奶麦片粥,一边搅一边用勺子加糖。接着更多茶端上来了,还有麦片粥,但我吃不下。我望向赛门,看到他脸上的紧张和眼神里的震惊。有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我想起赛门上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是我摔断腿时他在冰崖上打量我太久的那时候。那瞬间我就知道他已经接受了我将会死去的事实。然后沉默被打破,我们几乎同时像连珠炮似地提出一长串问题,不过大多数都没有得到解答。在那个静默、漫长的眼神交流过程中,一切问题都变得微不足道,所有答案也显得多余。我告诉他在冰隙里的情况,以及爬回营地的经过。他告诉我切断绳子后噩梦般的下攀过程,还有他怎么断定我已经死了。他看着我,好像还不太能理解我已经回来的事实。我微笑,摸着他的手。

谢谢。我又说。尽管知道这绝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受。 他看上去很窘迫,很快转换了话题:我把你的所有衣服都烧了! 什么? 嗯,我以为你不会 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他爆出一阵大笑。我跟他一起笑起来。我们笑了很久,笑声很刺耳,近乎疯狂。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在帐篷里喋喋不休地讲述各自的经历。赛门和理查搜寻钱的经过、我的内衣裤被拿到帐篷外烧掉等事情让我们哈哈大笑。他们递给我一杯又一杯茶,眼神充满关切。我们展现出深厚而恒久的友谊,每一个动作,每次碰触肩膀,每个眼神,都透露出亲密之情,从前我们绝对不会表露出这种亲密,恐怕今后也不会。这让我想起山壁上暴风雪肆虐的那几个小时,在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我们共同演出了一部属于我们自己的老套三流战争片。

赛门强迫我吃完麦片粥,同时理查在准备煎蛋三明治。我每喝一口茶,好像都得吞下不同的药。止痛药、路宜可和抗生素。我拒绝吃三明治,因为没办法吞下干面包。 吃下去!赛门严厉地说。干面包卡在喉咙里,弄得我咳嗽不止。我无奈地咀嚼着,嘴巴不肯分泌唾液,于是我不顾他的命令,吐了出来。 好吧。让我看看你的腿。 他突然变得严厉而果断。我才刚提出抗议,他已经动手用小刀割裂我那破破烂烂的外裤。我看着刀锋不费吹灰之力就划开了薄薄的尼龙布料。那是一把红色手柄的刀。是我的刀,上一次派上用场是三天半以前,用来割断系着我的绳子。一阵恐惧席卷我全身。我不想再忍受疼痛了。至少今天不要。我最渴望的就是睡觉,在温暖的羽绒睡袋里睡上一觉。他抬起我的腿把裤子拉掉时,我因为恐惧往后缩了一下。

没事的。我会尽量小心。 我把目光转向理查,他看上去好像要吐了。我对他咧嘴一笑,但他转过身,忙着弄他的炉火。我就要看到自己的腿变什么德行了,心中既兴奋又担忧。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给我带来这么多痛苦,但我也很害怕看到我的腿腐烂、感染。赛门拉开我的绑腿,轻轻解开鞋带和尼龙带扣。 理查,你得过来压住他的腿。你扶稳了,我才能脱掉他的靴子。 理查在炉边犹豫着。你就不能把靴子割下来吗? 可以,但没那个必要。快点。就几秒钟而已。 他挪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抱住我的小腿。赛门开始扯我的靴子,我大叫起来。 抓紧一点,看在老天份上! 他再次扯动,疼痛在我的膝盖上迅速膨胀。我紧闭双眼,膝盖的痛楚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来,我泪流不止,真希望这一切都停下来。 好了,搞定了。 疼痛迅速消退。赛门把靴子扔出帐篷,理查连忙放开我的腿。我猜他刚才也一直紧闭双眼。 接着,我的防寒裤也被轻轻地褪了下来。理查又回到帐篷后部。我期待地坐起身来。当赛门脱掉我的保暖长裤,我俩都被我腿上的伤势吓呆了。 真该死! 他妈的,竟然肿这么大! 我的腿像肿胀的树桩,上面沾满黄色和褐色的黏液,青紫色的瘀痕从膝盖一直向下延伸。我的大腿和脚踝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只能从诡异地向右下方扭曲的巨大肿块看出膝盖的原有位置。 天哪!比我想像的还要严重。看到这伤势让我觉得有些虚脱,我伸手试着抚摸膝盖四周的肌肉。至少没有红肿发炎,也没有明显的感染迹象。 很严重,你的脚跟也骨折了。赛门正在检查我的脚,嘴里咕哝着。 是吗?哦,好吧。这对我来说似乎不那么重要了。脚跟、膝盖,就算全部加起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下山了,我可以休息、吃饭、睡觉。一切都会康复的。 对。看到那些紫色瘀痕了吗?那是出血的征兆。你的脚跟,还有脚踝周围都是这种瘀痕。 过来,理查,看看这个!我说。 他从我肩膀上方瞥了一眼,然后急忙躲开:哦!但愿我没看到。 我快活地大笑起来,然后发现自己改变得很快。我不再笑得狂躁、歇斯底里。赛门把我的保暖长裤拉回腿上,脸上的神情显得很忧虑。 我们得快点把你送出去。早上驴队就来了。我们其中一人可以先下山,请斯宾诺沙带一头骡子和鞍具来。 让我去。理查自告奋勇,现在是四点半。喝完这杯茶我就去。这样你可以用我的睡袋,乔就睡你那个。我会在六点前回来 等一下!我打断他的话,我需要休息和进食。就这么骑两天骡子我可撑不住。 撑不住也得撑。赛门坚定地说,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起码要三天才能到达医院。除了腿伤,你还受了冻伤,而且过度疲劳。再不接受治疗就会感染。 可是 不要再说了!我们早上就出发。算起来还要一个多星期才能到达利马。你不能冒这个险。 我虚弱得没办法跟他争辩,只能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们,希望他们改变主意。赛门不理我,动手把我的腿放进他的睡袋。理查递给我一些茶,脸上带着抚慰的微笑,然后走出去消失在黑夜里。我很快回来。从黑暗中传来他的喊声,这时我都快要睡着了。在睡觉之前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但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睁开双眼。然后我想起来了,说道: 赛门 怎么了? 你知道你救了我的命。那个晚上你一定过得很辛苦。我不怪你。你别无选择。我能理解。我也明白你为什么认为我死了。你尽力了。谢谢你带我下山。 他什么也没说。我看向他,他仰面靠在理查的包上,两颊挂着泪水。我别过头。这时他说: 说实话,我以为你必死无疑。我很肯定。我看不出你有存活的机会。 没关系。我了解 老天啊!我独自下山,这让我受不了。我是说,我怎么跟你的父母交代?我能说什么?我愧对你的母亲,但我必须割断绳子。她永远不会理解,也绝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没关系。现在你不需要这么做了。 我真希望当时自己多待一会儿。只要相信你可能还活着,你就用不着受那么多苦了。 没关系。我们现在在这里。一切都过去了。 说得对。他哽咽着小声说道,我感觉热泪像洪水般充盈眼眶,无法抑制。我无法得知他受过多少折磨。一秒钟后我就睡着了。 我在一阵喧闹和笑声中醒来。女孩们在帐篷旁兴奋地用西班牙语交谈。我还听到赛门跟理查在讨论驴子的事情。我慢慢睁开眼睛,透进帐篷的光线显得那么陌生。阳光稀疏地洒在红绿相间的帐棚布上,不时有阴影掠过。帐篷外像市集般热闹。我猛然想起几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我安全了,这是真的。我懒洋洋地微笑着,把手臂贴着睡袋柔软的绒面,沉溺在将要回家的幸福感中。我竟然经历了那么多危险,我的思绪在半梦半醒间飘荡。 一小时后我从睡梦中惊醒,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处呼唤我的名字。我迷糊了。谁在喊我?睡意轻柔地把我拉回温暖的睡袋里。然而那声音还在呼唤: 快点,乔,醒醒。 我把头转向侧面,模糊中看到一些脑袋挤在门口。赛门跪在那儿,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在他身后,两个女孩好奇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我。我想要坐起身来,但动弹不得。我的胸口像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被钉在地上。我虚弱地挥舞一只手臂,努力想要把自己拉起来,但手只是软绵绵地摇晃。这时有双手臂伸过来环抱我的肩膀,拉着我坐起身: 喝点这个,然后尽量吃点东西。你需要吃东西。 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握住杯子,低下头,水蒸气湿润着我的脸。赛门走开了,但那些女孩还蹲坐在门口对我微笑。看着她们沐浴在阳光下打量我喝茶,我觉得这一切似乎有些不真实。她们穿着农人那种臀部宽大的裙子,帽子上插着花朵,看上去很怪异。她们在这里做什么?我的思绪好像每秒钟都在快速流转,以至于无法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安全抵达这里。我认得我们的帐篷,还有赛门和理查,但不认识这些打扮怪异的秘鲁人。我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她们,专注喝我的茶。我才刚喝一口就烫到嘴。我的双手失去感觉,又戴着保护冻僵手指的手套,使我忘记了茶有多烫。我倒抽一口气,迅速吹气,想要使舌尖冷却下来。女孩们咯咯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食物和饮料源源不绝地端到我面前。他们还不时为我打气,告诉我一些最新消息。斯宾诺沙狮子大开口,为他的骡子索取高价,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听到赛门的嗓门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愤怒,还听见理查很平静地把赛门的话翻译给斯宾诺沙。女孩们时不时察看赛门的脸色,然后皱起眉头。接着,他们突然走了,我也不需要再保持清醒。我往前倒下,陷入梦乡,西班牙语和英语交织成的喧闹渐渐退去。 又有一只手把我摇醒。是赛门: 现在你得出帐篷。我们正在打包。他终于接受讲价了。要是他敢再改变主意,我要把他该死的脑袋给扯下来! 我努力往各个方向挪动身体,把自己移出帐篷,结果发现自己变得十分虚弱,恐惧感油然而生。半个身体才刚爬出帐篷,手臂就在身下一弯,我朝一旁倒了下去,无力撑起自己。赛门轻轻把我扶起来,拉着我到阳光下。 赛门,骑骡子我绝对受不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虚弱。 没事的。我们会帮你。 帮我!我几乎没办法保持清醒,更别说坐起来。你又要怎么帮我骑骡子?我需要休息。我真的需要。我需要睡觉和吃东西。下山以来我才睡了三个小时!我 你别无选择。今天就得走,就是这样。 我提出抗议,但他不理我。他走到帐篷那边,把急救箱拿了过来。理查又端给我一杯茶,同时赛门把药递给我。然后他们离开我身边,动手拆卸营地。我侧躺下来,看着他们工作,直到抵挡不住强烈的虚弱感,又变得昏昏欲睡。身体恶化的状况令我深深恐惧,我焦急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已经把身体燃烧殆尽了。我感觉自己比独自下山时更接近死亡。从知道身旁有人援助的那一刻起,我体内的某种东西似乎就崩塌了。那种使我提起精神、集中力量的东西消失了。现在我根本无法想像一个人独处,更不要说爬行了!失去了奋力争取的目标,没有需要遵循的模式,也没有那个声音。我惊恐地想到,要是没了这些东西,我的生命也许就到尽头了。我努力保持清醒,拼命驱赶睡意,保持双目睁开,然而睡意还是胜利了。我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被不同语言的模糊交谈声吵醒,然后又昏睡过去,脑子里只有昏迷、虚脱,以及怎么也醒不来的睡眠。 赛门再次来到我身边,这时好像又过了很长时间。我听到他跟理查讲话的声音,便抬头看去。他站在我身边检视着我,脸上的表情十分担忧: 嗨!你还好吗? 是的,我还好。我不再抗拒离开这里了。 你看上去可不太好。我们就快出发了。如果你坐起来,试着振作一下,也许情况会好一些。我再给你弄点茶。 振作起来的主意使我发笑。但我还是成功地靠自己的力量坐了起来。最后,斯宾诺沙把他的老骡子牵给我,赛门扶着我站起来。我重重地靠在他肩膀上,朝骡子单脚跳过去,它温顺地等着。这头老骡子很有农家风范,看上去性情平和,这让我多了一点信心。我正准备抬腿蹬上鞍具的时候,理查突然大喊起来: 等等,赛门!我们忘了他的钱了! 于是我踏着蹒跚步伐展开搜索。理查和赛门从两旁搀扶我,我指挥他们扶着我从一块岩石走到另一块岩石,我拼命回想藏钱的位置,却毫无头绪。斯宾诺沙和女孩们满腹疑惑地望着我们。我们快活地大笑,最后终于找到了随身暗袋,我们举起来给他们看。他们报以礼貌的微笑,却显然不理解这一条破破烂烂的带子有什么重要。 骡子上安放着老旧的西式鞍具,鞍头很高,周围还镶嵌着讲究的银饰。巨大的包头马镫是皮革制的,上面还雕刻着花纹。他们把防潮垫折弯放在鞍上当软垫,这样我的伤腿就不会碰到骡腹。我们动身沿河床而下,步履平缓。赛门和理查分别走在我的两边,留意我的状况。 接下来是疲惫和疼痛的两天。我无法夹紧双腿来控制那头骡子,往卡哈坦博的二十四小时旅途中,它不断撞上每棵树、每块岩石、每堵墙。即使赛门用削尖的雪桩阻止它,它还是继续跌跌撞撞。我无力地尖声嚎叫,直到疼痛消失。但不知怎么的,我居然没有掉下来。熟悉的风景从我身边晃过,但疼痛和疲倦使我根本看不清楚。每一天结束的时候,我都像孩子般大发脾气。我再也没有力量或者拼命的狠劲来应付这额外的折磨。我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我想要回家。赛门像母亲般安抚我,帮我度过难关。他来回走动,催促赶驴的人加快速度,提醒拉骡子的人多加小心。当我受睡意和虚弱攻击,快要从鞍上摔下去的时候,他就会走到我身旁。他拿走我的手表,每当我该吃药的时候就停下队伍,递上止痛药、路宜可、抗生素,还有必不可少的茶水。骡子一路穿越高耸的隘口、陡峭的岩谷、植被茂密的南美大草原。我不断沉入梦乡,也不断惊醒,脾气越来越暴躁。然而赛门一直待在我身边。每当我乞求休息的时候,他就会鼓励我,让我挤出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我们在卡哈坦博卷入争执的漩涡。赛门先是为了雇用皮卡车跟警察发生争执,又有一伙村民想要爬上车斗搭便车去利马,赛门和理查大声喝斥他们下车。我躺在后车斗一张褥垫上,整个人呈大字形。车子正要开走,一个年轻人走过来。他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看到了我腿上粗糙的夹板。这时一名警察走近,肩上斜背着一把自动步枪,阻止理查把最后一个村民赶下皮卡车。 先生,求求你们帮帮这个人。他的腿受了重伤。他都等了六天了。请你们把他带到医院,好吗?年轻人说。 我们转过头去,看见那个瘫倒在我身边的老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脸上因疼痛而狰狞。他摆动臀部,轻轻掀开覆盖在腿上的粗布袋。人群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我清楚听到身边的赛门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人的双腿被压得粉碎。我瞥了一眼那双扭曲的腿,腿上带着严重的撕裂伤、斑斑血迹,还有感染发炎的紫色伤口。他小心翼翼地盖回粗布袋。伤口散发出一股甜甜的浓烈恶臭。 老天!我一阵恶心。 伤得很重。对吧? 太严重了!他没希望了! 对不起,我的英语不好 没关系。我们载他一程,还有这个人。我打断他。 谢谢,先生们。你们真是好心人。 卡车司机是个酒鬼,沿路提供大量啤酒。回利马的艰苦车程于是灌满了啤酒、香烟和止痛药,使那三天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我们在深夜到达医院。我们得知那个老人负担不起这么好的医院,便告诉他们没关系,并付给司机酬劳,指示他把老人送去合适的医院。理查扶我下车,赛门把我们剩下的止痛药和抗生素都给了老人的儿子。那辆皮卡车开进利马闷热的夜幕之中。我坐在轮椅上,看到那个老人虚弱地挥着手向我们致谢,然后车子消失在街角。 在我们看来,那家医院落后得令人吃惊。不过那儿有干净的白床单,病房里播放着音乐。还有漂亮的护士,可惜她们都不会说英语。她们迈着轻快的步伐,推着我的轮椅走过绿色和白色相间的走廊。赛门急急忙忙走在我身边看顾我,毫不放松。护士这才开始了解我们历经多少艰险。 一个小时以后,院方强硬地要求赛门和理查离开。照了X光以后,我那身臭气薰天的登山服被脱下去清洗。我赤裸裸地坐在座椅秤上,由一个漂亮的护士帮我测脉搏、记录体重、抽血。我转头看秤,大吃一惊。不到五十公斤!天哪,我瘦了近二十公斤!她快活地对我一笑,然后把我搬离座椅秤,轻轻放入一缸消毒过的热水里。处理完毕,我被移到床上。我立刻睡着了。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这次还来了一位神情关切的医生。他为我说明抽血检验结果,听起来很吓人,也很复杂。那个护士则在我的手腕上扎了一针,吊上葡萄糖液点滴。夜里,我被可怕的噩梦惊醒。我梦见那道冰隙,惊恐地大叫起来,浑身汗湿。接着护士们赶来,和蔼地安抚我,但她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躺在那里,度过了言语难以形容的两天。没有食物,没有止痛药或抗生素。直到电报传来,确认了我的保险,他们才肯屈尊给我动手术。他们一大早就来了。手术前一小时我手上先注射了一针,我又回到浑身虚弱、意识模糊的熟悉状态。两个面戴口罩、身穿绿色衣服的人推着我走过铺着瓷砖的走廊,一边咕哝着我听不懂的话。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直到接近手术室,我内心的担忧才升高成惊恐。我绝不在这里动手术!一定要阻止他们。我一定要等到回家!看在老天份上,别让他们动手术。 我不想做手术。 我镇定地说。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他们没有回应。或许是药物使我口齿不清?我重复刚才的话。其中一个人对我点头,但他们没停下来。我突然想起他们听不懂英语。我试图坐起来,有人把我推回枕头上。我惊慌失措地叫喊,要他们停下来。手推车卡嗒卡嗒穿过手术室的门,一个男人对我说着西班牙语,声音很优美。他想让我平静下来。然而我看到他检查一支皮下注射器,就拼命挣扎着,半坐起身。 求求你。我不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把我按了回去。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臂,我感觉到针头插入皮肤的轻微刺痛。我想抬起头,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头变得好像有两倍重。我侧过头去,看到一盘手术器材。头上亮起强光,整个房间开始在我眼前旋转。我必须说点什么,必须阻止他们。黑暗逐渐取代光亮。慢慢地所有的声响都模糊了,最终一切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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