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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没有时间了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11928 2023-02-05
◆赛门的叙述◆ 我把睡袋丢到帐篷一边,走到临时厨房的岩石下躲太阳。昨天的极度疲惫已经消失,身上只剩下发黑的指尖证明我受过的磨难。实际上,我都已经忘记手指受了伤,拨不动汽油炉的小栓时还觉得很奇怪。理查接过炉子,点燃炉火。准备早餐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我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不想跟他谈。昨晚他提出要返回利马。我们没有必要留在营地了,他也必须在五天内续办签证。我告诉他我还需要休息和恢复。这理由在昨晚也许还适用,但现在已经不成立。我已经彻底恢复了。我旺盛的食欲说明了这一点,理查也一定注意到了。 然而,痛苦还没有减轻。离开这个地方,看不到眼前这些景象,我就能从没完没了的愧疚感中解脱,每次在帐篷中独处时击垮我的那种寂静也将被利马的纷乱和喧闹消除。我打心底知道自己该走,但无法下定决心。这些山脉把我困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让我离开。我并不害怕回去承担后果。我的所作所为是正当的,我和乔一样都是受害者,这点没有人能反驳。活下来并不是罪过。那么,为什么不走?我凝视着萨拉泊峰上的茫茫冰雪。也许明天吧

感觉好些了?理查打断我的思考。 嗯,是啊,好多了。现在就剩下手指的问题了我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手指,不安地避开他的眼睛。 我认为我们该离开了。 我本来以为他会晚点提出来。他的直截了当吓了我一跳。 什么?是的,我想你是对的。只不过我还没准备好。我 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对吧? 对,可能没什么用。我更近距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那么就这样吧。我想我们该安排驴队了。斯宾诺沙就在下面的小木屋里。我可以下去和他一起准备。 我什么也没说。为什么我这么抗拒离开这里?留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帮助,只是种愚蠢的行为。为什么? 喂,他不会回来了。你知道这一点。要是还有一点机会,昨天你一定会再上去的。是吗?所以还是走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得通知大使馆,还有他的亲属,还要办理繁杂的法律程序,订航班等。我觉得应该走了。理查温和地说。

也许你可以先走,我晚点再走。你去办理通知大使馆之类的事情,拿你的签证。我几天以后去找你。 为什么?跟我一起下山吧。那样会好一些。 我没有回答,他站起来走进他的帐篷,出来的时候拿着隐藏式钱包。 我要下去找斯宾诺沙。我想说服他带着驴子一起上来。如果我们中午离开,今天就能到华亚拉帕。如果他办不到,我就请他明天一大早来。 他转身走向山谷下的小木屋。他穿越河床的时候我站起来追着他喊:嘿,理查!他回过身看我。 你是对的,叫斯宾诺沙明天带着驴子过来,今天就算了。明天一早我们立刻出发。好吗?我喊道。 好,好的。回头见。 他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干涸的河床。两个小时以后,我刚准备好茶,就看到他回来了。他从女孩们那里带了一些乳酪给我。我们坐在防潮垫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吃了起来。

他明早六点钟到,但你也知道他们的时间观念。 很好。 我很开心做出了决定。想到有事情要做,闷闷不乐的沉重心情就消失了。的确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将要走上两天的路。营地需要拆除并打包成几份等重的包裹。一头驴能负重多少公斤?每边各两个二十公斤重的包裹?没关系。我们将减重一半。还得给斯宾诺沙酬劳。说不定可以跟他商量用东西来抵。这里有很多他想要的东西绳子、锅子、小刀。对,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降价卖给他。然后我们得到卡哈坦博订车票,通知警方我们要返回利马。问题来了!他们会询问乔的事情。不告诉他们就能免去很多压力。我们可以在利马把事情说出来,在那儿大使馆会协助我们。我得打电话给乔的父母。天啊!我要说什么?就告诉他们他死在冰隙里,回去再告诉他们详细经过。是的,那是最好的办法。我希望能搭早一些的班机回去。我不想在利马多作停留。我不会去玻利维亚了。乔本来想去厄瓜多,而我想去玻利维亚。现在两边我们都不会去了,真是造化弄人。

嘿。我抬起头,看见理查在大帐篷后面一块漂砾旁,俯着身子。 怎么了? 去修拉之前你不是把钱藏起来了吗? 天哪!我都忘了。我站起来,急忙朝他站的位置走过去。不在那里。我藏在瓦斯罐附近的岩石下面了。 我们在瓦斯罐附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绞尽脑汁回想确切地点。我把两百美元捆在小塑胶袋里,藏了起来。 可能在那儿吧。我疑惑地嘟哝着。理查大笑起来。 这真是太妙了!要是找不到,我们就很难回利马了。快点,你确定自己还记得位置吗? 是的,好吧,我觉得我没记错,但不敢肯定。那可是一周以前的事了。 正说着,我认出瓦斯罐后面的一块岩石。我把岩石抬起来,下面放着一包钱。 找到了!我得意地叫喊起来,把钱包高举过头。

理查从漂砾上欢快地跳起来。 感谢上帝!我还在想会不会是被那些孩子发现了呢! 然后他开始煮饭,我点了点剩下的钱:一百九十五美元。足够了。我心想,不知道在城里跟大使馆和警察要耗多久。肯定有许多官僚主义、浪费时间的手续要办。 乔的钱怎么办?我突然说道。理查立刻停下在锅里搅动的动作。 什么钱? 他也把钱藏起来了,你忘了? 他没跟我说啊。 他确实告诉我了。事实上他相当执着。他把我拉过去,给我看了他藏钱的具体位置。 那就去把钱拿出来。 不行。我已经不记得了。 理查大声狂笑起来。我也笑了,并且对自己感到惊讶。在这里停留的最后时间里,我竟能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幽默感我说起乔的钱的时候,丝毫不觉得这跟他本人有任何关系。昨天我已经把他的灵魂烧掉了。钱就是钱而已,不再是他的,而是我们的如果找得到的话。

他带了多少钱? 可不少。不管怎么样,比我的多。 那好,我们最好能找到。我可不想把两百多美元留在石头下面腐烂。 他站起来,走到瓦斯罐那里,开始翻看附近的漂砾。这次轮到我哈哈大笑了。 你在干什么啊?你根本不知道他藏在哪里,这附近可有上千块该死的石头! 那你有更好的主意吗?忘记藏钱位置的人可是你啊。 我们要有点条理。绝对不在瓦斯罐附近,我敢肯定! 我走到一个大块漂砾遍布的地方,试着勾起记忆。可是每块漂砾看起来都一个模样。我来回走动,直到确定钱不在这里,然后又走到另外一群漂砾之间。理查安静地站在一边,狡黠地笑着。经过一个小时的搜寻,我一无所获,于是停下来看着他。 过来吧。别光站在那里,帮帮我。

又一小时以后,我们愁眉苦脸地坐在炉火边喝茶。还是没找到。 看在老天份上,我肯定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我知道他就放在一块漂砾附近的小石头下面,离帐篷还不到十公尺远。 可是就像你刚才说的,这里的石头有几千块。 就这样,我们一会儿边喝茶边争论不休,一会儿又继续毫无结果的搜寻。四点钟的时候,两个女孩带着两个比她们小得多的孩子出现在营地。我们停止搜寻,假装正在整理营地。他们对我微笑,可是神色中带着遗憾。我发现他们的到来让我心慌意乱。理查下山找斯宾诺沙安排驴队时,已经把乔的死讯告诉他们了。当我看到他们表现出悲恸的样子,本来轻松愉快、阳光明媚的下午突然之间好像阴云密布起来。他们让我很恼火。他们有什么权力悲伤?我经历了整件事,不愿意再被迫回忆。

理查为他们煮了一些茶。他们蹲坐在炉火边好奇地打量我,就跟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样毫不掩饰。他们似乎正在观察我是否心力交瘁。我把他们的沉默当成同情。两个小孩张着嘴巴盯着我看,我心想他们是不是在期盼我突然做出什么壮举。年纪大一点的女孩简短地跟理查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她说的话,但看到理查的脸色因为愤怒而黯淡下来。 他们想知道我们打算给他们点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说。 什么? 就是这样。他们才不管乔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根本不在乎! 我们说话的时候,两个女孩闲聊着,时不时满怀期待地对我们微笑。当诺玛伸出手准备挑选那些烹饪器具的时候。我忍不住爆发了。我跳起来挥动双臂。诺玛失手把煎锅掉在地上,惊讶地看着格洛丽亚。

滚开!走吧!滚蛋!去你的。给我滚! 他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手足无措,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看上去十分困惑。 快点,理查,你来跟他们说。不要逼我动手了! 我转身奔离帐篷。几分钟以后,我看到她们扶着小孩子上骡子,一路骑着下山谷。我回帐篷的时候浑身都在愤怒地颤抖。 夜幕降临时,第一波大雨点拍打在帐篷上。我们躲进了圆顶帐篷,把瓦斯炉移到入口煮晚饭。雨点变成沉重潮湿的雪片,我们把帐篷拉上。明天驴队就会到来,我们就能离开这个地方。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大概七点的时候,乌云密布的山谷里传出一种奇怪的哀号。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是狗。 该死的狗,叫得这么古怪! 你当然觉得奇怪。你们在山上的时候,晚上我可听到过各式各样的怪声音。经常吓得半死。

我们打完一局牌便吹熄蜡烛,躺了下来。我想起雪落在修拉格兰德峰下方冰河上的情景,那种空洞的痛苦又猛然发作起来。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闭上眼睛,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又冷又虚弱。时候还早,阳光还不热。锋利的石头透过濡湿的睡袋印在我身上。脖子很疼。睡觉的时候我的头夹在两块岩石之间。这一夜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我几乎没有睡着。反覆跌倒重重伤害了我的腿。阵阵抽痛不断打扰我的睡眠。还有一次大腿和小腿后肌痉挛了起来,我不得不猛力向前弯身,按摩受伤的右腿。剧烈的疼痛令我忍不住大喊。持续疼痛让我无法入睡,我就躺在岩石裂口上瑟瑟发抖,呆望着夜空。数不胜数的星带布满夜空,流星匆匆闪过。我意兴阑珊地看着流星绽放光芒,而后又消逝不见。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站起来,这感觉吞没了我。我一动也不动地仰卧着,像被钉在岩石上一样。麻木的疲惫和恐惧压迫着我,布满星斗的夜空仿佛正不断把我压入地面。我睁大双眼望着一成不变的星辰,就这样度过了大半个夜晚。时间似乎已经凝固,我鲜明地体会着孤独和寂寞的滋味,以为自己再也动不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躺了几个世纪之久,等待着永远不会升起的太阳。我偶尔也会突然睡着几分钟,醒来还是看到同样的星星,脑子里还是浮现同样的思绪。它们擅自跟我说起话来,低声诉说着恐惧的感觉。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无法忽略。那个声音告诉我已经太迟了,没有时间了。 现在,我的头享受着阳光的温暖,身体躲在左侧一块大漂砾的遮荫下。我用牙齿松开拉绳,想要钻出睡袋享受阳光。每个动作都引起膝盖灼痛。尽管才移动不到两公尺,所花费的力气已经让我疲惫地瘫倒在碎石上。我简直无法相信,才一个晚上,我的情况竟恶化到如此程度,用双臂支起身体就让我耗尽了力气。我来回晃动头部,想要使自己清醒,赶走浑浑噩噩的感觉。可是没有用,我躺回到石头上。我走进了死路。我不确定这死路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但它用虚弱和冷漠包裹着我,使我窒息。我想要挪动,但动弹不了。连举手遮阳这种简单动作也格外费力。我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对自己的虚弱感到害怕。如果能喝到水,我就还有一丝指望。机会只有一次。要是我今天无法到达营地,就永远也到不了了。 营地还会在那儿吗? 这个问题第一次跃入我的脑海,夜晚体会到的恐惧也随之而来。说不定他们已经走了。赛门回去一定有两天了。而且,现在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一旦他恢复力气,就没有理由再留在那里。 我突然毫不费力地就坐了起来。他们可能离开的想法使我醒了过来,我不再昏昏沉沉。我今天就必须到达营地。我看了看表,八点。还有十个小时的日照。 我拼命抓住漂砾,用力站起来,身体因不稳而来回摇晃,险些向后栽倒在碎石上。由于突然改变姿势,我感到一阵眩晕,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失去知觉。我感到太阳穴里血脉贲张,腿好像快要熔化了一样。我紧紧抱着漂砾的粗糙表面。恢复平衡以后,血液的涌动缓和了下来,我直起身体,往回看昨天来时的地方,发现自己还是能够看到远方冰崖的顶部,心里很失望。转身面向湖泊,我看到自己还在轰炸小径上方很远的地方。昨天在黑暗中的努力没有丝毫成效。忘记遵照时间行动真是愚蠢的行为,我竟然这么快就失去了时间概念。轰炸小径成了空泛的目的地,而非精心策划的行动目标。一旦没有计时,我便随意前进,既没目标,也缺乏紧迫感。今天必须改变。我决定四个小时内到达轰炸小径,中午十二点是最后期限。我还打算把这四个小时分割成更短的阶段,并仔细安排每个阶段。我找到第一个地标:前方有一座高高的红色岩柱赫然耸立在漂砾的海洋上。半小时以内到达那里,然后我会锁定下一个目标。 我背起背包,蹲下来开始今天的第一次试跳。跳起的瞬间我就知道自己会摔倒。我的手臂弯曲,整个人向前跌去。我想要站起来再试一次,却发现无法借助冰斧站起身。我抱住漂砾,抓着漂砾表面站起来。十五分钟过去了,我还没走出睡觉的地方。我不稳地摇晃着身体,回头去看自己的进展。每次跳跃都会跌倒,但最让我泄气的是站不起身。第一次跌倒极其疼痛,我趴在沙砾上,咬紧牙关,等待疼痛减退。可是疼痛一直都在,而且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膝盖的灼烧感使我无法忍受。 停下来,停下来,求求你停下来 然而疼痛还在。我咬紧牙关站起来,试图强迫自己忽略疼痛。我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纠结,龇牙咧嘴。我又一次跌倒。疼痛的程度始终没变。也许是因为膝盖受的伤过于剧烈,疼痛超出了正常的界限;也许是因为疼痛已经根植在我脑海里。 在那十五分钟里,我丧失了仅存的所有斗志。我感觉到斗志随着我每次跌倒而减退,持续不断的灼痛逐渐占了上风。我一次次站起来、跌倒。跌倒的时候便痛苦地扭动、大喊、咒骂。每次站起来我都相信这是最后一次努力,然后我会永远躺下。我放开漂砾,试着单脚跳。我的脚根本没有离开地面。我朝一边跌倒,甚至无法用双臂保护自己。 这次打击让我惊愕不已。一阵子后疼痛消失了,但我晕眩不止,在清醒和空白之间徘徊。岩石划破我的嘴唇,鲜血流进嘴里。我侧着身体瘫倒在两块大漂砾中间。红色的岩石柱就矗立在我正前方的冰碛地中。我看了看手表。只剩下十分钟。不可能了!我闭上眼睛,脸颊贴在冰冷的岩石地上。朦胧之间我想起自己还要走多远,又已经走了多远。一部分的我喊着要放弃努力、要睡觉,并且认为我绝不可能到达营地。那个声音则提出反对意见。我静静地躺着,倾听他们争辩。我不在乎什么营地或是下山了。那太遥远了。我已经克服重重阻碍,最终居然瘫倒在冰碛地上。这真是讽刺,我感到愤怒。那个声音赢了。我主意已定。从我逃离冰隙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了。 我要继续前进,继续努力,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到达轰炸小径以后我要把高处的湖泊当作下一个目标,然后穿越中间的冰碛地到达低地的湖泊,再沿着湖走到尾端的冰碛地,翻越后下降到营地。我告诉自己一定会达成,而不再在意是否真能做到。 我跳向一个洼地边缘,跌倒,从一侧滚下洼地。我听到水从很远的地方飞溅在石板上的声音。我的脸濡湿了。被水打磨光滑的岩石底部是泥泞的沙砾层,冰冷而潮湿。我转向声音的来源,看到冰雪融成的水闪烁着银色的光泽,从金色的岩石上倾泻而下。我已经到了轰炸小径。时间是一点钟。超过预定时间一个小时。 我所在的洼地上方围绕着一堵环形岩壁。洼地被水浸湿了。泥泞的碎石在岩石底部堆积成圆锥体,上方是顺着石板倾泻而下的流水。阳光照耀着整块岩石,融化了上面的雪。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能攀到碎石堆上,用冰斧扫开锥顶。我的嘴紧贴着细细的水流。水很冰冷。疯狂地吮吸一阵之后我喘口气,接着再吸。水溅上我的额头,流过我紧闭的双眼,再从鼻尖滴落。我不慎让鼻子进了水,于是像猪一样猛呼气,然后又把脸贴到岩石上。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渐渐停止吸水。喉咙里可怕的干灼感已经缓解,但还是觉得口渴。每喝下一口,我就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我侧身坐在岩石旁,防寒裤吸饱了碎石上的水分。恢复理智之后,我在碎石堆的残骸中挖了一个小坑,看着水填满小坑。清澈冰水填满了五公分深的小坑,我一口无法喝完。在我弯下腰喝第二口之前,小坑又填满了。我一直喝。喝到腹痛了还是接着喝。我把脸伸到水池里吸水,沙砾哽到喉咙,使我不住咳嗽,但这时我还在使劲地喝。我听到自己发出既快活又难受的呜咽和呻吟。 每次停下来,我都以为喝饱了,可是还是有股强烈的冲动促使我再喝一些。泥浆和沙砾糊在我的脸上,我再次挖掘水池,用僵硬、肮脏的手指扩大一些。我喝一会儿,休息片刻,再接着喝,担心那水池会突然干涸、消失。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让我有些癫狂了。我没法让自己离开这块岩石,只能紧闭双眼、绷着脸一直喝水,心中感到难以置信。这里的水量多过我所奢望的,足以填满我体内像吸水纸一般的渴望。我走到一旁,浑身湿透,好像海绵吸饱了水一样。我心满意足地瘫倒在洼地上。 我从喝饱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打量四周。叮当作响的水声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这个洼地有些熟悉。我和赛门、理查一起来过这里,跟赛门还来过两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八天前!真难以置信。我还清楚记得这个地方,当时我们坐在背包上,内心充满对登山的兴奋之情。那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情。一些小石块发出扣扣声,从淌水的岩石上滚落。我本能地闪开,小石块砸进洼地另一端的碎石中。水使我产生了惊人的变化。我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先前的沮丧已经消失,早上醒来以后那种空荡荡、软绵绵的虚弱感也不翼而飞。我感觉自己再次斗志高昂。早上我挣扎着想要突破的死路已经不复存在。 我知道从轰炸小径步行到高处湖泊需要半小时,爬行则需要三小时。我决定试一试,想办法在四点钟前赶到那里。我站起来,跳到岩石那里喝最后一次水,然后转身离开。我到了洼地的另一端,看到泥泞中有一些脚印。我停下来望着它们。我认出赛门的靴子留下的脚印,还有理查的胶底运动鞋留下的较小脚印。我大受鼓舞。他们还在这里。我跳过那些脚印。 前方的冰碛地不再那么凌乱。较小的石块取代了上游恣意散落的大片漂砾,像地毯一样铺在地上。一些漂砾随意点缀其间。这些小石块在我的冰斧下移动、滑开。我跌倒了,不过没有摔在漂砾上,而且站起来的时候也不那么费力了。水恢复了我的体力,然而太阳无情地从晴朗的天空照射下来,削弱了我的注意力。我发现自己头昏眼花,不时打瞌睡,然后突然间惊醒,从摔倒的姿势坐起身来,摇晃脑袋把睡意赶走。 前进模式自然成形。我没去思考。就像走路一样自然。那个声音仍在敦促我前进,但是语调已不像昨天那样不断发号施令。那个声音似乎在暗示,既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我最好自己继续下去。我发觉自己变得比较容易忽略掉那个声音,然后跌坐在地上昏昏欲睡。好吧,我会动起来的,不过先让我多休息一会儿然后那个声音就会消退,变成朦胧的梦中背景。我听见昔日的对话,声音熟悉得我能立刻辨认出来,持续不断的曲调以及记忆中一些地方的情景也争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飘来荡去,就像破碎、迷乱的六〇年代电影。每走近一块够大的岩石,我就像喝醉酒般摇摆着身体靠上去,任由睡意把我从眼前布满肮脏岩石的无边风景中攫走。 只有手表让我与世界保持联系。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我只记得每次如梦般朦胧的几分钟休息时间,其余什么也不记得了。每当摔倒压住了右腿,疼痛猛然爆发时,我或哭喊,或呻吟。等疼痛一消失,我就继续做白日梦。我对疼痛已习以为常,甚至不再对每次摔倒时等待着我的痛楚感到意外。有时候我还会无聊地想,刚才摔得那么重,为什么不会痛呢?我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却一个也答不出来。不过我从未提出我发生了什么事这个问题。咕咕哝哝的争论声把我惊醒,但我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有好多次我回头看身后是谁,可是始终空无一人。我凭直觉跌跌撞撞沿着一条路走下,没有留意周围的风景,转瞬间就忘了刚刚走过的地方。在我身后,只有一片对跌倒和漂砾的模糊记忆。我不断想着自己迄今为止做了些什么,记忆和思绪混杂在一起。在前方等着我的,还是一样的东西。 三点时我来到一座由岩石构成的陡峭蚀沟,形状就像漏斗。蚀沟往下深陷,上面覆盖着黄色的黏土,一股溪流顺着底部蜿蜒流动。端碛到此结束。我知道这座蚀沟通往湖边,一路下降并拓宽,最后从冰碛地末端切出一条平坦的黏土路。我不能单脚跳着下去,于是坐下来,把腿放在前面往下移动。两面蚀沟壁高耸在我头顶,顶端都有漂砾悬伸,似乎随时会掉下来。这里被阴影遮蔽,十分凉爽。有时候我仰卧在那儿,一边观看蚀沟壁围起天空,一边喃喃唱着记忆中的歌曲。水渗透了我的衣服,我坐起来的时候,感觉水顺着背部一点点流下去,又渗进湿答答的裤子里。想喝水时我就翻身侧卧,用力地吮吸蚀沟底部的脏水。更多时候我心神恍惚,只是拖着腿往下移动。 我望着前方逐渐拓宽的黄色蚀沟,想像有其他人顺着蚀沟底部拖着腿前进。我想像着一大批跛子经由这条黄色小路走向大海,然后想起了食物,这些幻象随之崩解。每当我看见鞋印,便无聊地猜测那是谁留下的,然后想起赛门和理查留在轰炸小径的脚印,我确信他们就跟在我身后不远处。我微笑了,一想到身边有人陪伴,如果需要就会有人前来帮忙,就觉得很开心。如果我叫喊,他们就会过来,但我不打算叫喊。他们落在后面,在我的视线之外,不过我知道他们离我并不远。他们被我的状况搞得很尴尬,而且我自己也觉得很羞耻。我这样告诉自己。喝了那么多的水,让我很想小解,但我没能及时解开裤子。我相信他们会谅解的。于是我继续前进,直到幻想的泡沫突然破灭,他们就在我身边的安慰感消失了。 我呆呆地停住,突然回到现实当中,我既震惊又害怕。没过多久,脑海中又响起另一首歌,冲破了我的恐惧感。往前方望去,我看到湖面上波光粼粼。我咧嘴笑了,并且加快了速度。 四点钟,一切顺利!我对着湖大喊,傻乎乎地大笑。 一片平坦的沙砾平原从蚀沟延伸出去,在湖畔形成新月形的沙滩。现在我无法再借着身体下滑的拉力移动,只能试着站起来。当我靠单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湖水在我眼前旋转起来,血液涌向头部,砰砰鼓动起来。我一阵恶心,重重跌倒在沙砾上,同时听到一声痛苦的叫喊,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再次尝试,还没站起来就又跌了下去。我的腿变得软弱无力。 起初我以为这是我拖着腿下滑太久造成的,后来才意识到是因为我太虚弱,没法再单脚跳动。灼热潮湿的小便从我的大腿下面涌了出来,我的脸纠结了起来。小便停止并开始变凉后,我再次尝试站立。我最多只能像关节炎患者那样弯腰屈膝,借助冰斧柄摇摇晃晃地支撑体重。我把伤腿向前摆荡,无缘无故就几乎要翻倒过去。我什至连站立不动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贴地爬行。 湖水异常清澈,深处闪着铜绿色的幽光。湖泊对岸有座冰崖悬伸在水上,如同庞大的灰色土丘。一条瀑布哗哗地从冰上飞溅下来,微风时而吹皱水面,银色和绿色的倒影闪动,仿佛跳跃着朝我而来。我趴着,脑袋伸出小小的岩石陡坡,面对湖水睡着了。醒来时我凝视了一会儿湖面,然后再次睡去。太阳晒干了我的裤子。在微风中,四周漂着一股尿液的温暖臭气。我已经睡了一个小时。此刻我望着湖对岸,心想是否应该再试试站起来。 湖泊像条细长的缎带,向营地舒展。我看到远处有一片杂乱的冰碛把湖面一切为二。我记得冰碛地另一边的圆形湖泊面积较小,湖的一端是冰碛形成的水坝,营地就在水坝下。除了穿过冰碛的短径之外,地面基本上是平坦的。沙滩般的沙砾地延伸至水坝,而过了水坝就都是下坡。只要我能站起来用单脚跳,这些路面并不困难,而且单脚跳也会快得多。如果在天黑前到达水坝顶端,我就能看见下方的帐篷如果帐篷还在的话。要是我大声呼喊,说不定他们能听到,然后跑上来接我。但要是他们已经走了 我回过头去看湖水。如果他们走了,我会怎么样?这很有可能发生,我感到惴惴不安。因为我太清楚答案了。我无法接受他们可能已经离开。在我经过万般努力后,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还能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当我爬下一座座冰崖,穿越山脉的入口以后,应该已经摆脱这样的厄运了吧?一部分的我开始犹豫不决,阻挠前进的一切念头。我不想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万一看到帐篷都不在了,我会崩溃的。 那个声音说道:别傻了,快点。只剩两个小时的日光了。 我注视着湖水。过于恐惧而动弹不得。我站起身时,身上仿佛负着千斤重担,一股难以撼动的恐惧蔓延全身,我觉得自己已无法继续前行。我单脚跳了两次,结果都重重摔倒。然后我匍匐前进,在沙砾上拖着腿,膝盖不断颠簸摇晃。我坐起来,面朝来时的路,拖着脚往后挪动身子,就像在冰河上做的那样。我以极缓慢的速度向第二个湖泊前进,但我没有停歇。我看着自己渐渐接近目标。我沿着湖的边缘移动,一边听着湖水轻拍湖岸的声音,一边进入梦境。我想起某次登山时不慎摔落,被大雪困在山里,也同样听到湖水轻拍砾滩的柔声低吟。那时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而现在同样的旋律却随着我的步伐前进。 这个湖比看起来要短得多,一小时以后,我穿越了分割湖面的冰碛,开始沿着第二座湖的湖岸前进。我认出之前我想要钓鳟鱼的地方,于是停下来,望向前方的冰碛水坝。从这里步行到营地需要十五分钟。我猜测爬行需要多久,然后想到从营地只要轻松地走上一小时就会到达轰炸小径,开始感到茫然无助。下降到第二座湖就花了我五个小时,我很难判断自己移动的速度到底有多慢。然而,当我望着水坝,我确信自己能够在天黑之前到达。我还有一小时。 一层厚厚的积云从东面翻涌而来,遮住了太阳。阴暗的积云涌入谷地后似乎又膨胀了。暴风雪又要来了。我到达冰碛水坝的时候,第一波雨点刚好拍打下来,风也不断增强,一阵阵冰冷的气流掠过湖面。我打起寒颤。 坝体由密实的泥土和沙砾构成。我记得之前爬上水坝的时候曾经打滑并摔下去过。水坝倾斜成四十五度,表面有些岩石从泥土中突出。一些漂砾散布在水坝顶部,在低垂云层的映衬下,形状就像一顶王冠。雪片混合着雨水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气温急速下降。 我把泥土当作冰面,高举冰斧,将鹤嘴劈进壁面,然后用双臂把自己举起。我想将靴子踢进斜坡,但没什么效果。我的靴子在坡面上来回滑动,直到正好卡在一块岩石的狭小边缘。我再次挥动冰斧,接下来都得垂着伤腿重复整个危险的过程。爬得越高,我就越感觉紧张。我以为自己是害怕摔下去后要重新来过,但其实有更深层的原因:我担心爬上坝顶会看到难以承受的事实。其实这份担忧一开始就如影随形。在冰隙里,恐惧掩盖了它;在冰河上,孤独遮蔽了它。然而一旦越过所有险境,它就迅速壮大成一种强烈的空虚。我感觉胸中有某种巨大的东西鼓胀起来,在我的胸膛里翻滚,挤压我的喉咙并掏空我的内脏。我的神经扭曲抽动,满脑子想着自己可能已被抛弃这不仅仅是第二次抛弃,而是永远。 我爬行在泥土坡顶端的杂乱岩石之间,终于到达冰碛水坝的最高点。我直立起身体,靠在一块大漂砾上。什么都看不到。云层填满了下方的山谷,阵阵落雪在风中打转。就算帐篷还在,我也看不到。天色近乎全黑。我把双手围到嘴边,大喊: 赛门 回声从云层传出,随即被风吹散。我对着云层高声呼喊,只听到诡异的回声从不断聚拢的黑暗中传出。他们听到了吗?他们会来吗? 我靠着漂砾跌坐下来,一面躲避风雪,一面静静等待。黑暗很快就吞没了云层,寒冷也吞噬了我。我专注倾听是否有回应的呼声传来,心里却清楚那是不可能的。我颤抖得无法继续静坐,就挪动身体离开漂砾。前方还有很长一段下山路,坡面覆满杂草和仙人掌。我考虑要不要拿出睡袋,在冰碛上休息一晚,但那个声音说不要。我同意,太冷了。现在一睡着,就永远醒不来了。我缩起肩膀抵御寒风,面向前方沿着山坡挪动下去。 黑暗中数小时过去了。我丧失所有方向和时间感,一边缓缓下滑,一边眯着眼望向四周的黑暗,心中十分迷惑。我早已忘了自己正朝着营地下攀,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不能停止动作。阵阵寒风不时吹起飞雪扑上我的脸,把我从长眠中唤醒,促使我继续爬行。有时候我会开启手表上的照明,眯起眼睛看表面。九点,十一点,夜晚不断延续。从冰碛水坝开始的五个小时爬行没有任何意义。我隐约记得应该只需十分钟就能到达营地。五小时可能就是十分钟。我再也无法思考。 锋利的仙人掌刺扎进大腿,我停下来检视身下的地面,几乎无法理解是什么刺伤了我。夜晚吞没了一切,我陷入谵妄,满口呓语,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我还在冰河上吗?最好小心点。我想,末端的冰隙很不妙。岩石怎么都不见了?没感到口渴挺好的,但我真想知道自己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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