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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49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5823 2023-02-05
【岛城】 飞机降落在凯夫拉维克机场,位置距离冰岛的首都还有三十哩。我望向窗外,飞机正缓缓在铺着柏油碎石的跑道上滑行。跑道因为下雨而湿滑,草地是一片鲜艳的青绿。 航厦大厅很安静。透过大型环状玻璃可以看见外头的荒野。我从行李输送带拿了背包,通过一道无人的海关出口。我在自动提款机把剩下的钱几乎全领光,而且还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货币。 我走出自动门,踏进户外的空气。非常寒冷。一天之内,我就从秋天来到几近冬天的地方。我搭上前往市中心的快捷公车,不过开到半路,司机就直接停在路肩,没有任何解释。 乘客下了车,站在荒凉的公路上,有些人在抽烟,有人低声交谈。黑色沥青路面两侧都连着破裂的熔岩,上面覆满苔藓与地衣。我走出公车的遮蔽范围,立刻被强风吹袭,拍打我的外套,而且差点就被推倒。司机在我后方靠着车身,点起一支烟。他一手往前挥,示意我继续走。

我离开路面,踩上锯齿状熔岩,小心保持平衡,从一颗石头跳到另一颗上。这些碎片都黑得发亮,地衣则有绿色、咖啡色和橘色。我走了二十码、五十码,然后转身。熔岩和地衣就这样一直延伸出去,不管什么方向都一样。 雷克雅维克是个奇特又孤寂的地方。这里似乎根本就不像城市,只在海湾周围有些彩色房屋,用浪板屋顶抵御强劲的风雨。高处的阴暗荒蛮山丘隐隐约约,暗示着后方的原始景象。 光是到强风吹袭的港口走一遭,我就知道自己需要更暖的外套。我在一处室内跳蚤市场寻找,最后选了件橄榄绿的德国军大衣。老摊贩收了我的钱,透过厚重的眼镜会心地看着我,仿佛我们共享某个天大的秘密。 这很暖喔。她对我透露。 不过当我一走出去,就发现这件大衣根本没法助我抵挡刺骨寒风。

我住在一座山丘上新开的青年旅舍,里面一尘不染。在玻璃隔出的厨房里,我坐到一张餐桌旁,写下一份清单,列出这场调查可能会有的进度。清单里有二十三个项目。还有十一天就是十月七号了。 我找了珠宝匠和古董商谈话,甚至还有冰岛国家博物馆的一位策展人。他们对伊斯莱维尔.塞门森所知不多,只有出现在拍卖目录和冰岛工艺调查中的少数轶事。这些资料来源指出,伊斯莱维尔生于一八七二年,死于一九三六年。他制作的雅致珠宝受晚期乌尔内斯風格的影响很大,但作品不多,似乎也不足以让他以珠宝匠身分维生。他出生在一个叫塞济斯菲厄泽的村庄,位于东峡湾在这个国家的另一边,有许多偏僻的水湾不过他的死亡地没有纪录,而且也不知他制作艺品的地方。

你们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确定? 策展人叹了口气。他只是个小珠宝匠。说不定他一辈子都待在东峡湾。当时那里有的只是小渔村而已。没人在乎他是从哪来的 但这才是不久前的事。 策展人摇摇头。 我们能知道关于他的事就够幸运的了。 我走到国家登记处,查阅出生与死亡纪录。我跟瑞典、丹麦、英国大使馆的人说过话,也去了雷克雅维克市政厅及冰岛政府所有相关部门。结果什么都没找到。现在已是九月二十九日:我只剩下八天,虽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确信茵茉珍一定来过这里,可我也知道不会找到真正的证据。如果我要离开冰岛就得快一点。 我走进大学旁的一处大型公墓,在破碎的墓碑间穿梭,其中很多已有数百年历史,上面的碑文难以辨认,凿刻的字体不是被磨得光滑,就是覆上了青苔。根据冰岛的命名传统,许多名字很郑重地一再重复:艾瑞森(Eriksson)、艾瑞斯多提尔(Eiriksdottir)、史蒂芬森(Stefansson)、史蒂芬斯多提尔(Stefansdottir)。我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走到墓园里时代较近的区域,寻找索姆斯︱安德森这名字,但心里明白这么做是没用的。

隔天一早,我搭公车到冰岛家谱学会,在那里跟一位在纽约住过的和蔼老人聊了很久。他似乎觉得我的调查很困难。 你不知道这个女人住在冰岛哪里吗? 不知道。也许是东部。 你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来过 所以你只有她的名字。 她可能还改过名字。 老人同情地看着我。 你可能永远没办法证明她来过这里,说不定也没办法知道她有没有来。纪录太多了。假设你知道这女人的名字,她住的城镇,还有她是何时过去的,你当然就能搜寻出生、死亡和婚姻纪录。不过还有人口普查、教堂纪录、法院、税务和财产纪录、报纸、医疗、乘客名单 乘客名单? 搭过旧式轮船的乘客。那是最可怕的。没有索引,只有依船只分类的几千笔姓名。以你的例子来说,如果这女人是战前来的,那么她一定是搭船。不过除非你知道那艘船的名字和日期,否则也没有意义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乘客名单。我想要看看。 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说服老人。最后他拿出一张影印废纸,用铅笔写下地址。 如果你坚持,就去国家图书馆吧,在大学附近。 他拿起纸张在半空中悬荡着。 不过,如果我还有机会再年轻一次,我会找个更好的方法浪费一整个下午 我搭另一部公车到国家图书馆,在那里翻阅精装本商船清单,寻找从欧洲开往冰岛的客船。我发现冰岛轮船公司有从英国开往冰岛的航线:两艘船从利斯开往哥本哈根,途中会经过雷克雅维克,另外两艘则是从赫尔开往雷克雅维克。这些船的运气不好。四艘中有三艘在战时沉了:古佛斯号于一九四〇年在哥本哈根被德国人拦截,众神号于一九四四年在冰岛海岸附近被U︱300潜艇以鱼雷击沉,黛提号于一九四五年在克莱德湾附近被U︱1064潜艇以鱼雷击沉。我在参考柜台申请了微缩胶卷,内容是这些船在一九二〇年代和一九三〇年代的乘客名单。

妳知道有任何从德国开到冰岛的船吗? 图书馆员皱起眉头检查我的申请项目。 汉堡的美国航运公司大概有吧。可是我们这里没有他们的纪录。另外还有丹麦跟挪威的船开来这里,我可以把他们的名单拿给你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老人说得没错。微缩胶卷简直看不完,而且只依照每艘船的进港地点分类。我快速卷动,几乎不看乘客的名字,只注意船只和船公司的名称。我不知道茵茉珍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不过我仍继续查看。我发现丹麦的一家联合轮船公司有艘叫樱草号的船,从哥本哈根开往雷克雅维克。名单都是用手写的,有英文、丹麦文或冰岛文,写下乘客的姓名、年龄、性别、上下船港口,有时竟还包括乘客的职业。 有些名字看起来很眼熟。甘纳.安德森,三十八岁,胡萨维克,渔夫。我找到另一艘也曾停靠东峡湾的船,名叫新星号,隶属挪威的卑尔根轮船公司。这条航线从卑尔根驶向法罗群岛,在前往雷克雅维克途中,会停靠于冰岛东部的埃斯基菲厄泽。新星号的名单只能追溯到一九三〇年代中期。在我拿出另一盒微缩胶卷准备更换时,从萤幕下方发现了一个名字。

夏洛特.德比。十八岁。英国南安普敦。埃斯基菲厄泽。 这不代表什么。我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一个跟我外婆同名的英国女孩在一九三六年七月旅行至冰岛东部。碰巧就只是年纪相同,而我外婆也在一九一七年出生。但她为什么要来冰岛呢?我往后靠着旋转椅的椅背,望向天花板。我想像夏洛特在英国成年,搭上一艘轮船,先到挪威,然后再到冰岛,去探望那个她叫阿姨的女人,而茵茉珍则为她的来访准备,还委托伊斯莱维尔制作了胸针,在背面刻上姓名缩写 这太荒谬了。夏洛特没有理由要用假名旅行,就算有,她也可以改掉名而不只是姓。还有一点很明显:夏洛特是很常见的名字,而这些名单里就是会出现常见的名字,英文名字也一样。我扫视名单,寻找眼熟的姓名。在新星号的名单里没有其他的,不过四十分钟后,我找到一位伊莉诺. M.柯特,四十八岁,在一九三四年搭乘由赫尔开往雷克雅维克的众神号。一小时后,我发现了一位查尔斯.贝尔,十九岁,在一九二九年搭乘由利斯开往雷克雅维克的布鲁尔佛斯号。

我关掉机器。我是在浪费时间,妄想就这样凭空找出名字、日期、港口。这些名单里一定有好几十个叫伊莉诺、查尔斯或夏洛特的人,要是我找得够久,大概还会发现一位茵茉珍。我已不再相信自己的理论。我把微缩胶卷带回柜台。 回到旅舍后,我检查电子信箱,米芮还没回信。唯一的讯息来自卡恩。 □□□ 詹姆斯和我很高兴得知你找到的资讯;我们有兴趣看看双方在一九二四年联系的相关文件。然而,他也表示关切,认为你追查的线索无法带你找到获得遗产所需的证据。詹姆斯要我对你提醒时限,还建议你在行动前再次评估尤其是要去冰岛那么远的地方。 由于十月即将到来,我认为你尽早安排跟詹姆斯打通电话会很有帮助。请让我知道你方便的时间?

你诚挚的杰弗瑞.卡恩 我写信告诉卡恩我已经在冰岛,不过我会尽快打给事务所。接着我登入银行帐户。我只剩下三百块美元,而且还没买离开这座岛的机票。我的信用卡显示未付款项有六百一十二元,可用额度剩下八十八元。我不能为了继续这场荒谬的调查而向家人要钱。在我找到确切证据前,也没法从皮彻德那里得到什么,而且他似乎也不赞成我来冰岛。 我知道我必须节俭,必须有效率的调查才能处理这一切。可是我已经失去信心。隔天早上,我发现所有档案库周末都没开。于是我回到床上,躺了一个钟头,感觉就快崩溃。等我终于下了床,却整天都待在旅舍里,在网路上漫无目的搜寻,或是翻看我的影印文件,心情随着时间过去变得越来越混乱。 黄昏时分,我到了旅舍附近一座公共游泳池。晚上很清爽,但是有风。一位服务员收了我的硬币,然后递给我一件硬挺的白色毛巾,上头印着这座城市的标志。我按照莲蓬头下方的图表洗净身体,然后穿上一件剪短的休闲裤。我进入无人的室内泳池,用蛙式游了几圈。透过窗户,我看见户外的热水澡桶正在风中冒出缭绕的水汽。

我为了这件事离开米芮。在我离开加州前,甚至还向父亲撒谎。我只听律师的话,而现在我什至连他们的话也不听了。 我全身湿透爬出泳池,推开玻璃门,赤脚冲向一个热水澡桶。空气非常冰冷。我扑进搅动的水,在里面漂浮,一边看着水汽升向星空。过了几分钟,喷头自动停了。在盘绕的水蒸汽上空,有一片不断变换的蓝绿光幕。 北极光。 水在我周围拍动,我的身体一半觉得很冷,一半觉得很烫。不知道那些光是否指引着什么方向。 再晚一点,我走到闹区,大口喝着自己用汽水瓶调的琴汤尼。我上了购物大街,走在年轻的人潮中,随着一群打扮讲究的人转上一条小街。他们进了一家看起来很破旧的酒吧,那里装饰着圣诞灯光,还画了棕榈树。电子看板上面写着马戏团(SIRKUS)。我跟着他们进入。 时间已过十一点,里面只有寥寥几人。大家都用玻璃杯从吧台上的一个大碗里装潘趣酒。我自己装了一杯,然后找地方坐下。一个长得像洋娃娃的女孩经过我身边,突然回过头看,仿佛认得我的样子。她正握着某个人的手,得很费力才能保持平衡。女孩盯着我看,接着用冰岛语说了些话。我告诉她我不会说这种语言。 你在喝我的酒。她说。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这是我的派对,可是我不认识你。 我真的很抱歉。 女孩缓缓摇着头,然后靠向我,轻声说: 今天是我生日。她说:尽量喝吧。 女孩继续跟同伴往前走。他们打开一扇没有标示的门,消失在后方。我喝了一小口潘趣酒。很烈,一定加了很多兰姆酒,不过味道很棒。 我的喉咙出现一种奇怪的浓稠感,让我开始觉得恶心。一定是喝太快了。我走进厕所,可是走向隔间时,在镜子里瞥见一个入侵者。结果我就是那个入侵者。我靠向镜子,一手摸着脸,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眼睛似乎比我以为的宽,鼻子更细也更尖。我转身背向镜子,走进隔间,坐了几分钟。不过这只让我更加反胃。最后我弯身朝着马桶呕吐,把胃里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我冲了马桶,坐回去,靠着隔间冰凉的金属墙面。我闭起眼睛,脑袋里都是混乱模糊的影像。 一九一七年,在波勒冈森林附近一座潮湿的地窖,里面没有火,士兵把湿袜子披在脖子上风干;皮卡第那个贴着深紫色壁纸的房间里,米芮躺在黑暗中,灰色双眼睁开,听着我的脚步在走廊上来去;一盏蜡烛提灯在埃佛勒斯峰上的帐篷里摇摇晃晃,戴着手套的手指勉强在膝上的纸张写字,铅笔滑过页面;位于莱克桑德那栋血红色的屋子,盒子里的信用纸包着,虽然收件地址在英国,却从未寄出;两百五十哩外,在东峡湾不断拍打的黑色水面附近,有扇遮板关闭的窗户。 有人敲着隔间的门。我缓缓起身,用卫生纸擦了擦脸,然后开门。厕所里现在挤满年轻人。有人用冰岛语喊我。另一人拍我肩膀,可是我不理他们,直接走了出去。 酒吧里现在十分拥挤,空气闷热潮湿。我看了手表:两点十四分。我已经睡了两小时。我慢慢走上楼,找到最后一个空位坐下,那是一张长沙发,旁边有对年轻的情侣。他们对我笑,把外套拿开让我坐。我点了根雪茄。过了一会儿,那男生轻拍我的肩膀,一开始对我说冰岛语,然后换成英语。 你还好吗? 嗯。 你在睡觉。 大概喝太多了。 没关系的。他说:大家都一样。 雪茄还点着。我又吸了一口。虽然我的眼睛又闭上,不过我坐得很直,试着保持清醒。我想到米芮的话,想到我继续这么做会失去什么。除了她之外,我没办法想像回到加州的旧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我也厌倦了现在这种生活。 我已经不想再旅行。我已经不想再调查,不想再提出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不想再让米芮失望,让皮彻德失望,不想再吃背包里的面包和乳酪,不想再到公厕装满水瓶,不想再数着外国钱币,不想再思考战争、死去的爱人,以及过去那些永远无法弥补的无数暴行,就算有一千个我绕着欧洲跑一千年也没用。 我拿起外套,到了户外的冷空气中。还得走好长一段路才能回到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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