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五日
绒布寺,一六七〇〇呎
西藏,绒布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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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队被山上恶劣的天气击退,被迫撤回底下的绒布河谷。于是他们前来寻求圣人的祈福。他们带了黄金锦缎和一只手表当作礼物。而真正的献礼是由牦牛搬运的水泥,那在两星期前就已经送来。
他们经过一座很大的石头佛塔,外表的金漆被风吹得剥落;一行人安静走在一大群迎风拍动的祈祷旗下,接近寺里低矮涂白的空间。
憔悴的他们站在露天庭院中:英国人、廓尔喀族人、雪巴人、菩提亚人。登山队员、军士、挑夫、马夫、赶骡人、厨师、一位补鞋匠。七十个人。他们肮脏的手心紧握着两枚要捐献的卢比硬币,这是一个钟头前从远征队的橡木保险箱里拿出来分发的。
有位僧侣带着英国人和翻译走上一道狭窄阶梯。不知从哪里开始传来无止尽的号角声。低沉的音符不间断地演奏着:只要一个人吹到没气了,另一个人就会接续下去。登山队员的靴子在石砌阶梯上打滑。敲钹声会以一定的间隔出现。一开始,那些英国人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有几道光线透进窗户,照上磨损的阶梯。
他们有些号角是用人的大腿骨做的。诺尔说:他们还有用头骨制作,用人皮当鼓皮的鼓。
艾胥黎望向窗外,看见一个男人在底下的平台用力吹着号角。
看起来像是黄铜的。他用粗哑的喉咙低声说。
他们进入一间狭小的饭厅,里面只有几盏酥油灯照明。黑暗中,他们隐约看见一张低矮的桌子,上头摆着小碗盘。英国人动作生硬地坐到地板的垫子上。
是什么?米尔斯问说:我看不见。
通心面跟香料。上校说:其他还有什么?
英国人用上了亮漆的筷子吃东西,僧侣会把空碗再装满。上校看着艾胥黎的碗,然后摇摇头。
一碗半。上校说:你会引起骚动的。喇嘛住持已经着装并准备了整整两天。
你吃了几碗?
三碗。上校说:我完蛋了。
艾胥黎把筷子放在碗上。他的右腿已经没有知觉,于是费力移动身体想调整姿势。
喇嘛是什么样子?
非常特别的家伙。诺尔说:据说是神转世化身而来。他已经在山谷里那些隐士的小房间里待了十三年。
米尔斯把筷子举到半空对着光看。红色亮漆末端有碎裂痕迹,木头也因为凹陷而色泽不一。
齿痕。米尔斯咕哝着说。
搞不好比你还老呢。诺尔说。
诺尔正在吃第七碗。他咧嘴笑笑,然后继续吃。
英国人排成纵队进入一个小空间。天花板很低矮;某个瓮里传来杜松闷燃的香味。僧侣坐在大型青铜肖像下方的长椅上,有的打鼓,有的吹奏号角。两位僧侣正拉紧一片丝绸,遮住后方某个东西。翻译虔敬地把脸贴在地上。英国人抓着自己的帽沿静静站着。没人说话。
僧侣缓缓放下丝绸。一个形体出现,摆着佛像的姿势,全身穿着鲜艳的丝质长袍,表情像在凝望远方。号角声嗡嗡响起。那张脸是金黄色,没有任何表情,相当好看。喇嘛意识到英国人的存在,但没对他们有任何反应。没有人说话。
丝绸升起,那个形体又被遮住。号角声也停下。英国人彼此互望,然后动作生硬地鞠躬,也不知是在对谁行礼。他们接着便排队离开。
现在所有人都参加了盛宴。挑夫喝青稞酒和酥油茶,也吃了很多碗面。虽然英国人讨厌这种茶,还说酥油有腐臭味,但还是在僧侣面前大口喝下。
尽管身体觉得冷到刺骨,艾胥黎还是开始流汗。他向大家告退,走过迷宫般的通道和小房间,最后穿越前门,踏进明亮的阳光下。一位马夫正靠着外墙看守骡子,在风中挥着一条牦牛毛鞭。他吐吐舌头当作打招呼。
艾胥黎坐在一面半倒的墙上,胃里在翻搅。几分钟后,索马威尔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寺庙,双手插在口袋里,围巾被风吹得猛烈拍动。
吃了什么不舒服吗?
艾胥黎抬头看着索马威尔。
茶太恶心了。我是不介意通心面,不过那种腐臭的酥油味让我想吐。天晓得我怎么能喝下一整杯。
索马威尔点点头。也许你该吐出来。
艾胥黎解开围巾,走向几码外一堆覆满灰土的石头。他弯下腰,把茶吐到石头上,然后回来坐在墙上。
该死。艾胥黎说:你有手帕吗?我的最后一条破掉了
索马威尔递出一条手帕,艾胥黎拿来擦嘴。
我们应该要送他们手帕的。艾胥黎说:比锦缎还有用。
索马威尔一手放到艾胥黎肩上。
我看看。你的脸都破皮了。
大家都一样。
这是医生的命令。让我高兴一下吧。
艾胥黎不甘愿地把脸抬向索马威尔。他的皮肤破了,也有结痂,从粉红到红色到白色都有。
你给辛斯顿看过吗?
没有。
真是顽皮的孩子。感觉怎么样?
艾胥黎开始咳嗽。完美极了。
你擦的是什么?
冰川防晒霜。可是阳光下会消退。
用塞莎海(Sechehaye)吧。那牌子比较耐用。你的脸晚上有涂油脂吗?
有的,长官。
索马威尔站直身子。很好。继续涂。还有,可以的话避免晒到太阳。
艾胥黎把围巾绕回脖子上。索马威尔眯眼注视他。
你的声音变得更糟了。
本来就没好到哪去。
咳嗽呢?
还不算太糟。
但听起来很可怕。
艾胥黎又抹了抹脸,然后把手帕整齐折成一个正方形。
没比你糟。
我咳得很惨。索马威尔说:不过你之前就有状况了。你的喉咙不是受过伤吗?
那个,艾胥黎说:是战争的时候。现在可是登山度假日。
你的喉咙内膜可能冻伤了,搞不好会堵住害你窒息。要是咳嗽变得更严重,一定要告诉辛斯顿。还有上校。这可不只是为了你。
索马威尔若有所思摸着自己的胡子。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沃辛汉。虽然你很强壮,但没有人能强壮到那种程度。这不关我的事,可你不能为了给上校好印象而永远帮偷懒的人做事,或者想在各方面赢过普莱斯。这个季节的天气一直很差,更糟的是我们无法预知。在埃佛勒斯峰上,有些时候你就是得回头。你跟普莱斯都是很棒的登山伙伴,不过我很担心你们可能想一起做的事
无所谓。艾胥黎反驳。就算上校把我放到其中一支攻顶队伍中,也不会跟休在同一队。
他会让你去。我相信你已经赢得上校的信任。你知道吗,虽然他觉得你很疯,但也知道你非常强健,而且很有热诚。我敢打赌第一队会是上校跟我带氧气上去,第二队就是你跟普莱斯,不带氧气。我们这队能力高强,而你们两个则是无法抵挡的矛。你知道攻不破的盾是什么吗?
索马威尔自顾自地摇摇头。
我不喜欢这种古怪天气,他继续说:简直比噩运还可怕。虽然我们昨天就应该结束,可是没人想要退缩回英国,失败第三次。而且也没人想再来这里了。上校担心新闻报导,还有委员会的人会说的话。大家都期望我们成功,可是他们根本什么也不懂。普莱斯想爬那座山,这样他才能去巡回演讲,除此之外,他还得在埃佛勒斯峰毁掉他之前登顶。所以他们需要那座峰顶。可是我看不出为什么你要用同样的方式冒险。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
毫无疑问,你会尽好责任之类的。索马威尔补充道。我只是想说,别让休把你带到超出能力范围的地步。埃佛勒斯峰永远都在这里,她已经在这里几百万年了。今年可能时候不对。天哪,搞不好要爬上她根本就不可能。
艾胥黎看着索马威尔。他递出弄脏的手帕。
要拿回你的手帕吗?
索马威尔咧嘴笑了。聪明鬼。留着吧。
英国人坐在一张长椅上,观赏一班扭动身体的舞者。艾胥黎的目光跟着舞者那些露出牙齿的大型面具,严肃但入迷地看着,完全不知道仪式的意义。诺尔正在操作他的电影摄影机;索马威尔在一本从英国买的五线谱纸记录听到的打击乐。表演结束,艾胥黎跟普莱斯帮忙诺尔把摄影器材收进箱子。诺尔两手分别放在艾胥黎和普莱斯肩上。
我得带你们去看个东西。
诺尔找来远征队翻译,他们跟着一位年老喇嘛通过一连串暴露在风中的走廊。喇嘛停在一条阴暗通道的内墙边,然后比个手势。诺尔跪到他身边。
是新的。是上次远征之后才出现的。
喇嘛语气严肃地对英国人说话。艾胥黎蹲到壁画前,看出了代表埃佛勒斯峰的大三角锥,云和冰的羽状水汽从角锥尖端流过。一个白人倒在峰顶下,被某种东西刺穿。恶魔、吠犬、狮子、疯子全都围着那个形体。艾胥黎看着翻译。
他在说什么?
口译员紧抓着自己那顶覆满尘土的帽子。他犹豫地翻译,声音差点被语调急切的喇嘛盖过。
神圣的喇嘛说你们侵犯了女神山。山会摧毁你们。
喇嘛继续说。翻译视线低垂,看着自己的帽子。
神圣的喇嘛说那座山很强。只要她想,就能夺人性命。
艾胥黎回头看着壁画。狮子的颜色跟雪一样。喇嘛正对着那倒下的欧洲人挥手,语气很强烈。
继续。艾胥黎说。
那座山之前就曾逼你们撤退。她会再逼你们撤退的。那座山可以把侧面打开,吞噬人类。对上她,你们根本无能为力。
普莱斯摇着头。他们上次就说过一样的话。
艾胥黎看着喇嘛。他嘴里只剩几颗牙。他的肩膀和手臂都枯瘦如柴,皮肤被燃烧牦牛粪的烟熏黑。他也无所畏惧地看着艾胥黎。
神圣的喇嘛问你们一件事。他说你们怎么会为了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受苦,也让别人一起受苦。
诺尔对翻译点点头。告诉他,我们是来朝圣的。我们来到全世界最高的山,就是为了更接近天堂。我们想要在这辈子尽量接近天堂。
诺尔一边咧嘴而笑,一边站了起来。
告诉喇嘛,在我们到峰顶之前,我要禁食,也不吃酥油。这是我为朝圣而做的牺牲。
翻译传达之后。没人说话。喇嘛突然低头鞠躬,笑着露出一颗牙。他在走道上继续前进,诺尔和通译跟在后面。
普莱斯跟艾胥黎留在壁画旁,普莱斯跪在地上。他在粗糙的墙面划了根火柴,用火焰照着山的峰顶。
真奇怪。普莱斯说:这幅画是颠倒的。
艾胥黎点点头,然后站起来。
上校大概希望我们回去了吧
普莱斯的火柴沿着画中的山脊移动。
你没看到吗?山脊上有脚印。可是方向错了。
你说得对。艾胥黎说:我们走吧。
普莱斯甩熄火柴,丢在地上。他跟着艾胥黎走过昏暗的通道。
这才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普莱斯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