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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51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5322 2023-02-05
【环形道路】 天还没亮,我就在旅舍的大寝室起床,尽可能安静整理行李。今天是星期二,到了星期四遗产资格就会失效;我不能继续待在雷克雅维克了。我知道我的线索都没有用:出生于塞济斯菲厄泽的伊斯莱维尔.塞门森,十九岁的夏洛特.德比出现在开往埃斯基菲厄泽的乘客名单上。可是这两个地方都在东峡湾,我宁愿去找找看,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一个年轻的挪威人在我的上铺打呼。我拿备用衣物包住装信件的资料夹当作保护,然后把睡袋、书、盥洗用品挤进背包,再将装食物的塑胶袋塞在最上面。 我在外头的公车站等了很久。公车终于抵达,我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其他乘客都是严肃的通勤族,有些在打盹,有些在看报。我们往北开往郊区,经过有着闪亮金属屋顶的鲜红或鲜黄色房屋。东边的云朵仿佛正被升起的太阳燃烧。

我从书包中拿出《冰岛传奇故事》,翻到书前介绍: □□□ 《冰岛传奇故事》里的世界相当复杂,有很多层次,同一种媒介可能轮流代表善与恶的力量。写作风格偏向简洁、客观,甚少解释事件发生的原因。事情就是会发生;命运很少受到质疑。人格通常是透过行为而非透过分析来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影响的因素有友谊、血缘、婚姻、紧邻的地理形势。 传奇故事有特定主题,尤其是来自角色、荣耀、运气等相互竞争的力量。这些成分会竞相决定故事的结果。角色必须时常面对奇异的敌人,并处于极端劣势。生命很短暂,充满不确定;人的价值是由自己争取的光荣来决定。任何对于个人或家庭名誉的藐视都必须报复,无论是透过杀戮或金钱。当人察觉受到侮辱,往往会采取致命的暴力行为。

超自然力量也扮演重要角色。梦的元素时常出现,频繁采用预言梦境的形式。关于运气的概念很简单,尤其如《尼亚尔传奇》中所描绘:每个人出生时都带有一定的好运。当这种运气用完,人也注定毁灭。 无论如何巧妙安排,传奇故事中的主角都会面临一个重要问题。他们是不是拥有能克服困境的性格,或是会屈服于贪婪、嫉妒、自大或懦弱等恶习? 公车到了路线尽头,剩下的乘客都在终点站下车,只剩我一个人。司机从后照镜看着我。车子开过几个大弯,停在一个停车场上。所有车门全都打开。 我选了个方向走,希望能找到环形道路,那是环绕整座岛的主要公路,沿着北海岸到东峡湾,再往回曲折延伸至南部。我拿出免费的雷克雅维克观光地图,查看城市北部外围,用我的旧罗盘在纸上确认方位。结果我想找的环形道路,正好被瓦特纳冰原的冰河之旅广告挡住。

连用绝望都没法形容了。我低声自语。 我折起地图,凭着本能寻找那条公路。一个钟头后,我晃到一条很长的交流道斜坡;我在入口附近选了个远处车辆能看见我,旁边还有宽敞路肩可停车的位置。我站得很直,伸出大拇指,一面想着自己憔悴的外貌:军队剩余物资的大衣、磨损的棕色裤子、沾了泥的运动鞋、一个超大背包。我从来没搭过便车。 车子以时速四十哩经过,带起的强风吹袭着我。我没看那些驾驶的脸。有辆轿车经过,红色煞车灯亮起。我把行李甩到肩上,沿着道路冲上前去。 第一位载我的是个男人,又高又瘦,剪短的头发已从边缘开始变灰。他自称是位吟游诗人,是表演冰岛歌曲的传统艺人,还大声唱了几小节向我证明。他的声音深沉而有魅力。

现在你相信了吧? 相信。 吟游诗人负责修理国内所有加油站的故障信用卡刷卡机。他来自韦斯特曼纳,是南岸外的群岛之一。 我们开过青绿的起伏山丘。路面迂回曲折,爬上地势更高之处,苔藓和土地都覆上松软的初雪。路上的车很少。 今年的第一场雪。他低声说。 吟游诗人唱起民谣消磨时间,一双大手紧握方向盘。他跟我说了个恐怖故事,内容是个会让人搭便车的连环杀手。 搞不好你就是那个杀手。他对我眨眼。不过也可能我才是。 我们停在一座位于两条岔路交界的加油站。吟游诗人要往另一个方向。我们进了便利商店,他一直要买热狗请我,我总共说了三次不想吃,他才终于作罢。他的慷慨让我很难为情,因为这勾起了我心里的自怜。他向柜台的人要了张纸,然后写下他的电话号码,再把纸张滑向我,用他的大手拍着我的背。

你在这里应该搭得到车。如果遇上麻烦就打给我吧。 阿克雷里这座城市位于冰岛北海岸,差不多在雷克雅维克与东峡湾中间。我在黄昏之后抵达,搭的是个年轻女子的旅行车,我们沿着黑色水面的狭窄海湾行驶,底下映照出城市蒙胧的灯光。她把我载到青年旅舍。虽然我想继续赶路,但我猜晚上应该不会有驾驶敢让人搭便车。 阿克雷里有六千居民,但这座城市感觉上没那么大。留胡子的柜台职员坐在青年旅舍柜台后方,正在转一部旧型彩色电视机的旋钮。我把护照放到柜台上,向他要个床位。 搭公车来的吗? 我搭便车。 他露出惊讶表情,然后把一支房间钥匙丢到柜台上。 这里只有你一个。 我问他能不能打一通对方付费电话。他把一具转盘式电话放到桌上。他电视正看到一半,听见我问接线生能不能打到英国时,还转头盯着我。唐宁暨胡珀律师事务所的秘书马上认出我的声音,把我转给皮彻德。

难以捉摸的坎贝尔先生。皮彻德说:你可真是个谜呢。就连杰弗瑞也没法解释你在冰岛做什么。 她来过这里。我知道她来过这里。 恕我直言。皮彻德叹了口气。你不能确定。你的胸针什么也没办法证明。有找到其他证据吗? 没有确切无疑的。 坎贝尔先生,你只剩两天了。而我看不出胸针或冰岛的任何事情跟这一切有关,能够证明你和索姆斯︱安德森女士之间的关系。 这全都属于同一个问题。我只能跟着走。 那当然,可是你没办法在星期四解开这一切啊。因此,我们有些特别的安排。你还记得吗,除非必要,否则我不能对你提供沃辛汉信托的细节。但我现在能够向你透露对于获得遗产所需证据的标准,其实这么说好了,应该比你认为得更有弹性。总之,我们或许可以参考你目前已经找到的东西。

我还以为我的证据都没有用。 在法庭上是经不起检阅。然而管理沃辛汉资产的是信托人,而非遗嘱。我们把这种机制称为半秘密信托。由于遗嘱基本上属于公开纪录,所以在沃辛汉先生那个时代,这种半秘密信托其实很普遍。假设有个男人想把钱留给情妇或私生子,就会在遗嘱中把财产交付信托,而信托会根据口头或书面的秘密信托内容将资产分配出去。以这案子来说,沃辛汉先生立了遗嘱,把大部分资产指定由唐宁管理,也指示财产要依照一份秘密信托文件分发。就是那份文件提到了索姆斯︱安德森女士。毫无疑问,遗嘱中提到了她。而我们会称为半秘密,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信托,可是没人知道信托的条件。 我不懂。 这对你的意义很简单。接不接受证据是由信托管理人决定,而非遗嘱认证法庭。我已经跟其他信托管理人谈过

他们是谁?怎么可能还活着? 恐怕我不能告诉你他们是谁。不过我可以说的是,信托文件允许选择继承人,就像我接替彼得.唐宁那样。重点是,如果你明天就回到伦敦,信托管理人会同意评估你搜集到的证据,然后借此作出决定。 你说过那些证据都不够好。现在你又说可以了? 我说的是,皮彻德纠正,或许也有些可以得到认同之处。 我提高音量。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讲出来?这段期间你一直说我做的一切都错了。但叫我追查伊莉诺信件的人就是你,我才一路调查来到这里。两个月来,你都说我走偏了,结果又突然 坎贝尔先生。皮彻德插话。当时我只能告诉你我被允许透露的部分。至于评估证据的标准,我从来就没表示过有任何标准存在。我只是鼓励你去找信托管理人可能会觉得有说服力的证据。但你一直都没找到。既然信托管理人准备好要考虑你的资格,那么时间就比你找到的任何证据都重要。可能的继承人已经有了,他们只是不太愿意交出资产而已。其实他们已经很宽容,我认为你应该要感激才对。

皮彻德深呼吸。他的语气缓和下来。 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告诉你的事。你一定要回伦敦。我们可以替你安排行程,预定会面时间。我不能保证会有什么结果。我可以保证的是,如果你星期四还在冰岛,遗产的条件就会失效,你就一毛钱都拿不到了。 电话里安静了很久。柜台另一边,那职员转着电视旋钮。我一手捂着脸,几乎是用气音说话: 我不在乎。 什么? 我不在乎那笔钱。 你不在乎。皮彻德慢慢重复我的话。你确定吗?你知道自己十年后,或者四十年后会怎么想吗?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够不够成熟,竟会做出这种决定。我不是要对你说教,坎贝尔先生。不过你才二十三岁,就想要放弃 谁得到那笔钱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是律师而已! 我认为有关系。这不只是钱的问题。看看事实吧。

皮彻德用力呼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大。 事实一,艾胥黎.沃辛汉二十九岁时独自死于埃佛勒斯峰上。事实二,沃辛汉先生几乎把所有财产都留给索姆斯︱安德森女士,而他已经七年没见过那女人。事实三。索姆斯︱安德森女士从来未曾出现领取遗产。事实四。你的外婆从来没去领取遗产,你母亲也是。事实五。这家律师事务所从一封信得知你和索姆斯︱安德森女士的关联,时间正好就在八十年信托期限终止前不到三个月。这一切对你有什么意义? 太疯狂了。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你错了,坎贝尔先生。这非常有意义。你以为这些可能性极低的事不曾让我困扰吗?我当然困扰,杰弗瑞也是,任何接触过沃辛汉案子的人都是。但就是因为这样才有意义。也许我老到精神错乱了,但在我看来很明显 这一切都是随机的。只是一团混乱。 才不是。皮彻德反驳。这一切迹象都指向你。我知道得越多,心里就越确定。也许我们不该说艾胥黎.沃辛汉是因为那笔钱而死,或者那笔钱让他和索姆斯︱安德森女士分开,或是你外婆和母亲因此受到伤害。可在我看来,他们全都因为某件事而受苦,只有你能从中有所获益。就当我是个感情用事的老傻瓜吧,但我不能忍受看着你就只为了在欧洲尽头满足某个疯狂理论而这样放弃。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们来说当然也不公平。 我摇着头,用手指缠着电话线。 我不能回去。我就快要 你可能就快查到线索了。皮彻德说:但我觉得不会是你预期的。 我们都陷入沉默。最后皮彻德说卡恩会等我的消息,最晚到明天上午。我把电话还给柜台职员。 从这里到东峡湾有多远? 东峡湾?你要去那里干嘛? 去游泳。 他没有笑。 到埃伊尔斯塔济要两百六十公里。 夜幕降临,我在旅馆厨房下厨煮义大利面,脖子上还用围巾绕了两圈保暖。我自己一人在餐桌吃东西,一面用叉子卷起面条,一面望向窗外的黑暗。 皮彻德是不是知道了一切,甚至包括我还没查到的?有可能是他设计出这一切吗?因为我不认识其他有能力假造这整件事的人,尽管我也想不出皮彻德这么做的理由。还有谁也参与这场骗局米芮、德斯马莱、蔻琳、我在欧洲碰到的所有人?艾胥黎跟茵茉珍真的存在吗?我会发现那些信,简直是走运到了极点。或者其实过去一直都在,只是等着真正想要发掘的人? 今晚我就得决定。阿克雷里有座小机场,要是事务所能负担我的旅费,我就可以搭机到雷克雅维克,接着再飞回伦敦。不然就是我明天继续往东走,在几小时内抵达东峡湾。不过就算我发现更多证据,那时再去伦敦就会太晚,也会错过遗产。 我抓起外套和相机,走进闹区,人行道旁的商家都关了。我想到皮卡第的小镇,想到那里的商店和咖啡厅虽然都关门了,但米芮会描述那些地方店内的样子。我说这些城镇有多冷多孤寂,米芮则把她的香烟丢进排水沟。 ∮ 你就是为此而来的。不是为了圣日耳曼大道的灯光。这就是你要的。 是吗? 人人都能到巴黎。但是这只属于你跟我。 我到了阿克雷里的闹区,站在一条空荡道路中央。在毛毛雨中,我听到远处音乐的回声,于是循声找到一家小酒吧,那里只有一扇窗,布满了凝结的雾气。我在人行道上拍了几张照,可是没有进去。在回旅馆途中,东方天空又出现了那些光,就像微风中的缎带一般摆动,原来的蓝绿色现在成了红色,形状变化越来越快。 我的房间又冷又空。暖气的刻度停在零。如果我转动塑胶旋钮,房间就会在十分钟内暖和起来。可是我没这么做。我钻进睡袋,打开头灯,拿着茵茉珍的一封信躺下。在信纸的角落,我看见一些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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