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圣母峰上的情书

第40章 第三部北坳39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9549 2023-02-05
探险这件事实际表现了对智慧的热情。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渴望追求知识,并实际表现出来,那么就出去探险吧。如果你是个勇敢的人,就什么都不会做:如果你害怕,就可能做得很多,因为只有懦夫才需要证明自己的勇敢。 艾普斯雷.薛瑞︱葛拉德(Apsley Cherry︱Garrard ), 《世界最险恶之旅》(The Worst Journey in the World) ﹡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二日 罗素广场 伦敦市中心,布卢斯伯里 ﹡ 艾胥黎从地铁站出来,向小贩买了晚报,折起夹在腋下,继续往东走。现在是六点钟,整座城市的人正要回家,大批穿着深色西装的群众挤满人行道和车站入口。艾胥黎绕过转角走上兰伯康杜街。他提早半个钟头抵达了小酒馆。

这是个很迷人的酒馆。大片毛玻璃窗面向街道,窗下则是贴着绿瓷砖的墙面。艾胥黎进入雅座区,点了一品脱苦啤酒,看着酒保的手以熟练的动作拉动黑檀控制杆三次,将起泡的啤酒灌进郁金香杯。酒保的脸被一道镜面隔板挡住,这与眼齐高的隔板挡住整个雅座区,也挡住了另一边大众酒吧区的视线。 艾胥黎拿着酒杯到一张小圆桌边坐下。他喝了一小口,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喝到英国啤酒。他以为这会让他想起些什么,结果没有。味道突然变得熟悉而不明显了。才喝第一杯酒,就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离开。 结束了。艾胥黎辛勤地作了训练,不管训练是否有效,都已经结束了。远征队星期五就要出发。艾胥黎会以现在的状态面对喜马拉雅山,他的身体从来不曾这么强健,然而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比得上那座山。这没有什么评判标准,所以他只能尽全力训练自己。

这一切是从夏天开始,当时他甚至不确定远征队会接受他。虽然他一开始就听到相互矛盾的谣言,不过光是能再次回到阿尔卑斯山就够棒了,他可以离开在阿拉伯半岛流浪的苦行生活,回到坚实的花岗岩地形,心里只想着眼前的岩壁。这正是艾胥黎擅长而且喜欢的事。这不像肯亚那座讨厌的咖啡农场,他虽然做得很顺手却不喜欢;这也不像在阿拉伯,虽然有时他喜欢那里,可是却什么都做不好。艾胥黎现在二十九岁,已经有十三年登山资历,而且大概正处于体能巅峰。上一季的阿尔卑斯山之行就足以证明。尽管那趟登山很累,感觉却棒极了,而且八月结束时,他就得知自己获准加入远征队的消息:在蒙克龙山酒店的柜台有一份给艾胥黎的电报,他拆开信封,笑得脸都红了,还把电报拿给服务生看,用蹩脚的法语翻译出内容的重要性。

我要爬上,艾胥黎解释说:全世界最高的山。 服务生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开口说了句任何人听到这话之后都会说的:祝你好运。 那份贴在一张纸上,只有十二个字的电报,改变了艾胥黎的一切。一开始他打算在阿尔卑斯山过冬,在雪地一直训练到二月远征队出发时。他住在洪德莱斯镇外一个小旅馆,开始认真自我锻炼,天一亮就到山中小径往上爬,整整两周都在砍伐和搬运木材,直到双手都起了水泡,旅馆主人也说已经没有空间可存放木材为止。然而随着秋天的第一场降雪,艾胥黎却发现他很想回到以为自己不再牵挂的地方英国。 艾胥黎自一九一九年后就没回过英国。直到现在,当他被覆雪的群峰包围,才开始幻想起家乡的模样:一个沉睡的王国,充满雨水和树叶。他想要看海,一圈圈的雾气笼罩海岸,翻腾的水幕涌上海岸又退去。而且他知道自己不必为了埃佛勒斯峰训练。其他登山家告诉他,要爬那座山,意志比技巧更重要,这纯粹是耐力问题。

只用了一星期,艾胥黎就来到伦敦。他在柯伦儿童游乐场(Coram's Fields)附近暂时租了间公寓,到以前认识的地方游荡,感觉自己像是个归来住在活人中的鬼魂。夜间,他会在桌边一块摩洛哥地毯上跳绳,雨滴在窗上喷洒出图案,也打湿了外面的人行道。他试探地踏入上流社会:参与英国登山协会的集会;到西区剧院看戏;在皇家咖啡馆饮酒。他准备好接受他人的密集火力攻击,询问过去几年间的事。他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未来有什么计画?结果,整个城市看来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曾经消失。 间谍头子啊,他们边说边抓住他的肩膀。最近都没见到你。躲到哪里去了啊? 艾胥黎觉得不公平,整个城市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忘了他而继续运作,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忘了那些丧生的人。虽然他知道这种情绪很可笑,但还是忍不住。摄政公园的草地看起来跟一九一六年时没什么两样,但他的感觉却完完全全不同了。艾胥黎立刻完整回想起五年前那些苦痛:甘特茶坊应该要继续卖凤梨冰;杂志应该要恭敬地印出名媛黛安娜.曼纳斯(Diana Manners)小姐结婚的照片;《朱清周》1在国王剧场演出时应该要能吸引大批观众而杰佛瑞斯、伊斯梅、布莱德利以及其他上百万人,却尸骨成堆埋在法国的泥地之下,尸体在橡胶尸袋中腐烂。一九一九年,全欧洲的石匠光是到各个村庄的广场建方尖碑就发了,而艾胥黎认为,他们建的纪念碑越多,咏唱的圣歌越多,就越快让死者变成不具个人身分的群体。

1,Chu Chin Chow,一出以《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为蓝本改编的音乐喜剧,于一九一六首演,至一九二一年间演出2238场,此纪录直至四十年后才被打破。 将伊斯梅融入光荣的死者群中,是最彻底抹除他的方式他这个人的特质就是不喜欢这种伪善,而艾胥黎也从来不了解这粗野又勇敢的家伙。一直到后来,在某些片段回忆中例如搭车通过阿拉伯的内夫得沙漠边缘时,驾驶用阿拉伯语吟唱一段重复的旋律,或在瑞士的伯恩高地的山中小屋里,盖着鸭绒被躺在木板床上失眠时艾胥黎才逐渐明白,他以为自己忘了伊斯梅的面孔,但又突然想起:伊斯梅嘴角上扬的笑容、一绿一褐看似无法对焦的眼睛,手里拿着一个旧白铁杯大口喝兰姆酒,跟着他站在门厅看着白雪覆盖整座军营。

间谍头子,你知道我们跟他们哪里不一样? 不知道 就是我们会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我们他妈太绝望了。对陷入低潮的人落井下石是种罪恶,就算上帝死了也不会允许的。你跟我,我们都不算军人。这不是我们的结局。 当时艾胥黎几乎听不懂这段话,可是随着一年年过去,他越来越明白了。伊斯梅有多害怕死亡,比其他人都怕得多,大概就是因为他见识过足够的生命,才知道有多值得活下去。艾胥黎明白伊斯梅有多同情他、了解他,尽管他这么的盲目。艾胥黎也明白,他们每一个人伊斯梅、杰佛瑞斯,以及在法国的所有年轻军官都只是孩子,他们扮演哑剧演员,几乎不知道这场戏有多重要,就这样在一场攸关勇气与死亡而结果无法重来的游戏中前进,他们会气喘吁吁,也会在清醒或睡觉作恶梦时激动叫嚷,可是从来不会对彼此真诚地说话。

只有伊斯梅不一样,但艾胥黎不知道原因,即使到了今天也一样。他们几乎不了解对方,不过最近艾胥黎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常想到伊斯梅,想问他问题,并且为一个最轻微的小错道歉他借了一条军用领带,可是一直没还。他想到伊斯梅离开军营那天,水管结冻并爆开,而艾胥黎没去说再见。他再也不曾见到伊斯梅。 就是这些情绪,让一九一九年的伦敦变得阴郁,这五年来,虽然艾胥黎做过很多事,那种阴郁感却依旧存在。艾胥黎在城里仅有的朋友似乎觉得他很奇怪也很疏离。他们不了解他的生活,他也不了解他们的生活,这一定不是战争的影响,因为他们全都曾经参战。 艾胥黎隔周就要离开伦敦。他先到萨顿︱考特尼看母亲,过了五年,她老了很多,虽然增添了风韵,但也变得十分虚弱。管家提醒艾胥黎,她现在只在周日外出,而且要天气够好才行。第一天晚上,吃晚餐时,艾胥黎告诉母亲他在国外所做的事,有些是事实,有些纯粹是幻想,他只说自己认为母亲想听的,因为就算他能清楚表达,也没办法告诉她所有事实。艾胥黎提到埃佛勒斯峰,小心避开任何会让那座山听起来很危险的暗示。母亲慈爱地听他诉说这一切。

你做了些很棒的事。她说:当军人让你变得好坚强呢。 隔天,艾胥黎在泰晤士河划他的单人双桨艇,从下午开始,直到独自置身于黑暗中,连浸入河水的桨都看不见。四周只有他划桨时的嗖嗖声、头顶上的星光,以及一艘经过的驳船,那艘船上挂着提灯,船首孤单地晃动。他在萨顿︱考特尼待了两星期,而他越觉得跟自己的国家与同胞疏远,就越觉得训练更加重要。他已经变成没有国家的人,不再是英国人,也不算了解非洲、阿拉伯或任何异地的专家。他唯一擅长的就只有爬山,这似乎也是他唯一能够控制的事。 艾胥黎买了一辆奥斯汀的七系列沙龙车款。他开到斯诺多尼亚,住进小旅馆,在他刚开始学习了解山的那些路径上快步行走。他白天时全都在走路,有时还走得更久,也发现自己只要继续前进就能克服疲劳,甚至在移动过程中恢复体力。他打算在高海拔运用自己发展出的特殊呼吸法,以配合步伐的方式有规律并有效率地呼吸。他需要一切优势。他想知道野生动物力量的秘密,了解旅行时透过望远镜或月光下清澈如镜的湖边所见到的瑞士野山羊、纹耳剑羚、阿拉伯瞪羚等动物的肌肉组织。

新的一年到来,艾胥黎开车前往南方,住在彭布罗克郡海岸的一间小屋。每天黎明和黄昏时,他都会在海岸全力冲刺,大步踩着沙子、海水、海面闪烁的泡沫,和在他头上盘旋的海鸥比赛。他会抬起头,步伐越跨越大地往前冲,而空中的鸟会盘旋俯冲,然后翅膀一振就飞到他前方十码远,永远都比他稍远一点,艾胥黎则是追得上气越来越不接下气,最后不得不停步猛喘,就这样在岸边跑上一千码。他吸进空气。冰冷的波浪冲过小腿,海鸥在他上空飘浮。 艾胥黎跟一切事物比赛。他跟离岸边将近两哩的帆船比赛;他跟微风及自己的影子比赛。他跟普莱斯、索马威尔(T. Howard Somervell)以及欧洲最强健的登山家比赛,在想像的山脊上并驾齐驱追着他们,或者愤怒的想像只要自己有一丁点松懈,就会在埃佛勒斯峰北坳被普莱斯超越。后来,艾胥黎认为这些人都不够快,于是他跟帕沃.鲁米(Pavvo Nurmi)或艾瑞克.李德尔(Eric Liddell )等知名跑者比赛,或者跟收音机里听到的任何跑者比。

不过大半时候,他是为了她而跑,或是痛苦驱使他而跑,因为骄傲和痛苦都一样残忍。他与想像的情敌比赛,那些没有面孔的幽灵总是比他更快,他们长得高而精瘦,四肢和肌肉如运动员般轻快敏捷。艾胥黎只能透过纯粹的意志力打败他们,他知道虽然自己体能较弱,但意志力更坚强,而且心情好时,艾胥黎会让自己赢。因为他比他们更想要她。他对于山也几乎是抱着如此渴望。 是你啊。 普莱斯轻拍艾胥黎的肩膀,然后拉了对面的椅子坐下。他把公事包挂在桌面下的挂钩。 抱歉迟到了。普莱斯接着说:刚才又跟辛克斯2吵了一架。 2,Arthur Hinks(1873︱1945),一九二四年时为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以及埃佛勒斯峰委员会秘书。 吵什么? 钱啊,跟之前一样。那家伙还以为我能够就这么继续用两年前的相同装备去冒生命危险。你喝什么?苦啤酒吗? 普莱斯到吧台拿了两杯麦芽酒回来。 会在英国见到你还真奇怪,艾胥黎。你看起来好极了。现在住哪里? 就在街角那里租了几个房间。 所以你终于要在这安顿下来了? 没有。艾胥黎笑了。才没有。 看来是想得太美了。威尔斯怎么样?我听说了你的训练。你上了年纪后也更认真了哦。你真的请了个教练吗?法拉尔3告诉我 3,应该是指J. P. Farrar (1857︱1929),英国登山家,埃佛勒斯峰委员会成员,亦为一九一七︱一九一九年问的英国登山协会主席。 没那回事。艾胥黎插话。不过我的体能是比以前更好了。 好极啦。要尽可能作好一切准备。 我知道。 普莱斯拍拍艾胥黎的背。 我说啊,能在英国老家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心情有点不好。 那很正常。你离开很久了。不过委员会对你可是很有信心。其实,今年登山队的进度比上一次快多了。那些老蠢蛋都同意这次是去定埃佛勒斯峰了。 你怎么想? 普莱斯陷入犹豫。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知道吗,我希望他们不让我去。不管委员会还是什么哪个组织,用任何理由都好,就是别让我再回去了。 你可以拒绝。 我是可以。普莱斯坦白说:但是当埃佛勒斯峰抓住了你,要放弃可没那么简单。 普莱斯皱着眉,用指甲刮擦桌面的木纹。他抬起头看艾胥黎。 你一定亲眼见过那座山。所以你明白的。喜马拉雅山可不是阿尔卑斯山。埃佛勒斯峰可不是比白朗峰再高个一万三千呎这么简单。辛克斯那种家伙根本不可能了解。我们一开始就不该住舒适的旅馆,也不能像脸蛋粉红的学童一样胖嘟嘟。光是穿越西藏的行程就够可怕的。等到抵达基地营时,我们会有半数的人状况很糟。还有高度。我们不可能确定那会让人多不舒服,但应该就是介于头晕呕心跟死亡之间。最后是攀登。上校认为我们应该采用他的方式攀登上去,我却想用另一种方式。我们应该要在穿越高原时解决这点。可是我们两个其实都不知道上面的情况。 普莱斯暂停,脸上笼罩着疑虑。 我说的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要害怕。 普莱斯神情讶异地说:害怕?你会害怕?委员会上次不让你参加,有一半原因就是认为你会害大家碰上灾难。他们说你太大胆,所以判断时 我知道他们说过什么。艾胥黎打断他的话。不过我还是会怕。就像你说的,那可不是阿尔卑斯山,我也从来没去过那里。无论我读过多少埃佛勒斯峰或喜马拉雅山的资料,对我来说仍旧是个大秘密。不只是高度。那里的一切都不一样。冰河流动的方式 你行的。你的直觉一向很强。 还有另一件事。艾胥黎说:我一直梦到那座山。 普莱斯不在意地挥挥手。 大家都作过那种梦。 也许吧。不过你告诉我,休。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但你呢?如果你不想,为什么还要回去?如果那里这么可怕,为什么还要回去? 普莱斯又喝了口酒。他耸耸肩。 等你到那里再说吧。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他们又喝了第二杯啤酒,接着普莱斯说他得走了。两人在人行道上握了手。普莱斯的计程车离开后,艾胥黎又走回酒馆,点了杯双份Vat69威士忌。虽然酒保没看见艾胥黎的脸,但认得他的声音或衣服,他边倒威士忌边说:舍不得走吗,先生? 大概吧。 艾胥黎打开报纸放在吧台上。酒保将酒送到面前时,艾胥黎推开吧台上方一块面板;板子打开后,艾胥黎看到酒保的眼睛。对方年纪较大,秃头,留着浓密的灰色胡髭,脖子又粗又红。酒保的领口扣钮解开,领带也松开了。 你知道吗,艾胥黎说:今晚是我五年来第一次到小酒吧来。 那么我认为你有权利弥补之前浪费掉的时间。 酒保正拿着一块白布擦杯子。透过打开的面板,艾胥黎看见大众酒吧区的客人,那些男人有些戴着扁帽,有些没戴帽子,全都背向他。另一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可是艾胥黎看不见她的脸。他翻阅报纸,注意到一栏文章。 ▲▲▲ 来自埃佛勒斯峰顶的邮件 如何获得贴上山顶特制邮票的信件 ∮ 一场完全不一样的雪崩,威胁着 下周五就要离开英国的埃佛勒斯 峰远征队成员。他们特别设计并 印制了一份美丽的邮票,而我经 过授权得以宣布,任何人只要花 上几便士,就能拥有一张来自埃 佛勒斯峰的邮票。雪花般的信件 已开始飘来。远征队专用摄影师 诺尔上尉对计画的说明如下 艾胥黎得意地轻拍报纸,把它推向酒保,露出顽皮的笑容。 我问你一件事。你听过到喜马拉雅山攀登埃佛勒斯峰的事吗? 当然。报上到处都在写。 那你可能会有兴趣:刚才跟我坐在一起那个人就是登山家休.普莱斯。事实上,他是英国最厉害的登山家。就是他找到登上埃佛勒斯峰的路径,而且是下次远征队的领袖。 普莱斯。酒保重复他的话。他就是上次害所有挑夫死掉的人吗? 4 4,一九二二年英国第二次珠峰远征队曾三度攻顶,但皆未成功。其中第二次攻顶时发生雪崩,造成七名雪巴挑夫丧生。 当时有场雪崩,没错。有些挑夫被卷走了 他们没爬上那座山,对不对? 对。 要是你问我,我会说这听起来像是白费力气。去爬一座山,然后说你办到了。他还要再试一次吗? 他要。远征队下星期五出发。 酒保耸耸肩。他有他自己的选择。 的确。 艾胥黎读完文章剩下的内容,这是要宣传远征队摄影师为埃佛勒斯峰拍摄的故事片,等到队伍凯旋回到英国时就要播放。艾胥黎再点一次双份威士忌,酒保将酒推到他面前。 你也要去吧,先生?你也会去爬那座山。 没错。你怎么知道? 你一提起我就猜到了。我想我也在报上看过你的照片。我记得你的长相。非常严肃。而且你这些年都没来过小酒吧。 当然。你是这里的老板? 营业十一年了。 艾胥黎点点头,喝了口威士忌。他心不在焉的看着酒保擦拭酒杯。艾胥黎从大衣口袋拿出钱包。 我叫沃辛汉。我住的地方就在街角,兰斯多内公寓那里。 艾胥黎数了五张十英镑的钞票,放在吧台上。 在报上留意我的消息。艾胥黎继续说:因为我要去爬埃佛勒斯峰。等我回到伦敦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这家酒吧,用这些钱买香槟请这里的所有人喝。两边的人都要。你有香槟吗? 没有,先生。 好吧,没关系,他们想喝什么我都买单。可如果我没爬上那座山,就会回来收回这笔钱,当作安慰奖。反正你也没任何损失。这样如何? 你很大方,先生。 艾胥黎把钱往前推,然后跟老板握手。 还有件事。如果我回不来你会听到消息的你那一整晚就要用这些钱请大众酒吧区的所有人喝酒,就是你知道我死讯的那天晚上。记住,全都要用来买酒,直到花完为止。 老板有点迟疑,可能对最后这项协议不太满意。不过最后艾胥黎还是说服了他。 艾胥黎离开酒吧时,只有一点重心不稳的感觉。他停在人行道上,测试自己的平衡感,一面抬眼寻找天上的月亮。长长的云朵在夜空中滑行而过。 艾胥黎摸摸大衣口袋。他把皮夹留在某个地方了可能是午餐时留在俱乐部,或是小酒馆的吧台上。不,在这里。艾胥黎把皮夹拿在手中,穿过吉尔佛街,到了兰斯多内公寓。他费了点力打开前门的锁,一步两阶上楼。到了客厅,他瘫坐进角落一张大扶手椅,这不是他的椅子,因为公寓原本配的全套家具。他旁边有盏电灯,外罩一圈云母灯罩,但他没有打开。 (我不需要光线,)他心想。 (我可以整个晚上不用光线。) 弧光灯在未拉上帘子的窗外闪烁,亮白色光晕足够让艾胥黎看到报纸。可是上面的内容无法吸引他的注意。他一点也不累。他是可以从卧房拿本书来看,不过他知道这也没办法让他分心。艾胥黎想着今天在坎农街的柜台拿出那五十镑,现在钞票就塞在那位粗脖子老板的口袋里。他明天会去银行再领些现金。他会找另一位行员,或同一位行员,但没人会知道他把身上剩下的现金拿去乱花,作为跟某个酒馆老板的愚蠢赌注。 艾胥黎把报纸丢在地上。他想到自己离开英国的那五年。现在他回来了,所以那段时间已经不算什么,就算他离开了十年,结果仍会是一样的。训练也是。现在训练已经结束,那些辛苦几乎变得像虚构出来的,能够证明的只剩下他强健的体魄,现在不管做什么费力的事他连气都几乎不喘一下。 艾胥黎想着自己目前的体能状态,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坐在扶手椅上,看着科伦游乐场,行李箱和旅行袋仍放在角落还没打开。赌注:五十镑。还有,为什么他要离开五年。为什么他要反抗自己觉得不公平的事。艾胥黎不敢太直接去想,因为这就像透过烟灰色玻璃观赏日蚀,只能间接地看,才不会伤害视力。 (不可能只为了她,)他心想。 (一定早在我们遇见之前就有了。) 但就算不是因为她,某方面也还是和对她的记忆息息相关,因为没别的力量能让他拥有这样的适应能力。以及做出蠢事的能力。为了一个无聊的挑战而拿整个人生冒险,以为自己可以征服德朗峰、鲁卜哈利沙漠或埃佛勒斯峰,但其实自己在它们面前只是个小孩,还要它们偶尔大发慈悲才能让自己逃脱。除了让自尊耍耍猴戏外,其实没有成就任何事情。去爬一座山,然后说你办到了。艾胥黎努力回想早期一切都不一样的时候,当时他纯粹只是爱到野外,不需要跟大自然竞争。是战争改变了他吗?那太肤浅了,因为他一向都喜欢赢,然而这种对于征服的痴迷,似乎是战争后才出现的甚至也不是征服,而是想要避免失败,拒绝屈服于更强大的力量,这种心态一直笼罩着他。 这是个天大的错误,艾胥黎很清楚。但要是不继续下去要是他失去勇气或退缩他会受不了自己。他最怕发生这种事,程度甚至超越死亡。就像有座沙漠在等待他,一开始他只在意自己追寻的目标,仿佛一座迷失于沙尘中的城市在等待着他。后来,等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找不到那座幽灵般的城市,剩下的问题就是他自己他能够忍耐多久而不放弃,为了一件小事而持续下去是什么感觉。茵茉珍不是什么小事。然而他却因为她的事变得更疯狂,战后他花了好几个月徒劳无功地寻找,恳求她的家人和朋友给他答案,但他知道他们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他也怀疑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在艾胥黎前往肯亚时,他就已放弃这件事,因为他知道她不想被找到,所以他也不想再去找了。 艾胥黎记得自己跟茵茉珍度过的第一晚,当时他们到摄政公园找钥匙。他们走过整个西区,直到干草市场饭店屋顶上方的天空都变成深蓝色,而茵茉珍用手臂勾住艾胥黎。在一家烟草店的深色玻璃中,他看见他们的倒影,茵茉珍离他很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有个男孩骑脚踏车载着报纸出现在街上,经过时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这是艾胥黎生命中第一次感觉自己被看到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他以为这感觉会延续到整个下半辈子。结果只持续了不到一星期。 是什么让艾胥黎变得不一样?他为什么不肯在伯克郡安顿下来写诗和修剪玫瑰丛,或是每天午餐到帕摩尔街一个俱乐部吃羊排?究竟是自己的力量,或者是倔强和愚蠢的自尊心让他变成这样?不管是什么,他永远觉得离心里的满足还差一步,而他猜想,茵茉珍很早之前就已经得到快乐,她不必冒生命危险才能感觉自己活着,也不必知道自己是谁。而少了对她的爱,少了让他勇敢、退缩、再勇敢起来的这种不顾一切的热情,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艾胥黎打开灯,翻开一本尼泊尔语教学书。他要学习,直到睡着为止。一切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