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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46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4803 2023-02-05
一九二四年五月五日 第二营,一九八〇〇呎 西藏,东绒布冰河 ﹡ 太阳逐渐爬上谷壁,使营地显得渺小的五十呎冰崖顶端被照得闪闪发光。登山队员坐在围成一圈的条板箱上,以热茶和罐装饼干当早餐,旁边那些金字塔般的绿色帐篷在风中摇晃。艾胥黎咬了一小口饼干和橘子果酱。他的喉咙噎住,于是大口喝下一罐牛奶咖啡帮助吞咽。他身旁的上校正用细小清晰的字体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份新闻稿。 普莱斯和米尔斯迅速吃下饼干。普莱斯接着测试氧气设备,他穿戴上遮阳帽、护目镜、橡胶面罩,看起来十分古怪。他吸入气体,抓住橡皮管,米尔斯则注意着玻璃罩的压力刻度。米尔斯扭动钢瓶顶部的转盘。 六十大气压。只漏了一半,还真神奇。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普莱斯试探性地举起一只手。他摇摇头,吸进更多气体。 真是巫术。艾胥黎用沙哑的声音说。 上校的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 你知道吗,沃辛汉,上次我们来这里时,普莱斯随时随地都在讲他那的个好朋友。那是个登山家,在阿拉伯经历过各种冒险。我发誓听到普莱斯说他发现了吉萨金字塔。 真的吗? 结果,我们在这个距离文明上千哩远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听诺尔那些天杀的故事,我却不常听你提过沙漠。我答应《伦敦时报》要从山上发给他们二十篇新闻,哪怕写的是从普莱斯到那些天杀鞋匠的简介都行。所以给我点事实吧。你有没有去过那里? 有。 在哪里? 艾胥黎用力咳嗽清了清喉咙。 到处都去。从叙利亚到亚丁。也接触了些波斯文化。不过有趣的地方是南部,在鲁卜哈利沙漠边缘附近。那沙漠名字的意思是空旷的四分之一。

上校把这些话抄进笔记本,仔细将鲁卜哈利这个词拼写正确。 很好。你在那里做什么?考古吗? 我不会那么说。说是研究认识论应该比较正确。还有一些形上学。 上校面带威胁挥着铅笔。 别耍我! 问题是很难解释。 你把事实告诉我,解释的事交给我。首先,你为什么要去? 我去阿拉伯,艾胥黎叹了口气,比较像是要远离而不是想去某个地方。我已经厌倦了肯亚,可又不想回英国。我去阿拉伯时,一个人都不认识,不会说那里的语言,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不过,上校的语气十分坚持,你确实在寻找某个东西。 后来是。我在找伊兰(Iram),据说那是一座千柱之城,消失在那空旷的四分之一中的某处。在《天方夜谭》和《古兰经》里都提过

慢点。我得写下来。 没什么好说的。艾胥黎抱怨。我什么也没找到。只是场闹剧而已。 你不必这么不耐烦。我只是要听事实而已。 事实。艾胥黎作个鬼脸重复道。事实是,我去追寻某个不存在的东西。就像我们经历这一切麻烦来爬这座山,差点害死自己,又花了不知道多少钱,而等我们到了顶端,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峰顶。甚至连座山都没有。不只峰顶消失了,而是它从来就不存在,只是某个人的虚荣心造成的产物罢了。我知道我是个该死的傻瓜,应该只管登山的事就对了。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能上报的故事。 上校阖上笔记本。他的手指敲打着防水布封面。 我今天不去第三营了。他唐突地说:你跟普莱斯带挑夫和泰吉尔下士一起去吧。米尔斯和我明天过去。看在老天份上,别让挑夫用冰爪弄坏设备。注意他们的脚步。

是。 上校眯起眼注视太阳,然后拉起外套袖口看看腕表。 你们最好开始动作了。照这样看来,你们会在中午抵达槽谷。虽然到那里的时机很糟,不过我想这也没办法。 上校露出怀疑的表情,看着艾胥黎的宽缘毛帽。 你应该要戴遮阳帽的。 这勉强能用。我以前去过冰川槽谷。 但没去过这个。那里可没什么空气。槽谷会吸收正午的阳光,直接反射在你身上。那里空气完全不流通。会让你有奇怪的反应。 好吧。 还有件事,上校补充说:你要想点东西让我写进报纸,而且在下一次信差来时送出去。如果你不想讲阿拉伯的事,没关系。可你一定要给我些东西,不管是在肯亚种咖啡豆或搜集什么天杀的邮票都好。 艾胥黎和普莱斯打开装备箱,为前往第三营的行程准备,他们计算着绳索、红旗和空心木桩的数量。一位廓尔喀下士召集挑夫,接着就有一排矮小健壮的男人抬头挺胸立正站好准备接受检查。很多人都缺少装备,补给品早在几百哩前的降雪山口或潮湿丛林中遗失或遭窃。两位挑夫没有护目镜。好几个人的靴里都没穿袜子,还有个瘦巴巴的菩提亚人赤脚站在雪地中。艾胥黎从储备物资里发配新装备,也给了每个人一对钢铁和皮革制的冰爪。

普莱斯站在一个箱子上,示范用冰爪的带子系紧自己的靴子,同时还有廓尔喀人在旁全程翻译。众挑夫动作一致系紧带扣。艾胥黎绕着大家检查。他跪到地上用力拉动拉帕.却迪的冰爪系带,露出不满意的表情。拉帕.却迪是老虎的其中一员,是最强壮的挑夫之一,负责将物品带到最高的营地。在这样的高度,拉帕.却迪的登山能力比艾胥黎更强,而他们两人都知道这点。 艾胥黎用双手做出扭紧的动作。拉帕.却迪亲切地笑着。 太紧了。艾胥黎咕哝着:会压缩血液流动。冻伤。 艾胥黎松开硬挺的皮带,放低几个孔眼重新系好带扣。艾胥黎抬头看着拉帕.却迪黑得发亮的瞳孔,那张黄褐色的光滑面孔完全不受阳光损伤。 等你失去脚趾,艾胥黎喘着气说:就笑不出来了。

普莱斯下令要挑夫脱掉腿上的彩色吊袜带。他当众在一个空箱中把吊袜带混成一堆,然后在每堆物品上放条吊袜带。挑夫试举要带的物品,后猛地把大帆布包背上肩头,再蹲下用皮带套住额头,再让箱子移到背上保持平衡。赤脚的老挑夫轻声唱起歌。普莱斯从队伍前方对艾胥黎大喊: 我来带队。你殿后。 上校用尼泊尔语大声说了些鼓励的话,把一根铝质营钉当成军官的手杖挥舞。艾胥黎站在他旁边看着长长的队伍通过,卡其色人影消失在冰壁的一道裂隙中。 你想过吗,艾胥黎问上校,他们其实晓得我们不知道的事? 例如什么? 很难说。可是他们似乎对某件事很确定。 他们还能知道什么? 他们有各种想法。他们说普莱斯被画上死亡标记。只有森布奇敢走在他后面,而且还是因为他够疯

胡说八道。上校反驳。就算你也应该知道不要散播这种蠢事吧,即使是开玩笑也不应该。 是的。 上校把营钉抓在身后,开始往自己的帐篷走。他突然停下,回头看着艾胥黎。 沃辛汉。 长官。 那些挑夫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薪水。上校说:但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运动。 挑夫的队伍在山谷中曲折前进,这地方就像大白鲨的牙齿,被太阳晒成白色的坚冰形成完美的金字塔。艾胥黎走在最后一位挑夫摇摆的篮子后方,那箱物品随着步伐上下摆动,让原本个子就小的挑夫更显矮小。他们已经进入槽谷,山谷顶端,冰块尖塔开始变成仿佛砍伐后的树干残桩;冰塔往下流动后,被阳光和风塑形,被蒸发并雕塑成矗立的尖塔,它们散发的蓝绿微光原本是不会被人类看见的。

一行人费力寻找路径。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他们摸索方向,停在一道黑不见底的裂隙口前。他们排成一列,穿过像是用绿宝石尖塔建造的椭圆形教堂,宛如镜子的地面将一切反射回他们身上。大家突然停下,拉帕.却迪气喘吁吁沿着队伍跑向艾胥黎。 普莱斯先生要您过去。 艾胥黎速度加倍前进,心脏猛烈跳动。挑夫们背负物品站着,汗水从脸颊流下,目光随着经过身边的艾胥黎移动。普莱斯在阴影中等着,旁边是一座高大的齿状冰山,泰吉尔下士在他旁边喘着气。 挑夫走得够远了,普莱斯说:你觉得呢? 说得也是。 普莱斯转身面向泰吉尔。 挑夫可以在这里休息。沃辛汉跟我去标示剩下的路径,然后再回来。注意别让他们太懒散了。 普莱斯和沃辛汉独自出发。他们沿着路径通过黑色冰碛石,然后是一片粉状雪地。最后他们的冰爪踩在静止的冰河上,那是一条很长的蔚蓝色冰舌。艾胥黎伸出一只手摸一处小尖顶,结果潮湿的手指被冰黏住。在水晶般的表面下,有许多乳白色支撑物。他好奇这些是不是托住尖塔的梁柱,或只是裂缝,代表了加诸槽谷上的无限重量。普莱斯用冰斧指着两座大冰塔中央。

这里应该可以。 他们用绳索绑住彼此,普莱斯在前面,艾胥黎固定好绑住他腰际的绳子。突然,艾胥黎咧嘴笑起来。 麻烦的是,我在遗嘱里把一切都留给你了。要是你把我拖进裂隙 嘘。 他们往前推进,在障碍物构成的迷宫中找寻路径。大块冰山挡在路径中央,让他们停下脚步;他们带着异常的热情爬上冰崖,因为很少有这种真正攀爬的机会而喜悦。他们将木头尖桩敲进冰壁,用绳子穿过孔眼,再钉上红旗标示出路线。旗子在静止的空气中悬垂着。 一道强光从所有冰面反射出来,光线通过艾胥黎的染色护目镜片,挤压他的大脑,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高海拔头痛,最后两种感觉融合为一。他的脑中嗡嗡作响。那感觉就像跟着上千吨重的冰塔一起随着时间融化,跟着大型冰柱一起滴流,跟着察觉不出在滑动的冰河一起漂移。

他们在巨大冰塔构成的森林中休息,普莱斯解开绳索,也摘下帽子。艾胥黎把冰斧插进雪中,坐在一块深色冰碛石上。 你心里有事。普莱斯说:早餐后你就不怎么说话了。 没什么好讲的。 哎呀,普莱斯坚持追问,你在为某件事心烦。到底是什么事? 艾胥黎贪婪地喝着瓶里的水。他用软木塞塞住瓶子,抹抹额头,用干哑的声音低声说: 你记得第一次去肯辛顿三角街的讲座吗?战时那次。 普莱斯惊讶地看着艾胥黎。 不太记得了。 那时你在休假。演讲结束后,你介绍我和一对姊妹认识。索姆斯︱安德森。我跟妹妹聊了天。当时刚好是我去法国之前。 艾胥黎一脚跷到另一只膝盖上,凿掉靴底的冰,用指尖试试冰爪是否尖锐。他没再往下说。普莱斯皱着眉,往上看着冰河,金字塔般的峰顶隐约出现在上空。 她怎么了吗?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没继续下去。我们只在一起一个星期,我去法国以后,我们每天都写信。我受伤时,她还到亚伯特的医院看我。我们吵了一架,然后她离开英国。她会离开算是要躲我吧。八年前的事了。 艾胥黎用防风服的袖子擦擦额头。 我一直很好奇,让那种关系每一天这样持续下去会是什么样子。我好奇要是过着那种生活,会不会变成习惯,让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直到那不再是爱为止。 普莱斯耸耸肩。就像这地方。有时让人觉得熟悉得要命。有时又让人觉得既陌生又惊奇。 艾胥黎摇着头。 真是浪费得很,对吧?想要无法拥有的东西。又不想要已经拥有的东西。 你会撑过去的。 两人站起来,拿起冰斧。 继续拉绳吗?艾胥黎问。 大概不用吧 那我们就别麻烦了。 普莱斯抬头看着冰河。 我完全不认识那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茵茉珍。 普莱斯点点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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