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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山棱的边缘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6264 2023-02-05
这里有一系列连绵不断的巨型冰蚀槽往下延伸,到了我们下方百来公尺处,又隐入云层中。毫无疑问,我们正往下横切东壁。云层同时也遮蔽了下方的深谷。雪已经停了。翻越这些冰蚀槽太过耗时,且充满危险。下攀到更低的位置也意味着我们将迷失在云层的茫茫白幕中。不过我们没有其他选择。赛门站起来,顺着与峰顶平行、伸向远方的裂缝小心移动。我又沿着东壁下攀一些,等着他把松弛的绳子拉紧。以这样的方式移动的好处是,如果山棱再次断裂,至少我能够阻止他下坠。但最终我还是要跟上他,一起沿着山棱移动。 我往上攀回赛门的路线时,忽然想到,就在他坠落的前几分钟,我心中涌起了片刻的不安。过去我也曾注意到这一点,并不断思索这件事。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担忧,其实没有什么根据可言。我们在这座山上已经度过了五十多小时,也许因此变得能够感应潜在的危险,于是我预感将有事情发生,却无法得知是什么。我不喜欢这样不理性的猜测,尤其此刻我的焦虑又如洪水般袭来。我看出赛门也紧张了起来。下山远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困难得多。

我一边注意裂缝,一边检查自己是否准确踏在赛门留下的脚印上,如此紧张兮兮地跟在赛门背后行进了将近五十公尺。如果他又掉下去,只要及时发现,也许我就能救他。我可以跃向山棱的另一侧,让绳子挂在山棱两边,阻止我们坠落。但如果是我掉下去,他却很难,或者说根本得不到任何预警。也许他能听到我尖叫,或听到山棱断裂的声音,但他必须先转身看我跌落哪一侧,才能跳向另一侧。而在我看来,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故是整座山棱坍塌,一次大规模的雪崩就能把我们两人卷下去。 裂缝离我越来越近,越过以后,我才松一口气。山棱终于变得稍微安全一点。然而不幸的是,山棱也从这个位置开始陡然下降,并曲折盘旋,每道转弯都有庞大的雪檐伸向西壁。我知道只要走远一些,难度便会降低,因此赛门从东壁下降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奇怪。他打算下攀到足够的卨度,以便直接斜穿到难度较低的区域,避免沿着扭曲的山棱下攀。那片区域在我们下方一百多公尺处。跟着赛门下去之前,我目测了一下需要下攀多长的距离。

还没下攀多少,光线就变得很暗。我看了看手表,惊觉已经五点多了。我们在将近三个半小时前离开峰顶,却只前进了这么一点儿。一个小时之内天色就会全黑,更糟糕的是,暴风雪的云层又开始在我们上空涌动,雪片从东面飞来,直扑我们的面颊。气温已经急遽下降,风也跟着转强,我们一停下来就感到冰冷彻骨。 赛门从夹在两道冰蚀槽之间的一条蚀沟下攀。我慢慢跟着,尽量保持距离,绳子移动的时候我才跟着动。我下攀到一片白幕之中,雪和云交织成一片。过了一会儿,我认定我们的高度已足以水平移动到那片低难度区域,可是赛门仍继续向下。我叫他停下来,但只听到一声模糊的回答。我更大声地呼喊,这时手上的绳子停止不动了。我们都听不清对方的叫喊。我向下移动,想听得清楚一些。蚀沟突然变得非常陡峭,我惊觉自己止不住打滑,于是转身面向斜坡,但还是很难控制脚步。

这时我距离赛门较近了,当他再次叫喊,便听出他问我为什么停了下来。就在此刻,我脚下的雪突然滑开,我立刻掉了下去。我的两支冰斧都深深插入蚀沟,但也没能阻止我下坠。我大声示警,骤然重重撞上赛门,压在他身上,这才停下来。 天啊!我哦,他妈的!我以为我们玩完了!他妈的太愚蠢了! 赛门什么也没说。我把脸埋进蚀沟,想要镇定下来。我的心脏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双腿虚弱地抖动着。幸好我掉下来的时候距离赛门很近,才没有加速到把他一起撞下去。 你没事吧?赛门问。 没事。吓到了就这样。 哦。 我们下攀得太低了。 是吗?我还在想,我们也许能一路下攀到东边的冰河。 你在开什么玩笑!真该死!我刚刚差点害死我们俩。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状况。

但是那山棱太可怕了。我们今晚绝对没办法走下山棱。 无论如何,我们今晚是下不去了。拜托,现在都快天黑了。能离开这个鬼地方都算幸运了,还想直接到冰河! 好吧,好吧,镇定一点。这只是个想法而已。 对不起。我刚才失去理智了。我们能不能从这里横切,回到山棱陡落那个地方? 好,你走前面。 我平抚好乱糟糟的情绪,调整好状态,开始把冰斧凿进冰蚀槽右侧。一个半小时后,我成功翻越了无数冰蚀沟和蚀沟,赛门跟在后面,距离我一段绳距。我们才前进不到六十公尺,雪就变大了,寒风彻骨。天也黑了,我们必须打开头灯。 翻越一道粒雪1墙进入另一条蚀沟时,我踢到雪地下的岩石。 注1:粒径较大的颗粒状雪,由积雪承受上层覆雪压力融化再结晶而形成。编注

赛门!我喊道,先别动。这里有块小岩石,要翻越有点麻烦。 我决定往雪墙里钉入一枚岩钉,然后小心保持平衡,绕过那块障碍物。我钉好了岩钉,但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不用借助绳子就完成了下攀,翻过雪墙。赛门也用相同的基本攀岩技巧,利用重力和身体的重量从雪墙往下跳,虽然看不到落脚的位置,但他认为坠落的力道能够把他牢牢固定在松软的雪中。我认为他的策略有一点瑕疵,就是他不知道落脚点会是疏松的积雪还是坚硬的岩石。但那时我们已经太疲倦,太寒冷,无暇顾及这些。 越过岩石之后,我们又穿过一片开阔的斜坡。坡面都是雪粉,幸运的是没有冰蚀沟。我们掉转向上,朝着印象中的山棱位置前进,攀登几段绳距以后,发现有座巨大的圆锥雪堆紧靠着岩壁,我们决定挖一个雪洞。

赛门的头灯忽明忽暗,不停闪动,不知是接触不良还是电路故障。我开始挖掘,很快就敲到岩石。我奋力顺着岩石的走向挖,想挖成狭长的洞,但半小时后就放弃了。这个洞里面有太多孔,很难抵御寒风。温度降到了大约摄氏零下二十度,赛门一直专注于修理头灯,手指因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坏了两根,而挖掘运动却使我全身暖和起来,因此当我开始挖另一个洞的时候,他对我发起了脾气。我认为他在无理取闹,没有理他,当然,这样想对他并不公平。另一个雪洞的位置勉强好一点,虽然也敲到岩石,但还是挖出足够容纳两个人的大小。这时赛门已经修好头灯,但手指却没法暖和起来。他仍旧火冒三丈,指责我缺乏合作精神。 晚餐由我准备。食粮已经捉襟见肘。我们吃了些巧克力和果干,喝了很多果汁,因疲劳而引发的怒气这时也已逐渐平息,我们俩都恢复了理智。我和赛门一样又冷又累,只想赶紧挖个雪洞好让我们钻进睡袋,喝一些热饮。今天又是漫长的一天。开头还是很顺利的,从西壁下来的时候心情也很愉快,但是下攀的难度越来越高,让人神经紧绷。从雪檐上摔落重重打击了我们,后来又疲劳过度。今天我们都对彼此发了很多次火,再发火也没什么用了。

赛门给我看他的手指,已经慢慢恢复,但两手食指从指根到第一指节都还很惨白僵硬。看来他冻伤了。希望明天他的手不要再受什么伤。然而,我确定我们已经快要度过山棱上较困难的部分,明天下午就能回到营地。剩下的瓦斯只够加热明早的两杯饮料,不过这样也差不多了。我躺下来睡觉,但横越山棱时的恐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们俩被绳子系在一起无助地坠下东壁,这景象差点就成了现实。想到自己可能会这样结束生命,我不寒而栗。我知道赛门也有同样的感受。一年前,在法国阿尔卑斯山白朗峰的克罗兹山嘴(Croz Spur),他就亲眼目睹这样的恐怖事故。两名日本登山者在离他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坠谷身亡,距离登顶几乎只差一步。 当时,暴风雪持续了三天,登山条件十分险恶。岩石表面由于雨淞而变得滑溜,薄薄的脆冰覆盖了支点,填满了裂缝。前进变得艰难而缓慢,每个支点都必须用工具开凿,原本低难度的区域也变得异常艰难。赛门和同伴席维斯特(Jon Sylvester)已经在山壁上露宿了两晚。第三天下午稍晚,又一场暴风雪袭来温度急遽下降,厚重的云层将他们与外界隔绝,第一批雪粉乘着风势铺天盖地涌来。

那两个日本登山者紧跟在他们后面。两支队伍分开露宿,彼此没有交流,没有竞争意识,也没人提议合并成一支队伍。面对困境,双方表现得一样出色。时不时有人坠落,往往都是在同样的位置。他们互相观察对方攀登、坠落的情形,然后在山壁上重新尝试。 当他们到达峰顶的冰斗后壁,赛门看到日本的先锋攀登者身子后倾、惊慌失措地挥舞着双臂,向外跌落下去。透过云层的空隙可以看到他身后是可怕的七、八百公尺落差。更让赛门恐惧的是,他看到那个先锋攀登者急速旋转下落,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把同伴拉下了深谷。他们用来确保的岩钉松脱了,两人转瞬间便无助地摔了下去,登山绳仍系在一起。 赛门当时看不到上方的席维斯特,他奋力爬到他身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恐怖的事故刚刚就在两人身边发生,他俩默默站在一块小小的岩棚上,努力平复情绪。此时暴风雪即将笼罩高山,他们帮不了那两个日本登山者,那样摔下去几乎没有机会存活,而通知救难队最快的方式是翻过峰顶,下到义大利。

他们正要重新开始攀登,就听到从下面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可怕的叫喊,那是一种因极度痛苦、绝望、孤独和恐惧而发出的声音,让人心惊胆寒。他们往下望去,看到两个登山者在下方约两百公尺处的高山冰原往下滑落,速度不断加快。登山绳依然连着两人,各种零碎的装备和登山包在他们身边一起翻滚着。赛门唯一能做的,只是无助地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从冰上滑下去。然后他们不见了,消失在冰原边际,落入冰河的骇人深渊。 至少其中一个人摔到冰原上的时候还侥幸地活着。不知何故,他们停了一下,也许是登山绳勾住了凸出的岩石但他们没有得救。不管是对受难者还是远在高处的目击者来说,这样的转折都非常可怕。缓刑只持续了短短一会儿,大约五分钟。其中一人努力想找到支点稳住,脱离险境。但他受了重伤,难以做到。也许他打滑了,也许绳子脱钩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最终的结果非常残酷。

赛门和席维斯特的信心粉碎了,大脑一片空白,他们转身奋力登上峰顶。事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没有跟那两个日本人交谈过,但已能互相理解、尊重。如果他们都能安全下山的话,将会在走到山谷的漫漫长路上交谈、共享食物,也会在城里的酒吧碰面,说不定还会成为朋友。 他们的营地位于夏慕尼郊外。我还记得赛门回来时慢慢走进营地的样子。他非常消沉,看上去憔悴而疲倦。他麻木地坐在那里,重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同一支岩钉之前能阻止他摔落,却在日本人掉下去的时候脱落?隔天他恢复正常,从这件事中汲取经验,然后将之搁置在记忆深处,理解、接受,最后放下。 睡意很快袭来,我试着忘掉我们差一点就跟那两个日本人一样,步入恐怖的结局。这次可没有人看着我们,我心想,这又有什么差别。 我把身旁的炉火调旺,视线越过火焰,透过雪洞壁上的孔往外看。我无意间在雪洞上挖的通风口,刚好框住了耶鲁帕哈峰的东壁。清晨的阳光为山棱线刻上阴影,蓝色光影在山壁上的冰蚀槽间摇曳闪动。我紧绷的注意力在这四天以来头一次松弛了下来。昨夜的不安与挣扎已经抛到脑后,险些就摔死的记忆也慢慢消退了。我从容地享受当下,庆幸自己的好运。烟瘾犯了。 雪洞很狭窄,但绝对比上一个要暖和得多。赛门还在熟睡,侧身躺在我旁边,脸朝另一边。他的臀部和肩膀紧挨着我,隔着睡袋我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尽管我们在山上同生共死,但如此亲密接触还是有点古怪。我小心地挪动身体,不想吵醒他。透过圆形的孔洞望着东壁时,我突然发觉自己在微笑。我想今天会很顺利。 瓦斯在煮早餐的时候用光了。也就是说,在我们到达冰碛地下面的湖泊之前,已经无水可喝。我先穿好衣服、戴好装备,然后爬出雪洞,走向我昨天挖掘的第一个雪洞。赛门整装速度很慢,直到他也来到坍塌雪洞形成的巨大平台上,我才想起他的手冻伤了。他伸出手指给我看的时候,我的好心情不翼而飞,转而担忧了起来。其中一个指尖变黑了,另外三个则发白,看起来像木头一样僵硬。奇怪的是,我其实没那么关心他的伤势,而更担心他下山后是否还能继续攀登。 赛门留在下面护着绳子,而我则朝着半段绳距之外、沐浴在阳光中的山棱顶部前进。我们都很担心雪檐再次坍塌。我一到达山棱就气馁了,因为眼前尽是扭曲的雪檐和薄如刀刃的粉状积雪。本来我一直期待能找到路线绕过这段,但希望落空了。我大声向赛门示警,他同意登山绳一放完,就跟着我一起前进。 虽然我们格外小心,但在最难行走的区域仍然无法避免打滑、跌跤,我们始终无法完全稳住脚步。我尽量不远离山棱顶部。山棱迂回曲折,不时骤然陡落,形成一系列矮小的陡壁。攀登过程中,我逐渐忘记雪檐可能坍塌,开始慢慢接受当前这无助的境况。我几乎可以肯定,走东壁上较低处的冰蚀槽一定更糟。从冰蚀槽跌落与雪檐坍塌的危险程度不相上下。但如果跌落时需要靠绳子拉住,胜算绝对太低,我们两人都不会有机会存活。然而每当来到陡峭的地段,我都会不时滑落。雪粉实在太不坚固了,不管我怎么用力把冰爪踢进去,只要一把身体重量从双臂移开,立即就会嗖地下滑一、二公尺。不知为什么,每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突然滑落,似乎都会自动止住。问题是停下来的位置并不比滑落时牢固。这可真是令人崩溃。 我再次滑落,不过这次惊叫了出来。滑落的陡坡并不高,底部刚好在山棱一百八十度转弯的边上。我把脸转向斜坡,看到转弯处下方有座巨大的粉末雪檐向外悬伸,西壁自雪檐以下便一路陡降到冰河,其间落差达几百公尺。赛门在我后面整整一段绳距,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他无法得到任何警示,也不会知道我掉到了哪一边。我随着一阵雪粉急速下落,速度快到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慌的尖叫,根本无法发出警告。赛门没看见我掉下来,也没听到任何声音。 接着,我突然止住了,整个人摔在雪地上,头埋进雪里,四肢像螃蟹一样四仰八叉。我一动也不敢动。我能停在这道斜坡上,似乎纯粹是出于运气。我感觉到肚子和大腿下的雪不断移动并往下滑去,于是蜷起身体。 我抬起头,侧脸往右一瞥。我就停在山棱边缘,恰好位在转弯处。我的身体向右倾斜,因此看起来像是挂在西壁上面。此刻我集中一切意念保持不动。我急促地呼气,不敢用力吸气。可是我没有移动。我再仔细观察,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失去平衡,只是刚才的匆匆一瞥给我留下了这种印象。这就像看穿了光学幻象的小把戏,突然看清你一直盯着却看不清的东西。山棱转向我左后方,加上我往右瞥见拱壁下面突出的雪檐,让我以为自己就趴在下垂的部分。事实是,我的右腿已经穿过雪檐,左腿虽然阻止了我的跌势,但也把我斜推出去,因此我才会感觉失去平衡、右侧下沉。我朝左侧的雪地乱抓,试着把自己的重量拉到那一侧,同时把右腿拉回山棱上。最后我成功地从山棱边缘移开,又回到转弯处。 赛门出现在我上方,他缓慢地移动着,不停地看自己的脚下。我已经移到安全的位置,对他喊叫,提醒他下坡时要偏左一些。我喊叫时发现自己浑身剧烈颤抖,腿也突然不听使唤地抖动着,过了好久才停下来。在这期间,我看着赛门面朝斜坡,分两步下来,然后也免不了迅速滑落。他转过来踩着我的脚印前进,我看到他紧张的神情。这一天既不享受也不有趣。他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们互相感染到对方的恐惧。我们用颤抖的声音不断诉说心中的恐慌,夹杂着短促的咒骂和一大堆脏话,然后才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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