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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38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5062 2023-02-05
一九一七年一月八日 艾衍湖 瑞典,达拉纳省 ﹡ 光线斜照过松木天花板。现在一定是下午了。时间就跟往常一样,一分一秒过去,茵茉珍望向桌上的信封,再看着上方天花板的木纹。她翻开堆在床边的小说和袖珍本诗集,心不在焉读着整齐的段落与诗节,接着又阖上书本。 最后,她把盖着的被子甩开。她穿得很暖:一件喀什米尔丝羊毛紧身裤,外面穿上最厚的裙子,上半身是针织内衣与昔得兰羊毛背心。茵茉珍拿起桌上的信,内容已经写好,地址也是,信封没有封起,里面只有一张纸。她在手中拿了一会儿,然后带下楼。伊莉诺看见茵茉珍的装扮,明显吓了一跳。 妳要出去? 我想散个步。妳不答应吗? 才不会。伊莉诺回答。这样很好啊,我只是觉得惊讶,毕竟已经过了

茵茉珍把信封放在桌上,伊莉诺睁大眼睛。茵茉珍语气平淡地说: 不用让哈斯洛太太专程跑一趟。等她去镇上时顺便寄就好。信没有密封,妳可以看,然后要封好。 伊莉诺用力摇摇头。 我才不会 读吧。茵茉珍打断。然后封起来。我现在要出去了。 要我一起去吗? 如果妳不介意,我想自己去。 当然。但别走太远 只是去树林里而已。 伊莉诺勉强挤出笑容。她拿了茵茉珍的斗篷,系在妹妹的围巾底下,然后帮她稳稳戴上一顶毛帽。 太多了啦。茵茉珍抗议,一边把帽子往上推了些。我已经快热死了。 外面可是北极呢。还有记得,如果妳走得太远,从屋子这里看不见的话,我就会出去找妳。 茵茉珍打开门,从闷热中走出门外,一脚试探地踩在结冰的门垫上。她的感官立刻被外面世界的美景淹没。清爽的空气吹动,烟囱传来松木与柴火的香味;积雪反射的光芒,每一片晶亮的雪花都在闪烁。一切看起来都好壮观。

茵茉珍缓缓走向森林,空地四周围着一圈树木。他们是多久之前夷平这里,建起这些屋子呢三百年前吗?她试着想像那些人的样子,觉得很滑稽,有穿着仿文艺复兴时期装扮的乡下人,以及拿着手工烟斗的樵夫。茵茉珍的靴子往下陷。雪沾上裙子的褶边。 (如果是男孩就叫费德列克,)茵茉珍心想。 (如果是女孩就叫夏洛特。) 自从上次大吵之后,屋子里安静了许多。姊妹俩不算真正和好,她们只是不再谈论任何关于后果的事。她们会聊到天气或食物、伊莉诺的画或茵茉珍的毛毯,什么都聊,除了那件最重要的事之外。伊莉诺已经整整八天完全没提到孩子,而茵茉珍虽然看起来还算平静,但伊莉诺不知道妹妹究竟是愿意照计画走,或只是在密谋下一次逃跑。不过昨天她们终于把话说开。当时她们在厨房准备晚餐要吃的蔬菜,哈斯洛太太在楼上清理房间。

妳看到信了吗?伊莉诺说:母亲寄了东西给妳。妳能相信我之前一整个星期什么都没有,结果现在一次收到查尔斯三封信吗?他又跟少校回到西奈半岛,不过当然,他不能透露太多。但他想到几个名字 茵茉珍正拿着一把水果刀削萝卜皮,打算用瑞典人的作法把萝卜搅碎和上奶油。伊莉诺马上知道自己犯了个错,但已经来不及了。茵茉珍看着姊姊。 名字? 宝宝的。只是有些想法。 什么名字? 伊莉诺犹豫一下。如果妳真想知道,我想问问妳觉得男孩叫费德列克,女孩叫夏洛特怎么样。虽然这些名字很普通,可是查尔斯说普通也 就在这时,茵茉珍用刀子切到食指,一道深红鲜血流到萝卜和砧板上。后来她们吵了一架。可是茵茉珍的怒气似乎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在她们争论时,她觉得自己正在排演一个她已不再相信的角色。最后伊莉诺直接提出重点:

茵茉珍。她恳求着。告诉我妳要怎么做吧。 茵茉珍什么也没说。不过当伊莉诺看着餐桌另一头的妹妹,她马上知道了答案,因为茵茉珍不像是会放弃的人,所以表现得很奇怪。姊妹俩沉默地吃着晚餐。伊莉诺从那时起就没再提过孩子的事。 茵茉珍在半途停下。她脱掉手套,弯腰抓起一把雪。她的指尖感觉雪很清新,又轻又干。她把雪捏成一颗紧实的雪球,还多加了些雪压好,最后弄得跟颗板球差不多大。她把雪球丢向树林,看着它在空中飞行,直到淹没在一片白色之中,再也看不见。茵茉珍继续往前走。 伊莉诺当然有权选择名字,而且也选好了。茵茉珍明白这点。因为孩子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知道他们之间拥有与失去的那种纠结呢?什么都不会知道。孩子会在查尔斯和伊莉诺井然有序的家中成长,阅读架上最流行的书籍,客厅里有成套的椅子或欧米茄工坊的织品,而楼上那间很棒的画室也会引发大胆的想像力。

那里跟艾胥黎和茵茉珍可能会有的家完全不一样,茵茉珍的东西太凌乱光是阳伞和篮子就会盖过一半面积;从市立公园带回的一束束正在枯萎的花朵;桌子被主张女性投票权、素食主义、费边主义等议题的传单淹没,有些上头还用墨水写着茵茉珍偶然记下的想法。室内摆设全部都会是艾胥黎的东西,因为她什么也没有。茵茉珍猜会有加框的阿尔卑斯山顶照片,或是奇怪的书籍搭配,例如书架上摆着Negretti & Zambra的科学与光学仪器目录,旁边则是十本集数不连贯、用麻线捆起的《一千零一夜》。她常这么想像,说不定艾胥黎也是,然而他们从来没能享受一起勾勒未来的乐趣。 艾胥黎。她轻声说。 或许,他一点也不特别。他也不是她整个少女时期都在想像的那种情人。她甚至不知道他浪不浪漫?茵茉珍很怀疑。他的情感隐蔽在许多层晦涩的幽默和顽皮外表之下,几乎很难感受得到。以情人的角度来看,茵茉珍觉得艾胥黎似乎太过犹豫,而在他做出最大胆的举动之前,又看似近乎胆怯。就是这种奇怪的决心才让艾胥黎与众不同,不过茵茉珍相信,无论他有多爱她,现在他都已经把自己献给战争,而他很早之前就已做出这个完全不晓得后果的决定。也许艾胥黎对这个选择后悔了,但约束的力量强大到茵茉珍无法切断,因为她能感受到艾胥黎失去了某种再也无法得到的东西不只是脖子上的皮肤或原本的声音那么简单,而是更细微更珍贵的东西,那种失去的感觉,茵茉珍大概永远无法明白。无数男人回到英国时,都变成了他们的情人认不得的样子,但茵茉珍从来不觉得艾胥黎会是其中之一,正如她无法想像自己会戴着黑色面纱,戴上一条暗淡的黑色珠链。那是其他女人,那些只会坚守规定的女人才会做的事。茵茉珍认为那些规则都不适用于他们,可是现在她害怕其实所有规则全都适用,因为她终于接受了艾胥黎跟她只是普通人的事实,而让他们注定在一起的那些因素也保护不了他们。

可是他们的爱一直都不一样。他们在一起时比分离时更完整,那种吸引力的强度让他们暂时有了某种特别的能力,在如此热情强烈的一周内,只有他们知道这世界最秘密的惊奇之处。伦敦与萨顿︱考特尼、那家旅馆、火车站,那些地方的颜色与形状、声音与气味一切都是由他们之间的吸引力塑造出来,像穿透稜鏡的光线那样受到扭曲。或者稜鏡只是要聚焦在事物上,让她在当下看见它们原本的样貌?茵茉珍并不确定。她只知道这遮蔽了她从前或未来所了解的一切。 要是当时她能认清这点她真希望自己能再多爱他一些。在她数十年如矿渣堆般的生命中,那一周有如闪亮的宝石,她真希望自己能好好享受这段完美的插曲。然而她心想,这就是年轻,这就是爱。是盲目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她再也不会遇到那样的灿烂,不管对方是艾胥黎或任何人,而她也不会浪费生命去寻找下一段续集。没有续集了。这就是它的特别之处。那种强烈的感觉已经锁在她的过去中;就像她摇摇晃晃踏出的第一步,或是第一次全身浸入令她目眩神迷的海洋。如果她要在未来寻找,就得找别的东西。

茵茉珍到了树林边缘,坐在一棵塌倒的松树干上,脚踝交叉。她轻轻将双手放上腹部。只要再五个月,一切就结束了。至少这对她是种慰藉:到时候就结束了。 她想写封信向他解释清楚,这点从散布屋内的信纸就可证明。虽然伊莉诺什么都没说,她也一定看到第一页信纸上有他的名字。后来茵茉珍省略了名字,决定等信写好后再加上。但不管过了多久,信始终没有写完。茵茉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现在的状况,关于他们的分开,她也无法说出心里真正想说的话。 她可以说,她只知道自己要怎么过下去,要艾胥黎做出不同的选择并不公平,无论结果是什么。她可以解释她不再屈服了,她终于选了自己的路,再过五个月,她就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因为现在她明白自己无法承担让别人快乐这种可怕的责任。

然而茵茉珍不能寄出那些内容。她很清楚这对艾胥黎来说全都是在掩饰真相。今天早上她把那些信烧掉了。 他们不能再见面了。这是很明显的事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个事实太可恶了。茵茉珍不肯跟这个事实谈判,不会解释,不会软化,也不会可怜兮兮地道歉。这些她都试过,也都失败了,结果就是火炉里的那些灰烬;充满急切与情感的信只会点燃艾胥黎的希望,然后在最后一页让他崩溃。她要说的一切,都浓缩在她拿给伊莉诺那封信上的三句话。 □□□ 我的艾胥黎 我失去孩子了。我要离开,再也不能见你。真的很抱歉。 我依然是你爱的 茵茉珍 这就是她要对他说的话。虽然依旧是谎言,但已经比其他所能说的一切都好了。茵茉珍一想到这,就开始颤抖,但她提醒自己,残忍的不是那封信,而是随后的结果。一旦她接受了那些结果,要对艾胥黎隐瞒就不公平了,因为他要的就是诚实的回答,而这就是她所能给的最好的答案。

然而一想到艾胥黎读到这封信,她就觉得心痛不已。而虽然她很清楚要说什么,虽然知道自己不能回到他身边,但这六天无法将这些写出来,也够让她心痛的。关于孩子的谎最糟糕,不过为了伊莉诺和查尔斯好,那就只能对艾胥黎残忍,因为要是哪天孩子的身世受到质疑,她姊姊和姊夫就很难好好将孩子养育成人。而且也许大家都需要有个结果,每一个人都是,甚至包括艾胥黎,甚至也包括茵茉珍。如果他们要继续前进,就得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头。 可是这一切会怎么结束呢?孩子出生后,姊妹俩就会回英国去。伊莉诺会带走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养育;茵茉珍会隐没在伦敦的雾气与阴影中,抛下生命中那段曾经璀灿的日子。至于艾胥黎他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吗?她一直以为他没有机会,以为只有她能拯救他,这是不是错了呢?或许这只是自大,她自以为可以看透一些事,他却不行。也许离开他的结果,就只是她害自己每天早晨都要在报上扫视伤亡名单,永远不知他是生是死,直到偶然在梅费尔区某场派对中发现他就在房间另一头,或看见他跟另一个女人穿过罗素广场。不,这样茵茉珍无法接受。最好是重新开始,到一个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人会认识或批评她。

茵茉珍将一只手指伸进雪中,试着画了几个形状。一个圆形。半个心形。她发现自己的手被一股很轻却又无法抵挡的引力拉动也许那是她自己接着在晶莹的雪地上写出自己名字的缩写,然后是一个大写的A。茵茉珍停下动作,对自己幼稚的举动而难为情,尽管这里只有树和雪。小时候,她常在萨塞克斯的沙滩上画图,现在她想到,感觉起来那些沙子和雪一样,但其实并不一样,它们会在相同的海岸上待上那么多年,不像一样春天一来就会融化消失。不过,冰融化成水流,而瀑布也会再变成雪,都是一模一样的小水滴形成的吧?她不太清楚。茵茉珍很沮丧,因为她以为自己到了现在这年纪,应该会懂得更多才对。 她回头望向屋子,不过她已经走得够远,完全被森林遮蔽。这里非常冷。法国有这么冷吗?茵茉珍认为那里的纬度虽然没这么高,可是在拂晓准备战斗时穿着湿冷的衣服发抖,每晚只能随便睡在冰凉的地面,感觉一定更冷。她真不懂这一切。她哭了起来,似乎有点激动。 我不会改变的。她轻声将自己的谎言补完。 茵茉珍一脚划过雪地,擦掉所有痕迹。 (我不要变老,对你的爱也不会减少,)她心想。 (我不会再爱另一个人,也永远不会让你失望,而且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也一分一秒都不会分开。) 有个人影穿越树林而来。伊莉诺披着长斗篷,带了一杯冒着烟的饮料。她来到茵茉珍身旁,把茶递给她。 妳散过步了。伊莉诺说:天哪,亲爱的,赶快进屋吧,免得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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