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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7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3597 2023-02-05
【密码】 米芮已经去睡很久了,我还是醒着坐在客厅火炉边,研究笔记本里那些艾胥黎的信件。木柴烧成一堆体积越来越小的余烬,变成一块块发出红橘色光芒的薄片。我把扶手椅推近,保持温暖。虽然日落只是一小时前的事,不过感觉好像很快又要天亮了。我继续读着。 后方的楼梯传来脚步声。米芮站在门边,她肩上裹着一条毯子,眼睛睁大对着我眨,好像在怀疑我这时候怎么会出现。我们还要早起去埃塔普勒,但现在我还醒着,于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我还以为妳去睡了。 米芮拉了另一张扶手椅到火堆旁坐下。 如果你想秘密做什么事,她说:不必告诉我没关系。 这不是秘密。 我把影印的那份《壕沟里的日常生活》递给她,上面已经用一张纸做了注记。

这是我在妳去睡之后找到的。 □□□ 在步兵团中尉的乏味差事中,其中一样是检查士兵的信件,这是当天值星官的职责。虽然前线士兵禁止在寄回家的信中透露所在位置,不过有些人会利用密码沟通,借此将地点告诉所爱的人。以普通的密码来说,士兵会与妻子先讲好一个触发词。当士兵的妻子看到这个词,会将接下来每一句的第二个字母组合起来,就能知道该士兵在哪里。 米芮看着我。密码就在信里面? 不算是。 我把笔记本递给米芮,她缓缓翻动,看着那个被我圈起好几次的词。 Mistletoe。她念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榭寄生,一种植物,人们会在它的下方亲吻。我不知道法语怎么讲。 Le gui。她说:他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个触发词,妳可以自己看。他的方式和他们描述得有点不同。他是用每一句的第一个字母。 米芮低头看着笔记本,然后把在mistletoe这个单字出现后的每一句第一个字母写到一张纸上。写好之后,我们一起看着纸上的单字:SOMME (索姆)。 这太神奇了。她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Mistletoe是个不常见的词,所以在信里出现第二或第三次时我就特别注意。后来我又读到关于密码的内容。我照他们写的方式找,可是没成功,不过后来我就看见Somme,知道以后就会觉得很明显。 米芮翻动笔记本,开始对下个地点解码。 不必麻烦了。我告诉她。我已经全部知道了。 我想自己来嘛。 在SOMME底下,她又拼出COURCELETTE (库尔瑟莱特)。

那是个村庄。她说:就在亚伯特附近。 我知道。 还有其他的吗? 我点点头。就在笔记本里最后一封信中。是她去索姆之后的信。 □□□ 一九一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我最亲爱的茵茉珍, 四天前,我离开了康复营,重新回到军队。我很高兴能够离开,因为在康复营的安逸开始让我觉得比在壕沟里更有罪恶感。而且我回到军队的时机非常完美他们正要回到战线后方休息。 这场休息是种奢侈。我被安排到一个姓勒斐赫的家庭,住在一栋大屋楼上的房间有我自己的四柱床和羽绒被,豪华到无法想像。这里有个十一岁的女孩,非常聪明,很有兴趣学英语。只要一有空我就教她。我还试着教她明白诗的意义也就是妳小时候不懂的东西不过她还是无法体会诗的魅力,就算用她的母语也一样。然而我还是坚持下去,希望有天她对雪莱诗句的熟悉,能有她对维克斯机枪声音的一半就好了。

这栋屋子跟附近乡间一样有点阴森,位置在镇界就要进入农田的地方,不过这里有座罗马式水塔,而且我猜如果到了春天,田野景色应该会美丽如画。至少我会待在这里见到农地变得较美的样子,也看得到悬垂在椽子下方的榭寄生他们说我们会在这里度过圣诞节。 我能不能许下新年愿望,在不断退去的海市蜃楼中见到战争终结?和平如果少了妳,那根本就一文不值。让其他人欢庆圣诞,无视我们造成的大屠杀吧。在我今年犯下的罪当中,加诸于妳的似乎最轻微,然而还是让我付出很大代价。没有妳的生活简直毫无意义一个发疯的少尉在一支疯狂的军队中,跟我唯一在乎的人分开,只有这个人能让我变得良善、真诚、深情。我为了去做自己憎恨的事而失去这个人。就连疯子也知道这样不公平,可是妳又能要我怎么做?理性只能让我走到这里。在深夜里,我梦見妳回到我身边,再次在那间农舍碰面,不过这一次我们把一切都给了彼此。甚至包括我们无法给予的。

我把所有秘密都告诉妳了我只能做到这样。 茵茉珍,我从来没打算要求妳做不可能的事。我离开英国时,根本不知道在乎人或被人在乎是什么感觉;我也不知道等待等不到的事或冒我们不该冒的险是什么滋味。当整个世界都要一个人往东走,可是直觉却要他往西,该怎么办才好?妳知道答案,而且一直都很清楚。不过这对我而言从来不是这么简单。 我不会有任何借口,甚至也不会提出最明显的借口,说我在这里见过、做过的事已经让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妳不必原谅我,也不必接受我的选择。无论如何都要写信给我,让我至少有动力见到明天的太阳。 永远爱妳的艾胥黎 米芮把第三道讯息抄写在纸上:CALOTTERIE。 拉卡洛特里(La Calotterie),她说:就在海岸附近,沙丘旁边。离这里不远。

妳能带我到那里吗?我想去找他住过的那间屋子。 那里可不是小地方,不会只有一栋屋子 他说农地上有座罗马式水塔。附近应该不会有太多那种东西吧。而且我们也有那家人的姓。勒斐赫。 米芮摇摇头。 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他们一定搬走了。或者把那间屋子拆了。而且就算我们找得到这家人,那又怎么样? 我们可以跟他们谈。艾胥黎在那里待了很久。他跟那家人成了朋友,所以他们可能会知道一些事 米芮叹了口气,然后把笔记本还给我。她走到火炉旁,丢了一块木头进去,再用铁棒戳几下。室内一度只有湿木柴在煤块上发出的嘶嘶声。 你没办法改变过去。了解过去,不代表你可以改变它。 我知道。 米芮把铁棒搁在火炉边,告诉我她现在开始要说法语,借此清楚表达她的意思。她说起母语时听起来不一样,虽然她的声音很轻柔,可是讲的话很有自信,而且毫不迟疑。

米芮认为,只因为人们活在很久以前或因为人们受过很大的痛苦就对他们特别感兴趣,这是种错误。她告诉我,现在还是有人在受苦,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去欣赏受苦或死亡,因为生命很短暂,把时间花在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上简直就是浪费。她说,就算是爱情,有时候也是种错误,或许艾胥黎和茵茉珍之间这段消逝的爱就是枉然。她问我,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爱着很久没见到的另一个人,而且自己几乎没什么理由对那个人怀有这么疯狂的情感。 好几年,她用法语说:没道理啊。 米芮说,有时我们很难分辨爱与渴望,但这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其中一个非常值得,另一个则绝对只是浪费。我循着米芮的目光望向火堆。在我们后方的窗外,东方天空开始出现微暗的淡蓝色。

过去或未来永远不会在你身边。她说:你只拥有现在。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不多不少。 我从椅子上起身,站在米芮旁边,我们俩都很靠近火堆。我的双腿感觉到一阵阵温度。接着我一只手放到她肩上,不过她还是盯着火堆看。我们就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后来她转过身,抓住我的肩膀。她触碰我的手,手指抚过我的手腕。 好细。她轻声说:你的手腕可能比我还细呢。 我看着米芮,可是她的脸别开了。 崔斯坦,为什么你要来皮卡第? 妳知道原因的。是要找证据 当然。你当然是因为这样来的。可是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我迟疑了。我不知道。 迟早你都得去其他地方。 我摇摇头,看着米芮,但不知该对她说什么。我一手移向她的脸,可是她把头转开。

我一早就载你去拉卡洛特里。她低声说。 谢谢。 但是听我说。 米芮转回来,她的脸很靠近我。 我不是你在追寻过程中的附带收获。 她轻轻吻了我的额头一下,然后拿起写着村庄名字的纸,丢进火堆。纸张被余烬烧起,发出亮黄色,照在她后退离开的脸上。我问米芮为什么要烧掉那些纸,但她只是摇摇头,走向阶梯。 那个村子叫拉卡洛特里。她说:你永远不会忘记,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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