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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九章遥远的地方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8268 2023-02-05
落雪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滑进下面的深洞。我盯着高高在上的冰锥,眼看它越来越小。曾经阻止我下落的冰岩桥赫然耸立。在岩桥后方,冰隙下开阔的洞穴逐渐隐没在阴影中。我轻轻握住绳子,让它以平稳均匀的速度滑过确保器。 我简直无法克制停止垂降的冲动。我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东西等着我,此刻我能确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赛门已经走了;第二,他不会再回来。这代表留在冰岩桥上一定会没命。往上无路可逃,另一侧的深渊也只是让这一切更快结束。我也想过一死,可是即使处于如此绝望的境地,我仍没有勇气自杀。留在岩桥上,寒冷和疲惫需要相当久的时间才能夺去我的生命。一想到要孤独、癫狂地等待那么久,我只得做出选择:垂降下去找到出口,或在中途死去。我宁可走向前去迎接死亡,也不愿枯等死亡降临。现在没办法回头了,然而我的内心却呼喊着想要停下来。

我无法低头俯瞰下方。我不敢面对下方只是另一个深渊的可能。如果我看到了,一定会立刻停下来,然后怎么办?留在绳子上,艰苦对抗陡坡的险峻滑势?但我也没法回到冰岩桥上,只能狂乱地吊着,越久越好不!我不能往下看。我没有那么勇敢。事实上,我简直无法摆脱下降过程中吞没了我的恐惧感。下方要么是条活路,要么什么都没有在岩桥上我已做出决定,现在只能全力以赴。如果生命要在这里结束,那么我希望能够结束得突然而意外,因此我紧紧盯住高高在上的冰锥。 斜坡变得更加陡峭。当我垂降到冰锥下方大约十五公尺的位置,发现自己的腿突然悬空摆动,我不由自主地停止放绳。这里就是我从岩桥上看到的陡降!我抬头凝视岩桥,尝试再次放开绳子。过去我曾体验过这种感觉:站在高高的跳水板边缘,一边看着水滴从我的头发上滑落下面的水池,一边天人交战,试图说服自己这没有什么,鼓舞自己跳下去,然后惊心动魄地一跃,在安全落水后大笑。

我知道自己可以垂降到放完绳子为止。然后,当未打结的一端滑过确保器,我就会落入深渊。想到这里,我冻僵的手不禁更用力地抓住绳子。最后我放开了绳子,曾有的感觉又回来了水池也许会突然移到一侧,或者在我跳下去的瞬间干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次是否有水池等着我。 我缓慢地从陡壁垂降,直到自己垂直悬吊在绳子上。陡壁的墙是非常坚硬、光亮的水冰。我已经看不到冰锥了,于是改盯着冰面,继续顺着冰墙垂降。有片刻时间我非常专注于垂降,可是随着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昏暗,那种恐惧感又涌上心头,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便停了下来。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感觉自己麻痹了,完全丧失思考的能力,只能任由一波波恐慌席卷全身。等待未知、极度恐怖的事情发生最是煎熬,当这种折磨降临,我只能无助地悬在绳子上颤抖,头盔紧紧倚着冰墙,紧闭双眼,就这么度过数不清的时间。我必须看看下方是什么情况,我坚信自己实在无法就这么盲目地垂降。现在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更惊恐了。我瞥了上方紧绷的绳子一眼。它顺着墙壁延伸上去,消失在上面的斜坡。现在那座斜坡比我高出六公尺,我不可能再回到上面。我看了看肩旁的冰隙墙,另一侧的高耸墙面距离我三公尺。我正悬吊在水冰构成的井里。在转身的过程中,我决定往下看。我快速回旋摆荡,粉碎的膝盖撞上冰墙,我痛苦又惊恐地嚎叫起来。身下绳子并没有松松地垂进什么深渊。我的脚下是雪,我愣愣地盯着雪看,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是地面!我脚下四、五公尺处是宽阔积雪的地面。不是空无,没有黑色深渊。我喃喃自语,听到四周墙壁传来的低沉回音,然后发出快乐和欣慰的喊叫,声响在冰隙中回荡。我一次又一次地大喊,然后倾听回声,一会儿叫喊、一会儿大笑。我已经到达冰隙底部了。

恢复理智之后,我更仔细观察下面那片雪地,发现了一座黑暗凶险的洞穴,喜悦之情一下子缓和了下来。那终究不是地面。冰隙往上开展,形成梨形的拱顶,四壁向外弯曲至十五公尺宽,然后收窄。这块雪地横切洞穴扁平的一端,而在我上方,将近三十公尺高的墙壁逐渐变窄,直到直径只剩三公尺,形成梨形的细小一端。雪壳碎片从顶上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我打量这个冰雪构成的封闭地窖,想看清楚它的形状和大小。对面的墙壁往一处收缩,但没有闭合。墙壁间的裂洞已经从上部开始被雪填满,形成圆锥体,一直通到冰隙顶部。圆锥体的底部大约有四、五公尺宽,顶部的直径却只有一公尺多。 一道金色光柱从顶部的小洞斜射进来,在墙壁上洒下明亮的光斑。这束光柱穿透穹顶,从外面的真实世界照进来,我看得入迷了。它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都忘了下方的雪地并不稳固,竟不知不觉沿着绳子剩余的部分滑落下去。我要到那束太阳光那里去。我清楚知道自己将会办到。至于怎么办到、何时能到达,都还没有想法。但我就是知道。

一瞬间我的前景改变了。昨夜的疲惫和害怕被抛在脑后,垂降带给我的幽闭恐惧此刻也不翼而飞。我在这异常寂静、可怕之地度过了令人绝望的十二小时后,这一切忽然变得好像只是我想像出来的噩梦。我可以有积极的行动。我可以爬行、可以攀登,我可以努力不懈,直到逃离这个墓穴。之前我在岩桥上除了努力让自己不感到害怕和孤单以外,什么也做不了,无助感是我最大的敌人。而现在,我有了计画。 内在变化的力量非常惊人。我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充满力量和乐观精神。我了解可能发生的危险,也知道那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很可能捣毁我的希望。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能够一一克服。那就像是上帝赐予我离开这里的机会,而我要用尽剩余的每一滴力量来把握这个机会。我意识到离开岩桥是多么正确的决定,感觉全身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战胜最深的恐惧,做出了明智的决定。我做到了,而且我确定,经历岩桥上的痛苦折磨后,我不可能遇到更糟糕的事了。

靴子接触到雪面,我停止垂降。我坐在吊带上,悬在绳子上,与雪面保持少许距离,仔细观察表面的情况。雪看起来很松软,呈粉末状,我立刻心生疑虑。顺着雪面与墙面相接的边缘看过去,很快就发现了我要找的东西:冰墙和雪之间有好几处黑色裂洞。与其说这里是道平面,不如说是横穿入冰隙的悬空顶篷,把我所在的上层空间和下面的无底深渊分隔开来。一座雪坡向太阳光柱抬升,起点距离我十多公尺远。我和斜坡之间的雪面就像一条诱人的地毯,吸引我走过去。这个念头让我轻声笑了出来。我忘了自己的右腿根本使不上力。那么,好吧。爬过去但从哪边呢?笔直过去,还是贴近后壁? 这抉择十分艰难。我的脚可能会穿透雪面,但我更担心的是,那可能会破坏这道脆弱的表面。我最不乐见的情况就是雪面崩毁,而我自己站错了边,无法跨越裂洞到另一侧。那样的结果我可无法承受。我紧张地仰望那束阳光,想从中获得力量,然后我立刻下定了决心。我要从中间跨越。这里的距离最短,而且也没有什么迹象指出中间比旁边更危险。我轻轻地把自己放下来,直到坐在雪上,不过仍靠绳子支撑大部分重量。我一点一点放出绳子,将我的重量缓缓移到雪面上,这过程十分痛苦。我发觉自己屏住呼吸,紧绷住每一寸肌肉。我开始对雪面上任何一点动静都保持警惕,一面担心我会不会慢慢往下穿透雪面,然后丢掉性命。这时绳子的张力稍微减缓,我意识到是雪面托住我的重量。我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因紧握绳子而发疼的手。

我一动也不动,就这么坐了五分钟。脆弱的雪面下就是巨大的深渊,我努力保持平衡,一面适应这极度不安的感觉。后来我发现自己无法适应,除了尝试跨越裂洞,别无选择。我放出十多公尺长的绳子,把剩下的不到十公尺绑在吊带上。然后,我伸展四肢,俯卧在雪面上,匍匐爬向那圆锥体。越靠近裂洞另一侧,就越不那么紧张。我不时听到沉闷的撞击声,这表示有雪坠落到下方的深渊。即使最轻微的声音,也会让我屏住呼吸、停止动作。我能感觉心脏卜卜地猛烈搏动,直到再次开始移动。经过中点的时候,我发现所有雪面上的黑洞都在我身后了。我感觉自己正爬在更厚实更强韧的雪面上。 十分钟以后,我疲惫地倚在通往金色阳光的斜坡上。绳子从岩桥下的陡坡垂下来,在冰墙前悬成弧形。早知道下方有道雪面,我也不至于如此悲恸。想到自己有可能留在上面等死,就不寒而栗。我将在漫漫长夜中饱受疯狂和寒冷折磨,与令人疯狂的绝望相伴数日,最终精疲力竭,失去意识。

我仰望圆锥体。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能爬到上方阳光照射处的想法是自我欺骗。路途很长,也很艰险。我可以在系着绳子的情况下攀登斜坡。当我爬到一定高度,绳子也会一起升上来,直到近乎水平地悬在岩桥和阳光照射的洞顶之间。在任何一点摔下去,都会让我直接坠落,撞穿雪面,然后在下方的洞穴里旋转摆动,直到撞上我垂降下来的冰墙。果真如此,我将无法回到圆锥体或冰岩桥上。我也想过不用绳子攀登。要是有个万一,至少也能迅速死去,不用受太多苦。可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需要绳子。它能带给我安全感。 冰隙里吹起微风,一阵寒意与死亡气息从下方的深处升起,拂过我的脸颊。周围冰墙反射的光线不住闪动,与蓝灰色阴影混在一起,使得这个空间里的光影显得十分诡异,嵌入冰墙的岩石俐落地从水亮剔透的寒冰中突出。我在圆锥体底部休息,感受冰隙里的氛围。尽管这里幽寂、冰冷而险恶,但仍然给人神圣的感觉。水晶般的拱顶壮丽宏伟,微光闪烁的墙壁镶嵌着无数落石,岩桥遮挡住远处的寂静天穹,形成的丛丛阴影融入了廊道彼端的黑暗之中。险恶只是我的想像,然而却深植脑海摆脱不去。仿佛这东西凭着非凡的耐心蛰伏了几个世纪,只待牺牲品出现。现在它抓住了我,要是没有那束阳光,我也许就麻木地坐在那儿,被那永恒的寂静击垮。我打了个寒颤。空气冰冷得让人难受,温度应该比冰点要低上许多。外面一阵风吹得雪粉从顶端的洞口撒落,我看着它们在阳光中漂浮,十分入迷。该攀登了。

我用左腿小心地撑起自己。伤腿则无力地垂在雪面上,经过一晚已变得僵硬,而且比没受伤的腿要短一些。起初我不确定要怎么开始攀登斜坡。斜坡大约四十公尺高,如果两条腿都没事,只需要爬十分钟。最令我担心的是坡度。斜坡起点仅有四十五度,我有信心能够把自己拖上去,可是当斜坡升高,坡度也随之增大。顶端的六公尺看起来几乎是垂直的,不过我知道这是直视斜坡正面所造成的错觉。我估计顶端不可能超过六十五度。但这样想也没能鼓舞自己,因为松软的雪粉坡面即使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也非常难攀登。我压制住内心不断增强的悲观情绪,告诉自己,能够找到斜坡已经是万幸了。 刚开始,我的步伐非常笨拙而不协调。我把冰斧深深凿入上方雪面,然后用双臂的力气把自己拉上去。这样的方法在上面更陡峭的部分是行不通的,我也意识到这种做法的风险。万一冰斧脱离雪面,我就会掉下去。我停下来思考更好的方法。膝盖因疼痛而抽搐,严厉地提醒着我:要从这里出去还有一段长路。

那个模式!我记起我是怎么和赛门一起横切到山坳的。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那样。找到标准模式,然后坚持不懈就可以了。我倚在冰斧上休息,看了看自己埋在雪中的左腿。我试着把伤腿抬起来与左腿平行,膝盖却嘎吱作响。我不住呻吟,伤腿无法正常弯曲,右脚的靴子要比另一只低上大约十五公分。我弯下腰,在雪中挖掘一个台阶,疼痛又突然爆发。我尽量把雪夯实,然后在下面挖掘一个较小的台阶。两个台阶完成后,我把两支冰斧插入上方的斜坡,咬紧牙关,把灼痛的伤腿往上抬,直到把靴子放进较低的台阶里。我依靠冰斧支撑自己,用左腿奋力跃起,双臂狠狠下压,增强推力。我的体重在瞬间转移到伤腿膝盖上,一股灼热的疼痛爆发。当左腿在较高的台阶上找到脚点后,疼痛才渐渐缓解下来。我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回音怪里怪气地回荡在洞里。然后我再弯腰挖掘两个台阶,重复这模式。弯腰、单脚跳、休息,弯腰、单脚跳、休息灼痛感逐渐融入这套程序当中,我也不那么在意了,我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重复这套模式上。尽管在这低温下,我还是大量出汗。痛苦和努力攀登互相交融,我全神贯注于单脚跳和挖掘的工作中,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我克制住往上或往下看的冲动。进展非常缓慢,我心知肚明。我可不想让上方仍旧遥不可及的光柱来提醒自己这个事实。

两个半小时过去,斜坡变陡峭许多,单脚跳的时候我必须格外小心。冰斧插入的雪脊十分松软,靠冰斧支撑全部重量的那一刻变成了关键。陡峭的坡度迫使我必须精确地保持动作平衡。有两次我都差点掉下去。其中一次是单脚跳的时候没有踩到正确的台阶,而是滑到下面的小台阶上,膝盖在身体的重压下弯折起来。我拼命维持站立姿势,强忍着恶心和眩晕的感觉。第二次是我完成了单脚跳,但动作过于剧烈而失去平衡。我只能把身体猛然摆向雪坡,以防自己摔下去,于是我再次感到膝盖里有东西在互相挤压。听着自己的咒骂、抽泣声在下方深渊里一再回荡,感觉非常怪异。更奇怪的是,这些抱怨、叫苦竟让我十分尴尬。这里并没有人会听到,但身后空荡的空间却使我觉得十分拘束,仿佛这空间是个静默的目击者,对我的怯懦嗤之以鼻。 我把头靠在积雪上休息。浑身被汗水浸湿,只要停下动作很快就会感到寒冷。我立刻开始发抖。看了看上面的天篷,太阳已经快要照到我身上了,我内心十分喜悦。往下看去,发现自己已经爬到圆锥体三分之二的位置。从此处俯瞰,整个空间显得更加深不可测。绳子连接我的吊带和岩桥上的冰锥,形成一弯新月的形状。我的位置与岩桥等高,绳子悬垂下去,延伸到雪面上方约二十五公尺处,离我曾经垂降的斜坡还有段距离。看着那座岩桥,想起在上面度过的时间,我的心绪不住波动。很难相信昨夜以及垂降的时候自己曾经如此绝望,而现在我却正在接近阳光。那是我所面临过最大的难关,想到这里我又对自己充满信心。还有很多硬仗要打。我面向斜坡,再次挖掘台阶。 又过了两个半小时,我到达洞顶下方三公尺的位置。雪坡的角度变得更陡,极难攀登,我每次单脚跳都像一场精心算计的赌博要么失去平衡,要么踩稳台阶。幸运的是,随着圆锥体收窄,雪的质地坚实了一些,我发现冰斧只要插入左侧冰墙便非常牢固。虽然离洞顶越来越近,但我已经筋疲力尽,疼痛也增强到一定程度,且持续不散。我再怎么小心也无法减少暂时压在伤腿膝盖上的重量,骨折的部位一次次弯折,嘎吱作响,我觉得又虚弱又恶心。我再次面对斜坡,弯腰、单脚跳,借助嵌在墙上的冰斧用力把身体拉上去,用脚蹬住台阶,这次没有弄疼受伤的膝盖。我的头盔轻触洞顶。洞口就在我正上方,只有人的脑袋大小。强烈的阳光使我头晕目眩,我往下看,那空间成了一片漆黑。我抬腿踏上挖好的新台阶,准备再来一次单脚跳。 要是有人看到我从冰隙里出来,一定会大笑不止。我的脑袋突然从洞顶冒出来,瞪着外界景象的模样活像地鼠。我抓住嵌在冰隙墙上的冰斧,单腿站立,脑袋探出洞口四处转动,欣赏前所未见的壮阔风景。山脉环绕着冰河的景象十分壮观,我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这一切。熟悉的山峰竟展现出我从未留意的优美姿态。我看见冰原、雕饰着精致冰蚀沟的山棱,还有一大片黑色冰碛地,从冰河鼻一直蜿蜒出我的视线之外。天空万里无云,太阳从蔚蓝色的苍穹发散出巨大的热。我默默站着,目瞪口呆,还无法理解自己终于脱身的事实。我的脑袋变钝了,都忘了自己逃脱时将会看到什么。 我把冰锤从冰隙里拔出来,插进外面的雪地,单脚跳起,翻出深渊的裂口,麻木地靠在雪上松了一口气,感觉好像和实力高强的对手搏斗了很久。虽然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背上,可我仍旧抖个不停。沉重的绝望和恐惧在那冰室里纠缠了我那么久,现在似乎正慢慢融化在阳光里。我有气无力地躺在雪上,把脸转向下方的冰河,头脑一片空白。蔓延全身的解脱感令我头晕目眩、十分虚弱。我似乎已经用光了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不想再动。一动不动地躺在雪里是如此满足和安逸,我不想打破这种状态。从紧张、黑暗和噩梦般的影像中彻底解脱,是无上的至福。这时我才意识到,过去十二小时里的每一秒钟,我都是在极度狂乱中度过。现在我的头脑关闭了一切意识,只留下解脱的感觉。阳光让我昏昏欲睡。我想睡觉,忘记这一切。我已经成功超越了自己最大胆的期望。我没想过自己能逃出来,现在却成功了。对这一刻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没有睡着,只是静静地躺着,在半梦半醒之间慢慢适应这个新的世界。我头部不动,只轻轻转动眼睛,重新认识眼前熟悉的风景,仿佛我是第一次看见。冰河的形状就像一条结冰的舌头,蜿蜒向北,直到冰河鼻的黑色冰碛地,然后碎裂成由大大小小许多冰隙组成的迷宫。冰碛杂乱无章地穿过一座宽阔的岩石山谷,直到远处的一座圆形湖岸边,才慢慢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泥巴和碎石地。另一座湖泊距离这座圆湖不远,表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萨拉泊峰挡住了我的视线,不过我知道第二座湖的末端有另一摊冰碛地,过了那里才是我们的营地。 我渐渐明白,这个新世界尽管温暖美丽,却也没比冰隙好到哪里。我现在的位置比冰河高出六十多公尺,距离营地还有大约十公里。安逸的感觉不翼而飞,熟悉的紧张感又回来了。逃离冰隙不过是开端而已!我居然认为自己已经成功脱险,真是愚蠢至极!我凝望着远方的冰碛地和湖面的闪闪波光,感觉压力倍增。距离太远了,实在太远了。我身体不够强壮。没有食物,没有水,什么都没有,恐怖感再次笼罩了我。我几乎相信自己已无法逃脱,无论我怎么做,都不过是通往另一个障碍,然后又一个障碍,直到我停止,然后放弃。远方的黑色冰碛地和波光粼粼的湖泊仿佛在嘲笑我妄想逃离这里。我正处在恶意环伺的境地里,明确的敌意仿佛充满静电的空气包围着我。这里不再是我们很久以前走进的那片游乐场。 我坐起身来,望着绳子破损的一端,内心十分痛苦。 这太可笑了。我小声地说,像是担心有什么东西会听到我说的话,知道我被击败了一样。 我盯着远处的冰碛地,知道自己非得一试。我很可能死在那些漂砾之间。不过这想法并没有吓阻我。就好像这事是理所当然、千真万确的。事实本来就是如此。我可以定个目标。如果我死了,好吧,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不愿意坐在这里等死。对死亡的恐惧不再像在冰隙里的时候那样动摇我。现在我有机会面对它、反抗它。死亡不再是凄凉绝望的噩梦,而只是客观的事实,就像我的断腿和冻指,我不可能害怕这样的东西。摔落的时候腿会受伤,而要是站不起来,我就会死。奇怪的是,面临这简单的选择,我的精神竟振奋起来,整个人变得敏锐、警醒。我望着前方的山地蜿蜒着隐入远方的薄雾,更看清了自己在其中的角色。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我从未经历如此彻底的孤独。尽管孤独让我有些惊慌,却也赋予我力量。一股兴奋之情在我背中流窜。我注定要这样做。游戏已经开始,我不能选择逃离或退出。我来到这里原本是为了寻求冒险,后来却发现自己无意中陷入更困难的挑战,这真是教人哭笑不得。肾上腺素使我的身体颤抖了一阵子,但这既无法驱除我的孤独感,也不能缩短冰碛地到湖边的距离。前方的景象很快就击退了我的兴奋。我被丢弃在这个可怕的荒凉之地,感官却因此变得敏锐,不再受脑中庞杂的无用想法干扰。清楚准确地看清事实后,我明白能够保有生命和意识来到这里、能够做出改变,是多么重要。这里只有一片寂静、皑皑白雪和死气沉沉的晴朗天空,还有我。我坐在这里,看着这一切,接受我的使命。没有黑暗力量来阻挠我。我的头脑里有一个冷酷而理性的声音,剪断了我乱麻般的思绪,告诉我,这就是真实。 体内仿佛有两股意识在争执不休。那声音清晰、鲜明、无可违抗。它总是对的,我听从它的说法,并遵从它的决定行动。而另一股意识则蔓生出一些支离破碎的图像、记忆和希望。我像是在做白日梦,一边留意这些东西,同时也遵照那个声音的指示。我必须到达冰河。到了冰河还得爬行前进,但我还没想到那么遥远的事。如果说我的感官变敏锐了,那一定也变狭隘了,因为我仅能想到完成预定的目标,无法思考更进一步的事。到达冰河就是我的目标。那个声音告诉我如何准确达到目标,我服从它的指令,同时另一股意识茫然地流转着各种念头。 我开始以单脚跳的方式走下冰隙下方的山壁。为了避开正下方陡峭的岩石拱壁,我斜着向右前进。刚绕过拱壁,我就看到一片平缓的雪坡,绵延六十多公尺直到冰河。我仰望冰隙上方的冰崖。对我来说,那里已成为模糊的旧时记忆,然后,我看到有条绳子从冰崖右侧垂下,心中突然一阵剧痛赛门一定也看到了冰隙。这根从冰上悬吊下来的彩色绳索断绝了我心中仅存的一丝疑问。他还活着,并且看到了冰隙。但他没有试图寻求救援,他确信我已经死去,就这样离开了。我回过头去看我的双脚,继续专心致志地单脚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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