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五月十日
第三营,二一〇〇〇呎
西藏,东绒布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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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表面全都覆上一吋厚粉状的雪。艾胥黎和普莱斯坐在迎风处,用背抵住强风中不断拍动的帐篷以便固定。这处营地有一群帐篷,驻扎在海拔两万一千呎高,上方有座冰崖,而在暴风雪和他们之间,只隔着一片防风雨的薄帐篷。艾胥黎坐着,双腿在睡袋里,睡袋外表的防水布很硬挺,结了一层冰。
风势暂时减缓,然后再次大肆呼啸,重击帐篷,让艾胥黎都不敢相信在拍打帐篷的只是空气和雪。拍动力道很强,使他们只有喊叫才能让对方听见自己说话。
要我去检查防风绳吗?艾胥黎吼着。
不用。普莱斯大喊。这样只会弄进更多雪。
他们的目光跟着挂在帐篷顶的提灯晃动。那盏灯不停摇摆,帐篷内的影子就这样随着风变换形体。他们累到没法叫喊,可是直接睡着又太危险。大家只能等待,希望风暴赶快过去。
半个钟头后,风势减弱到能让他们听见说话声。索马威尔的脸出现在门口,眉毛和胡子都覆上一层雪花。他挤进帐篷,一边挖掉领子上的雪。
决定怎么样?一早就散步到第四营?
艾胥黎对着一条脏手帕咳嗽。他看着索马威尔,用粗哑的喉咙轻声说话。
休很不高兴。他把泳装留在帕里镇了。
没有人笑。大家已经被风暴折腾了五天,风势强到无法行动,晚上又冷到不能睡觉。天候状况比先前任何一次远征都要糟,而他们也不知道原因。挑夫相信这支远征队受了诅咒,山神正在惩罚他们,而这只是警告。就连英国人也知道,要是天气再不改善,他们很快就得撤退了。
普莱斯打开一罐草莓酱。
我们得吃点东西才行
他从帐篷内的地面收集雪,放进一个锡碗,再把果酱倒上去。他用一支大汤匙搅动淡红色的冰,然后递给艾胥黎。艾胥黎试了一口。
还不算太糟。
他们轮流传着碗吃,接着索马威尔从地上拿起一本书。 《三大悲剧》。封皮因为时常使用而变得柔软,页边的镀金也几乎褪去。
应该轮到沃辛汉了吧?
艾胥黎摇摇头,摸着自己的喉咙。
这种情况没办法。
索马威尔翻到《哈姆雷特》还没看完的地方,然后开始念,虽然他的声音抑扬顿挫,但不是出于戏剧效果,而是为了盖过忽大忽小的风声。艾胥黎看见索马威尔边念手也边打颤。他们全都在发抖。
风势又回复先前的强度,让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三个人就这样靠向帐篷的迎风面,强风拍打他们的背,声音大到震耳欲聋。灯被吹熄了。里面现在一片漆黑,帐篷噼啪拍动,这时雪巴人从隔壁帐篷焦急地呼喊。普莱斯用尼泊尔语喊叫回应。
某个坚硬的东西击中艾胥黎肩后的帐篷。是颗石头或冰块。他很好奇帐篷会不会破掉,也想像着那场景:一大堆雪灌进来,睡袋、食物、装备像漩涡般转动,接着帐篷消失了,大家不是一起被带走,就是赤裸裸留在阴云遮蔽的月光下。这样无异于死亡。他们距离基地营太远,而基地营距离文明也太远,仿佛西藏就只剩他们这些人,全世界就只剩他们这些人。普莱斯对其他登山队员大喊。
听起来像是弗里兹拿出了他的机枪。
艾胥黎在黑暗中嘶哑回应。
我们永远到不了第三营的。
过了几个钟头,风势平静下来,索马威尔也回到自己的帐篷。艾胥黎躺在黑暗中,双眼睁开。他感觉身子底下有突出的岩石刺着肩膀,于是起身重新整理木棉床垫,拿起来替换最上面的睡袋。接着他再躺下,发出咒骂声。
我发誓底下一定有颗该死的石头。这块地是谁负责净空的?
普莱斯在自己的睡袋里轻笑。
没有人。想交换位置吗?
不用了。
艾胥黎闭上眼,听着帐篷拍动,发现一阵金属碰撞声。想必有条防风绳松脱了,上面的金属零件才会击打石头。
应该要有人去固定的。普莱斯低声说。
本来就是这样。
他们陷入沉默。未固定的防风绳继续拍打。
真是冷死了。艾胥黎咕哝着:我猜其他帐篷里应该不会有多的睡袋吧?
我想没有。就算有,你会去拿吗?
艾胥黎翻过身,想避开下方最尖的石头。偶尔会有风把一团雪吹进来,他还得用湿手套笨拙地拨开。
你记得吗,艾胥黎突然说: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女孩。索姆斯︱安德森。
当然。
她会离开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也不知道如何珍惜。
他们听见帐篷外有脚步声。索马威尔从旁边经过去处理防风绳。拍动声停止了。脚步声又从他们身旁经过。
我只是想说出来。艾胥黎补充道。我从来没跟人说过。
好吧。
艾胥黎咳了一会儿,然后坐起身,从睡袋里拿出水壶。他拉开软木塞,把水壶倒过来,但只有几滴掉进嘴里。雪还没融化。他盖上水壶,又躺回去。
还有。艾胥黎喘着气说:在我们出航前,发生了一件事。
跟那女孩有关吗?
她拍给我一份电报。我已经好几年都没她的消息了。
上面说什么?
几乎什么都没说。
普莱斯在睡袋里改变姿势。你还好吗?要不要我点灯?
没事。我不讲了。
艾胥黎又咳了一阵。他对着手帕吐了些液体,然后躺回去,他已经好几个钟头没像现在呼吸这么顺畅了。
也许你该去找她。普莱斯说。
帐篷内沉默许久。
没有用的。
说不定你还是该试一试。
大概吧。
我们真的该睡了。
我知道。
艾胥黎咳了几声,然后翻过身。他觉得好像有块碎冰融化,透过丝质内衣刺进他的肋骨。
你几岁了,艾胥黎?二十八?
二十九。
还很年轻嘛。
感觉不年轻了。
那是当然。普莱斯说:不过只要你想,或许就还能有年轻的感觉。
艾胥黎笑了,结果笑声成了喘气声。他向普莱斯道晚安,把睡袋拉高,试着回想电报上的每个字。外头又传来帐篷拍动声,他知道又有一条防风绳松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