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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54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3574 2023-02-05
一九二四年六月七日 第六营,二六八〇〇呎 西藏,埃佛勒斯峰 ﹡ 登山队员本来要在日出前出发,可是当时间到了,他们却动也没动。那时离开帐篷就死定了。他们一直等到黄色日光照到帐篷,大块凝结物融化并滴在他们脸上。风差不多停了。 普莱斯在睡袋里坐起来。 睡着过吗? 我作梦了。艾胥黎用粗哑的嗓音说:可是没睡着。 普莱斯用手指触摸帐篷壁面的融雪。 天气似乎变好了。我们说不定有机会。 艾胥黎没有回答。 他们缓慢移动,痛苦了一整夜让他们很虚弱。他们花了一个钟头才穿好衣物、煮水用保温瓶泡咖啡。艾胥黎的嘴很干。不管多少融雪或茶都没法让他解渴。他全身上下都很冷。最后,他们离开帐篷,普莱斯把一捆绳索挂在一侧肩上,另一侧是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一台袖珍式柯达相机。

普莱斯带路。他们越过一道高低不平的碎石坡,前往远处一片有阳光照射的岩石区域。金黄光线仿佛海市蜃楼。金字塔般的峰顶就在他们上方,羽状水汽像喷射般流过。 脚下的石头让艾胥黎走得很不顺。由于戴着雪镜,他的视野边缘晕开,所以下方视线很模糊。他被一块岩石边缘绊倒,随即用冰斧尖端稳住自己。普莱斯不戴雪镜,因为这里的雪很少,他把雪镜拉到帽缘上方压着,这样看得比较清楚。 陡峭斜坡切过山腰,跟他们只有不到一臂之遥。艾胥黎停住,弯下腰剧烈咳嗽。普莱斯停下等他,自己也不断喘气。普莱斯示意继续前进,但艾胥黎往后看,似乎在等谁。 怎么了吗? 艾胥黎摇摇头。他一度以为还有另一位登山队员跟他们一起。他跨着短步辛苦推进,想尽力走二十步再停下来。结果他只走了十二步。他往前倾,疯狂喘着气。十三步。他费力吸进感觉烧灼的空气,在阳光下打颤。每次停住,普莱斯也都会在他身旁喘息。

他们到了一片粗粒雪地(neve),这里的雪因压力而变硬,看起来像是一层蓝色玻璃。普莱斯摘下雪镜,拿起肩上的冰斧,要在紧密挤压的雪上凿出一道阶梯。挥凿几次后,他靠着冰斧喘气。他往前踏,一脚踩进刻出的凹痕。他开始凿下一阶。进度慢得可怜。 我开始看到复影了。普莱斯大声说:不该摘下雪镜的。 艾胥黎的思考变得缓慢单纯。他跟着普莱斯穿过粗粒雪地,然后对着路线上的每颗大石头烦恼,思考哪条路径可以用最少的步数。在模糊的意识中,他再次确定真的有第三位登山队员,虽然那幻影只要一仔细看就消失,但总会再次出现。停下喘息时,他心不在焉看着下方远处的壮观景色,山峰穿透一整片平坦的云堆,有如远处大海上的白浪。 他们抵达山峰上半部的黄色砂岩地带。一阵强风呼啸吹起。他们正在穿越一条距离上方东北山脊只有几百呎的路线,要沿着这条陡峭斜坡一直前往最后的峰顶。普莱斯的速度已经慢到像是在爬。他们每走一步就要停下休息,费力喘气,不是身体靠着冰斧,就是手肘撑着弯曲的膝盖。在这样的处境中,艾胥黎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在旁边看着自己的表现。

普莱斯停下来,固定冰斧。他一手在雪镜前挥了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完了。他喘着气说:天气变了。我要雪盲了。 强风抽打着他们的话语。 什么? 结束了。 艾胥黎猛摇头。他在普莱斯耳边嘶哑大喊。 还有机会。我还有很多力气。 普莱斯挥开盘旋降下的雪。 会有风暴。 我再前进一点。 普莱斯抓住艾胥黎的手臂。在那一刻,他们面对面站着,艾胥黎戴着绿色雪镜和皮帽,普莱斯戴着遮阳帽,脸上像是长了一片冰胡子。艾胥黎抬起头,望向在翻搅白雪中时现时隐的峰顶。 垂直距离有一千呎。普莱斯吼着说:还要好几个钟头。 少了你,我的速度可以加快。 不可能。 我要去。 普莱斯放开艾胥黎的手臂。他注视着艾胥黎,看了一会儿。接着他转过身,开始蹒跚循着雪地的足迹回去。

艾胥黎继续攀爬岩坡。狂风怒号。他正穿越一片碎裂的板状岩区,那些石头相互重叠,像是覆雪的屋瓦。他突然在一片石板上滑了一下,一脚在松散的雪中找寻支撑点。他用冰斧维持重心,一边不断喘气。 艾胥黎继续前进,他用外侧手抓住斧头,刺进岩石空洞处稳住自己。他感觉鞋钉在石板上无法稳稳固定,地面的情况都被雪覆盖。他对着遮盖石板的雪块又踢又劈。艾胥黎往下看。从这斜坡可以直接坠入底下一万呎深的绒布冰河。 一阵猛烈强风呼啸而过,差点把他吹倒。地面坡度十分陡峭,他已经摸得到石板了。艾胥黎跋涉到一片广大的深谷,里面充满松软的雪。他陷入及膝深的雪中。现在风又吹来了厚厚的雪花,让他没办法看得很远。 他从口袋拿出高度计。指针稍微越过两万八千呎。他抬头望向峰顶,但只看到漩涡般的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雪。风暴越来越强了。

精疲力尽的艾胥黎转过身,开始缓慢沿着原路回去。他的足迹很快就被雪填满。 虽然戴着雪镜,不过艾胥黎的眼睛因为刺寒而觉得灼热,他并相信自己的眼睛将会结冻然后裂开。他在暴风雪中往下走了一段时间,但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他用极缓慢的速度爬过碎石坡。 (该死的季风,)他心想。 (为了整我竟然提早来临。) 每一道强风都穿透他的衣物纤维,引起一阵剧痛,就像浸入流动的冰水中。他的口鼻因为水汽凝结而冻硬。细小的冰柱从脸上垂下。每一次喘息,严寒的空气就烧刺他的喉咙和肺,让他更加难受,可是他全身上下都需要氧气,只能继续呼吸。艾胥黎的冰斧掉在在某个地方。他的雪镜已经起雾而变得不透明,而且也结了层冰。他剥掉脸上的冰,那些冰随即在风中回旋吹散。

艾胥黎停下确认方向,瘫倒在一片雪地中。他觉得自己可能经过了第六营,可是不确定。他的能见度只有一两码。突然,他想起口袋里的高度计。他用牙齿咬住手套,用冻僵的手拿出高度计,指尖努力感觉冰冷的金属圆盘。他努力在暴风雪中看清读数。狂风强袭而来,把他吹倒在碎石坡上。他那只已经麻木的手一松,高度计掉了。艾胥黎小心戴回手套,继续蹒跚走他的路。 第三位登山队员再一次出现在前方,不过是回来提供协助。对方的速度缓慢而平稳,在一片白色中看起来像个斑点。他从第五营带来一瓶热茶;还带了一盏提灯跟镁光照明弹,而且他知道回帐篷的路。艾胥黎停下,陷进雪中,看着那个斑点在回旋雪花中接近。或许那位登山队员有在风中吹口哨并大喊,但艾胥黎仍旧听不见。

艾胥黎沉重的眨着眼,他的部分睫毛被冰固定住了,于是他揉揉眼弄掉冰晶。这里没有第三位登山队员,他也很清楚。他在自己的脸前挥挥手,然后移动视线好一会儿,想让自己看清楚点,这时暴雪仍旧猛烈对他吹袭。艾胥黎走了几步,吃力地喘气。他只要休息一下子就好了。他靠着山坡。那个斑点还在接近,不过也暂时停步喘气,好继续前进。 登山队员到达后,就会把热茶倒进艾胥黎嘴里。他会带着疲累的艾胥黎下山到第三营,他们会给他热汤喝,为他盖上三层鸭绒被。然后他们会带他到基地营,把他失去知觉的手放入温水取暖;他们会说虽然他失败了,但非常英勇。接着他们会离开这座山,经过底下嫩绿的田野、高山花卉、罕见的蝴蝶、大片盛开的杜鹃花。到噶伦堡后第一次刮胡子并洗热水澡;搭轮船回家。最后到了英国,那里比他记忆中更加青绿。

然后艾胥黎会写信:过来等我的列车抵达吧,我们可以到摄政公园散步。虽然我的晒伤依旧,也还会咳嗽,但是到摄政公园见我吧,我们可以再次走在那些法式花园中。我们可以坐在水边,妳可以告诉我这些年来做了什么事。然后我就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不会受到女皇堡、这座山,或者是妳的影响。而我可以生气蓬勃地住在英国,永远不再奢求任何事情,对自己所拥有的心满意足。 艾胥黎擦掉脸上的雪。他已经倒在山坡上,起不来了。现在他已不太觉得寒冷,只有明显的虚弱感。斑点在远处颤动,在雪坡下方一百码处,是整片白色世界中唯一的形体。第三位登山队员向艾胥黎挥手,越来越近。很快他就会到这里了。 艾胥黎无法行动。他渴得要命,于是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可是吃起来很像沙,让他呕吐出来,差点就要窒息。他开始咒骂,也发出呻吟声。他很清楚自己怎么了,但无能为力。 (真是浪费,)他心想。 (他妈的浪费极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现在已经变成赤裸的白色爪子,内外层手套都掉在后方某处。说不定他的牙齿也会冻碎。

艾胥黎靠着山坡,开始缓慢费力地往下方移动。他紧握的手在雪中划出一道浅痕。 (你打不倒我的,)艾胥黎心想。 (你想做什么都行,但你打不倒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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