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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6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4368 2023-02-05
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亚伯特第十七号常备医院 法国,索姆省 ﹡ 只有每天在花园的那一个钟头,才能感觉人生还算过得去。当然,这里没有花,因为花盆全是空的,里面的东西老早之前就被载走存放起来,可能是为了冬天,也可能是因为这整场战争。不过这里有草。这里有一整片杂乱的青草,早上的时候,草叶顶端会覆上白霜,艾胥黎穿着拖鞋的脚踩在草地上还会吱嘎作响,或是在午后阴郁的天空下,草地会因霜融而变得潮湿。可是艾胥黎很少看天空。他的下巴只要抬得太高就会痛。 虽然医生说艾胥黎恢复得很快,但对他来说却觉得好像永无止尽。躺在床上一整天,感觉就像永恒那么久。他只能靠自己的想像力度过夜晚。每晚八点钟,灯光就会熄灭,长廊上的窗帘也会拉起,艾胥黎则是乖乖闭上眼睛。两个钟头后,他注视天花板的雕花图样,目光沿着黄昏时的石脊线,一路往下到山谷与牧场,普莱斯正向一位牧人要酒喝,对方也把酒袋借给他,酒很冰凉,喝起来有生皮的味道。虽然他们说不饿,牧人还是让他们吃了用铁锅煮的麦片粥,后来他们跟其他牧人及他们的黑牛睡在一个很大的农舍里,普莱斯缩在一条搭火车时用的毯子下,艾胥黎透过敞开的门看着星星。不知为何,艾胥黎最喜欢普通的记忆。那些似乎最容易回想。其他晚上他可能会回想德鲁山(Aiguille du Dru)的尖峰,或是在瑞士雪利堡跳进清澈的水中,一面踢水,一面沉入那座湖冰冷的蓝色心脏地带。从头到尾,艾胥黎都躺在床上静止不动。只要头在枕头上移动一下,就会痛得让他表情扭曲。

艾胥黎被送进医院时,还没法把头抬起两吋高,无法说半个字,甚至连喝一小口水也不行。不过到了第二周,他已经可以粗哑地低声说话,而且那个星期日没下雨,他也恢复到能坐着轮椅被推到花园里待上十分钟。红发护士助手替艾胥黎盖上厚重的羊毛毯,两条盖在大腿上,另一条往上拉到他的下巴。他们到花园门口时,天空已开始起雾,但护士助手知道艾胥黎有多想到外面来。她把两只手指放在嘴唇上,露出笑容: 你不说,我也不说。 她把门打开,推着艾胥黎的轮椅出去。外头空气十分清爽,让他茫茫然的。助手推他到一株没有叶子的无毛榆底下充当遮蔽,而他们就这样等着天气放晴。十分钟后,天空开始下起冰凉的雨。 我还以为英国的天气才糟呢。护士助手说。

没过多久,艾胥黎就成了医院里最健康的人。医生说他的气管内部会留下一道疤痕,不过这似乎没让他感到消极。有位外科医生表示艾胥黎的复原能力非常惊人。艾胥黎猜测,这代表他们会让他比预期中更快回到前线。 艾胥黎的声音变了,这点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明显。声音仍然有点沙哑,此外他出于本能想保护喉咙,所以说话时比较轻,而且是以前不常用的腔调。艾胥黎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从来没思考过从小到大它是怎么变化与成熟的,以及音色和音质是如何让其他人知道是艾胥黎在说话,语气是温和或怨恨。他在失去原本的声音之后才明白了这些。 我以前的声音,艾胥黎问医生,没办法恢复了吗? 很难。 艾胥黎望向窗外。医生皱着眉,在艾胥黎的医疗表格上写了些东西。

你听起来棒极了,也很有男人味。对于自己因为英勇而受的伤,你应该要感到骄傲。一个在战场上坚持不负陛下所托的男人本来就应该听起来不一样。因为他是个不一样的男人了。这样很适合,不是吗? 当然。 他一直想着茵茉珍。他一次又一次在脑中播放那些关于她的稀少回忆,包括一连串的姿势动作,或者在那短短不到一星期相处时所引发的感觉。他能够清楚记起那些地方,还有当时的情境在萨顿︱考特尼的田野,她躺在他的胸口,身体很温暖,香槟的瓶颈碰着他的腿,感觉冰凉。可是艾胥黎没办法想像她的面容。当然,他知道茵茉珍的长相,就像任何人都能回想起两个月前见过的某张脸。光是她寄给他的照片就够了,那张照片虽然有点折痕,不过保存得还算好,他用蜡纸信封装起来收在上衣口袋里。现在照片摆在他的床头柜上。

然而艾胥黎想要的不只是这张照片,这个固定画面不可能转换成有血肉有灵魂的爱人。他想要回忆起她在某些特定时刻的样子,找回她的气味、她的声音,以及她身上薄纱裙的触感。他想看见她在摄政公园时的脸孔,当时他们在黑暗中亲吻,而他的目光总是望向她的肩后。他想要看到上次在维多利亚车站见到的她,他只记得当时她双手潮湿,而紧握之后又失望地松开。 这几个星期她一定非常慌乱。三天前,艾胥黎收到伊莉诺对他明信片的回信,虽然艾胥黎赶紧打电报回覆茵茉珍,不过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这一切感觉变得很奇怪,而在信心薄弱时,艾胥黎会猜想她的情感是不是随着他的死讯而动摇或消失了。茵茉珍的沉默可能有很多原因,艾胥黎耗了好几个钟头仔细思考,一一摒除。最后他开始写信解释一切战争、他的伤势、上校犯的错可是他试了好几次才把内容写得比较有条理。他昨天把信寄出。现在他只能等待,还有别让自己一直猜测。

事实上他对她了解甚少。他太快爱上茵茉珍,所以没时间弄清楚自己对她的真正的感觉,但这也不重要了。他没有选择余地。艾胥黎无法抗拒她的吸引力、她罕见的美、她对一切事物都有确切的看法。这种确切感也影响了艾胥黎,让他跟她一样,相信他们是命中注定。 不过对自己的爱人了解这么少,感觉还是很奇怪。因为茵茉珍说话总是很抽象,她会谈论信仰或情感,也会把问题丢回艾胥黎身上。他是可以描述她的习惯或兴趣,可是当病房里其他军官看见她的照片,提出最简单的问题时,艾胥黎就犹豫了。她说过要是通过考试,明年就会到萨默维尔学院读英文系。是真的吗?艾胥黎一直不太清楚她为什么会没通过第一次考试,因为她似乎够聪明。她在国外住过,这点他知道。她会弹钢琴。她在小杂志上刊过几首诗。虽然艾胥黎没见过这些诗,虽然茵茉珍很熟悉诗人马拉美或作曲家德布西的作品,可是他却无法仔细描述她的喜好。他甚至不确定她是十九岁或二十岁,然而其他人问起时,他总是一律回答十九岁。

只要她在乎他,这一切就都不重要。在第一周,艾胥黎会急切的看着那位护士助手发信,目光一直跟着信封和包裹,看她推着小推车一路发给大家,有的人笑得很开心,有的人连头都没转过去看,他们脸上都包着白色绷带。信件通常在下午发送,不过护士助手知道艾胥黎很想收到信,而他觉得她会刻意在他睡着时发信,因为他常在小睡醒来时,发现隔壁床的年轻中尉正迅速动着嘴唇默读信件。 到了第二周,艾胥黎已不在乎发信时间。他下午如果能睡就会睡,而要是他听见走廊传来信件推车底下瓷制脚轮的滚动声,他会在床上转过身,然后闭起眼睛。 第二周的最后,他终于得到回音。那天早上天气很好,艾胥黎在花园中迂回行走,在灌木和花床间以8字形绕着。他还是有点跛,会把重心放在右脚。等他回到病房时,发现床头柜上有封信。正面没有地址或邮戳,只有熟悉的字体写着他的名字。

□□□ 亲爱的 我站在你医院的接待处,可是他们不肯让我进去。只有快临终的人才能让访客通行探视,而他们说你很好。你无法想像这让我有多开心。他们说你明天就出院了,但不说会去哪里。 别被我的来访惊动我们见面时就能说明一切。我很好,目前住在一个叫M.罗查的人家里,就在拉维耶维尔东缘。好久没来这里了但只花了一天就在这团乱中找到你呢。 明天你有可能到医院外见我吗?在往东的路上一离开拉维耶维尔,你就会看见一座小树林旁有栋黄色屋子,附近也只有那栋屋子。我住在后面的农舍,不过你或许可以先打电话给M.罗查,让他知道你要过来。 如果你不能来,至少捎个消息。 你的真爱茵茉珍 后来整个下午,艾胥黎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晚上,护士助理来替他换腿上的敷药,就没像平常那样愉快地对他打招呼。她拉开被单,一脸严肃看着他的腿,盯着棉布绷带,仿佛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她开始拆绷带,然后轻声说话,眼睛没往上看他。

你太太今天早上来过这里。你看见留言了吗? 有。 我没看到她。是医生告诉我的。她大闹了一场,好像是以为你快死了。她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不知道。 他们得让她离开。我们不能接受访客,你也知道。不过明天你出院后,应该还有时间可以见她。她真的是你太太吗? 艾胥黎犹豫了。 算了。护士助手说:我不想知道。 隔天早上,艾胥黎收到命令,要搭两洞两洞的军用列车前往亚眠,接着再搭第二班列车到埃塔普勒的第六号康复营。他决定不管这些命令。上头给他两天时间,要他搭旧式法国火车到六十哩外,这种火车的速度跟走路差不多,而且每半个钟头就要停下一次。他相信如果能找到交通工具,就能去见茵茉珍,还可以提早抵达营区。

艾胥黎想跟护士助手道别并感谢她,可是那天早上她没去他的病房。他脱下柔软的病人服,换上硬挺的卡其色制服。他穿起厚重的上衣、裤子、马靴,立刻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接着他穿上雨衣,虽然血迹已被刮掉,不过防水布料还是有脏污,而且腿部被炮弹碎片击中的部位也破了,现在那里有块补丁。艾胥黎在医院里绕最后一遍。他看见她在一道被绳索挡住的走廊末端,那里是护士用餐的地方。她身边有另一位护士,不过她看向他这边,过了一会儿露出笑容。也许她真能认出他穿制服的样子。她转身进入餐厅时,似乎想要挥手,白色围裙的系带在她背后交叉成一个大大的X。 艾胥黎离开医院,他走到闹区时已是下午。他在一家私人修车厂买了一辆V型双缸皇家恩菲尔德(Royal Enfield)摩托车,这应该是某个大胆的技师从军队偷来或搜刮到,修理之后再重新漆成全黑。艾胥黎花了五分钟杀价,然后付了超出一倍的金额。车厂老板叫了个小学徒到院子里介绍摩托车的引擎。学徒已经花了好几周时间研究这部英国制机械的奥秘,似乎很舍不得跟它分别。

先生以前骑过这种车吗? 骑过类似的。 原理很简单。它跑起来很帅呢。我替您示范一下怎么发动。 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学徒迅速移动。他打开油箱的关闭阀,推动左握把上的点火提前杆,调整阻气门并拉动右握把上的油门杆。他用左手拉动压缩杆,然后一脚放上启动杆,用力踩下。引擎发出噗噗声,停顿一下,接着就发出轰鸣,喷出一团烟雾,发出规律的怠速运转声。 学徒开心地笑了,双手在衣裤上擦了擦。 先生要试试吗?艾胥黎点点头,眯起眼看着天空。再过一个钟头天就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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