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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52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4435 2023-02-05
一九二四年六月六日 第六营,二六八〇〇呎 西藏,埃佛勒斯峰 ﹡ 夜晚似乎没有起始,也没有结束。光线仿佛在好几天前就消失了。两位登山队员没有出去看夕阳余晖;他们蜷缩在一个小小的米德式帐篷内,这里是第六营,是在陡峭山坡上用石头辛苦堆成的一座六呎平台。远征队耗费了偌大力气,才建立起这个距离峰顶很近的营地。两天前,上校跟索马威尔试图带着氧气瓶爬山,到了离峰顶不到一千呎处。明天早上艾胥黎跟普莱斯要试着不带氧气爬上去。 普莱斯勉强吞下橘子果酱和炼乳当晚餐,一面在锅子里搅动这两样东西。虽然帐篷角落摆着还没开的肉罐头,可是他们只吃得下甜食。普莱斯用汤匙舀起橘色与白色混合物放进干裂的嘴里,然后把锅子递给艾胥黎。

你一定要吃。普莱斯喘着气说。 艾胥黎看着锅子,边缘的糖蜜和炼乳都结块了。他摇摇头。 他们点燃炉子要泡茶,可是沸点太低,经过三十分钟后,只得到一壶隐约带着金黄色的微温液体。他们还是喝了,不过就在他们要喝光底部的沉淀物前,里面就已经结冰。 两位登山队员很少说话。他们紧紧包在双层鸭绒睡袋里,一面按摩手脚,希望借此促进血液循环,让身体不会冻得那么麻。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帐篷下的地面是斜的,并有尖凸处。普莱斯挤在底部墙边,紧挨着被雪覆盖的帐篷。艾胥黎在他上方。只要艾胥黎的身体放松,就会滚到底下的普莱斯身上,但艾胥黎已经累到不在乎了。普莱斯会用手肘戳艾胥黎的背。艾胥黎会发牢骚,然后慢慢往上退开。这种糟糕的模式会一再重复。

帐篷发出尖啸声,在风中胡乱摆动,稍微平静下来后,又会呼啸作响。声音震耳欲聋,仿佛整片天空都在尖叫。帐篷被某种硬物重击;让精神有点恍惚的艾胥黎以为是某种生物在敲打。普莱斯靠向艾胥黎,然后大喊。 是冰。普莱斯吼着说:应该是从雪檐上吹下来的。 狂风变得更加猛烈。每次吹袭都比前一次更强劲,雪也不断渗进拍动的薄帐篷内。每阵强风都会让顶部落下粉末。艾胥黎往下钻进睡袋,可是开口部分都被冻硬了。有时当风势缓和下来,艾胥黎就会幻想它会就此平静,然而风暴总会再次侵袭,将他们折磨得更加痛苦。 帐篷扭动了一下,然后就塌在他们身上。有条防风绳松脱了,使得帐篷被风吹倒。普莱斯紧靠着冰冷的帐篷帆布,用全身重量勉强固定住帐篷。艾胥黎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防风装。他必须到外面重新固定绳子。结霜的帐篷屋顶下垂贴着他的脸,他就这样摸索着覆着雪又变硬的防水外套开口。他花了好几分钟才穿上外套和裤子。普莱斯一直以身体固定帐篷。艾胥黎觉得帐篷可能会被吹下山,但在他迟钝模糊的脑袋里几乎一点也不在意。

艾胥黎在黑暗中挖掉靴子上的冰,再费劲穿上。他猛吸一口气。靴子都结冻变硬了。他把鞋带打了长长的结,然后吃力地解开紧系住帐篷出入口的冰冷帆布带。他用冻僵不灵活的手指努力解开绳结。最后,帐篷门打开,一阵飞雪急速旋转喷进里头。艾胥黎爬到外面的暴风雪中。 山坡在咆哮。风发出尖啸声,重击艾胥黎,他没有起身,四肢都在地上,就这样在紫黑色天空下爬过一座冰坡。他循着胡乱挥打的防风绳找到原来的位置。绳子原本固定在两颗重达数百磅的大石头上。结果石头移动了。艾胥黎费力绑好绳子,再多绕过几颗石头固定,一面用麻掉的手指作事,一面用力跺脚。有两次绳子掉了,他还得在雪中摸索找出来。他的脚趾感觉就像压在冰块上。这简单的工作只能缓慢而痛苦地进行。

艾胥黎绑好绳结,然后爬回帐篷。他花了点时间才进得去,因为普莱斯怕雪再灌进来,所以又把帆布带绑起来。最后艾胥黎终于挤进帐篷,一头倒在自己的睡袋上,不断喘气。冰冷的空气让他肺部刺痛。 进去睡袋。普莱斯大喊。你会冻僵的。 普莱斯摇晃艾胥黎,想把睡袋盖在艾胥黎身上,可是他动也不动。过了十分钟,普莱斯才终于把艾胥黎塞进去。 你的手还好吗? 完全没感觉了。 普莱斯拿起艾胥黎的双手搓揉了好一会儿,努力恢复血液循环,免得冻伤。艾胥黎的手指仍旧麻木。普莱斯用力拍打,艾胥黎则痛苦的别过头,咬牙切齿发出呻吟声。他知道普莱斯的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他没问。 过了一个钟头,他们才终于又躺进睡袋。艾胥黎知道自己已经冻到今晚都无法恢复,而他们明天一早还要再往山上爬。他觉得自己睡不着。夜间,他偶尔会陷入恍惚,偶尔因为寒冷而清醒,不时还开始咳嗽。他冷到把脸埋进睡袋浸湿的棉绒内里,但稀薄的空气让他无法呼吸,于是又露出头喘气。艾胥黎侧过身子,凝视着冰冷的帐篷。

战争结束四个月了。艾胥黎已经在伦敦待了三天。他把制服给了他的裁缝师当破布,然后买了三套新衣,两套是法兰绒材质,另一套是粗纺花呢。穿了几年又紧又硬的衣裤后,这些衣物感觉柔软得不可思议。在一个阴暗的周日午后,他没有受邀,就直接搭计程车到卡文迪什广场那栋屋子,抓起门环敲了敲。他向一位女仆表明身分。结果是父亲来应门。 你说你认识我女儿? 我确实认识她。 再说一次你的名字? 沃辛汉。艾胥黎.沃辛汉。 很抱歉。我从来没听过你。 艾胥黎从外套口套拿出一个纸板资料夹。他打开资料夹,展示里面的画像。 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给我的。可以看后面的文字。 看起来没问题。 那位父亲的眼神飘向广场上的其他屋子,然后又回来注视着艾胥黎。

你应该明白,就算没有陌生人来,我们女儿不在的事实就已经够让人难过了。我不会说你是为了什么利益而来,但我帮不上什么忙。 父亲关上门。艾胥黎再次敲门,不过这次只有女仆出现,他跟她毫无意义地争执了几分钟。女仆用力甩上门。艾胥黎再次敲门,心想要是用力冲撞,不知道能不能破门而入。他在门廊上站了一下,心中充满愤怒。他把画像收进口袋,然后穿越广场离开。 隔周,他收到伊莉诺一封内容简短的来信,希望能约在科芬翠街的里昂街角餐厅碰面。艾胥黎提前到理发铺刮了胡子。他本来以为这次会面是某种警告,不过当他进入那个大餐厅,看见伊莉诺从远处角落的桌子起身挥手,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伊莉诺对走近的他挤出笑容。她看起来就快哭了。他们两个人都坐下。

我点了茶。伊莉诺心不在焉地说:我想你应该不饿吧,沃辛汉先生?如果你想吃东西,他们有菜单 茶就好。 我没来过这家餐厅。其实还不错呢。 没错。 他们陷入沉默。艾胥黎看着桌子对面的她,心想她真漂亮。她跟妹妹有一样的眼睛。茶送来了,艾胥黎拿起茶壶倒了两杯。但他没喝。 我真的很高兴你没事。伊莉诺说:我常常想到你。当然,茵茉珍几乎没说过其他的话 她还活着,对不对? 对。 可是不在英国。 对。 她在哪里? 伊莉诺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然后别开视线。 我不能说。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见我? 你来的时候我在家。我听见爸爸在门口跟你说话,这让我很难受。我觉得你不该受到这种对待。我很清楚。

妳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 那不是我的选择。是她的选择。如果她想让你知道,就会自己告诉你。 所以是她决定要离开。不是妳父亲决定的? 我不知道。伊莉诺叹了口气。是茵茉珍决定不出现的。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神秘?为什么不像其他人直接出国就好? 伊莉诺喝了口茶。 我猜她是想重新开始吧。也许她不希望你去找她。但不只是因为你。你知道茵茉珍不会用一般人的方法处理事情。爸爸好几次想要她回来,可是她想要新的生活,而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配合。我不能把一切都告诉你 但妳已经说出口了。 伊莉诺摇着头。她望进杯子里。 已经够久了。我想,要是我告诉你她还活着,其实也没什么。你早就知道了。她永远不会回英国了,这也是肯定的。她很固执,你也一样,当你出现在门口,我的心都碎了。我觉得要是没来跟你见面,你可能会这样持续好几年

直到见到她为止。 你不能这样。伊莉诺恳求着,同时抬起头看艾胥黎。如果你够努力,也许能找到她。可是接下来呢?你会强迫她接受你。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自己过日子。我知道这非常残忍,可是你得放下她。 她露出微笑。真奇怪。茵茉珍说你老是开玩笑。不过坐在面前的你,感觉像是我见过最严肃的人。 两人都拿起杯子喝茶,接着伊莉诺再倒茶。她犹豫着,一面拉直腿上的餐巾。 也许我不该来,毕竟我没什么好消息。一整个星期来我都在想,你能一直这么关心茵茉珍,真是太惊人了,因为你们认识彼此的时间才这么短。不过今天早上我突然想到,那两件事或许能够互相解释。从某方面来看,我们家的情况也是一样。以前的我很确定我爸妈比较爱茵茉珍,因为要爱她太困难了,因为他们从来就没办法用自己的方式拥有她,不是完全

伊莉诺叹了口气。对不起。也许我该走了。真希望我能有些好事可以告诉你,但没办法。你会明白的,沃辛汉先生,你也会明白我不能再见你了。 她站起来,艾胥黎也跟着起身。他靠近她,对她低声说话。 孩子呢? 什么? 他靠近她耳边,所说的每一个字在充满当啷声的餐厅里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怀孕了,可是失去了孩子。她只写信这么告诉我。 伊莉诺摇着头,脸开始变红。 我什么都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妳在场吗? 不。她从来没告诉我她怀孕。说不定她搞错了。 胡说。她还大老远跑到法国告诉我。 伊莉诺的眼神在餐厅内游移。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听说你死了之后就陷入疯狂。是疯狂让她去了巴黎。在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很抱歉,我真的得走了 请留下来。 艾胥黎张手比向桌子,示意她坐下。伊莉诺摇摇头。她同情地看着艾胥黎。 你不需要我说这些话。但如果没有人说,还是由我来吧。你们当时都是小孩,两个都是。你看不出来吗?茵茉珍当时只是个孩子,但后来就再也不是了。你们现在甚至不了解对方。她当然在乎你,在某种程度上会永远在乎,而你对她也是。只不过那对你来说已经过去了,对她也是,不管你怎么努力寻找,去哪里都找不到的。 我不会放弃。 你已经放弃了某些事。伊莉诺说:你只是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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