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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7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4517 2023-02-05
【米芮】 这是在巴黎的最后一夜,应该尽可能多看看。我在夏特雷站走出地铁,天空黑黑蓝蓝,街灯泛黄。走阿尔科莱桥到塞纳河对岸,河水湍急,我在圣母院前找了张长椅坐下,盯着教堂看了半小时,拍照,喝水壶里的酒,遥想当年在西堤岛上盖教堂的工人、石匠和主教,他们知道自己在干嘛。虽然费了上百年时间,但终究是建成了,而且建得很好。 我过小桥到左岸,穿过拉丁区,绕过索邦大学,爬上万神殿,那是法国英雄的陵墓。附近小巷里有家酒吧看起来挺有意思,我走过半条街,又回头走进酒吧。墙上的海报被多年的烟熏黑了。我坐高脚凳,点了杯生啤酒。酒保从水龙头接了一小杯窖藏啤酒,在我面前放个杯垫,然后把冒泡的酒放在上面。 来巴黎途中,我在机场的免税店买了一盒小雪茄,之前只见过照片,一直很想试试。我从背包拿出锡盒,点了一支,抽着抽着喉咙开始痛。有个女孩站在我旁边等她点的酒,问我能不能给她一支。我递了一支过去。

她用法语说:我可以回敬你一支烟。 这女孩头发短得像男生,眼睛是浅灰色,衣服上别了朵白花。我谢谢她,说我不需要烟。我们聊了一下,她得知我是美国人,就改用英语说话,说得很流利,法国腔不明显。 这相机好漂亮,能不能让我看看? 我看看这女孩,她穿着羊毛裙和芭蕾平底鞋,在这污秽的小酒吧里显得过于盛装。她点了杯威士忌和一杯苏打水。我把背在肩上的相机拿下来递给她,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哪来的? 原本是我爸的。 他对你真好,这种东西现在买不到了。 她从观景窗朝酒吧门口看。 这要怎么用,跟我的相机不一样。 这里有两个影像,看到了吗?要把它们对齐。这里很暗,最好把光圈开到最大。说不定还是拍不出来。如果妳把手肘靠在吧台上,憋住呼吸

她把镜头对准我,调整焦距,吸了口气。 别动喔。 轻轻按下快门,喀哒一声。她笑了笑,把相机还给我。 好像做得不太对。 没关系,我差不多也有一半拍坏了。 你是来巴黎拍照的? 不,我在几个图书馆做研究,星期天到的,明天要去亚眠 女孩挑起眉毛。 去那里做什么? 还是做研究,找世界大战的相关资料。 有意思。她说:我是在那里长大的。 女孩说她的家乡在努瓦耶尔昂绍塞,也在索姆省,离亚眠不远。她叫米芮,她的朋友在吧台另一头,叫克莱儿。她俩都在艺术学校上一年级。克莱儿听见自己的名字,朝这边笑了笑,像擦玻璃似地画圈挥手。克莱儿身旁的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好学生,跟她讲话时非常专注。 我问:是她朋友?

米芮笑着凑过来说:刚认识。 妳们是出来交新朋友的? 米芮说:克莱儿想交新朋友,又说我宅在家像老太太。所以我们就打扮打扮,一起出来。 酒保走到我们这边,我又点了杯啤酒。 米芮说:你法语说得很好。 应该要更好才对。我从大一学到大四,文法还是很烂。 你主修法文? 不,我主修历史。 美国史? 欧洲史。 真的?为什么选欧洲? 我耸耸肩。妳看这个城市,到处都是地下墓穴,就在街道下面;宫殿里满是世界各地偷来的宝贝;革命一场接一场,最后大家连哪个是哪个都记不清楚,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搬同一块石头做路障。就连纪念性建筑都盖疯了。他们为拿破仑盖了座罗马风格的凯旋门,后来一八七一年普鲁士军队从门下走过,一九一九年是法国人,一九四〇年是希特勒,一九四四年是戴高乐

一片尴尬中,我拿起啤酒喝一口,米芮点燃小雪茄。 可是到处都很有趣,对吧?你在哪里长大? 加州。 那里一定很美。 很完美。必需品一样不缺。 你在开玩笑? 我不知道,大概我总觉得远方的东西比较好吧。 米芮望向门口。有群人正走进来,边脱外套边四下打量,好像对这肮脏的小店并不满意。米芮回过头面对我。 你喜欢远方的东西,那么既然到了这里,对这里就不会喜欢太久。 我明天就走了,所以应该不会。妳說妳从北方来,为什么来巴黎? 说来话长。 妳把妳的故事说给我听,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诉妳。 你有好故事? 还不坏。但妳得先说。 米芮开始卷烟,说她三个月前从南边搬来,之前跟丈夫同住。她今年二十三岁,已经离婚。米芮见我一脸讶异,尴尬地笑了起来,低头看着杯子。

我从没跟人说过这个,是你问的。 三年前,米芮与男友在法国北部念大学,觉得学校生活很无聊,不想再过原本的生活,就跑去地中海沿岸,结了婚。他们在南部写小说,基本上靠救济金过活。米芮学会十七种用马铃薯作菜的方法,而且对每一种都痛恨不已。他们的作品出版了,婚姻也完蛋了。去年夏天米芮来巴黎念书,想拿个艺术学位。 妳为什么结婚? 米芮摇头。 不想说。当时我明明知道很蠢,却不在乎,或许是觉得那很浪漫吧。现在我只想为过去的三年时光努力原谅自己,重新来过,假装回到十八岁。 我看着米芮,她讲艺术学院的事,有时面带羞涩,甚至在我提问时尴尬得望向别处,可是有时又很自在,还有点调皮。她开了几个玩笑,像是在试水温。她取笑酒保随音乐摇头晃脑的样子;还有我,人都坐下了,还背着相机。

你要走?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 只是想安全一点。 米芮点起烟,又开始卷另一根。 看来你是个谨慎的人。 最好是。我要是够谨慎,就不会跑来巴黎了。 你又是为什么来巴黎呢?你还没说你的故事。 妳不会相信的。 你说真话我就信。 我把这星期在巴黎的事讲给她听,告诉她我去了哪些图书馆,犯了哪些错,紧接着又把画作和遗产的事也说了出来。我发觉自己违反了保密协定,但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我觉得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讲这些事没关系,而且皮彻德也不可能发现。再说,过去三周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憋得难过,就算现在醉了,也会想向人倾诉。米芮没有插嘴,让我把话讲完,然后把卷好的烟递给我。 她笑着说:礼物虽小,但我只有这个。

酒保把音乐声调大,打开顶灯。 米芮说:我想他们要打烊了。 我说的这些妳信吗? 米芮望了望门口,起身穿外套。 她说:不信,但这故事我喜欢。走吧,我们该出去了。 走出酒吧,我们站在小巷里,低头看鞋,看光亮的石头地,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终于,克莱儿也出来了,边走边穿上鲜红色大衣。 米芮问:妳朋友呢? 克莱儿说:他怪怪的,非常怪。 夜里没有地铁可坐,米芮邀我们去他在十一区的住处喝热可可,等到有车再走。 她低声说:而且,我还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 克莱儿跟了上来。米芮伸出一只手指放到嘴唇前面。 嘘,有机会再说。 我们三个沿着河边走到苏利桥,过了塞纳河和圣路易岛,朝巴士底监狱方向前进。我从包里拿出水壶,喝了一口。克莱儿看看我。

那是什么? 葡萄酒。我的钱不够在酒吧买醉。 克莱儿看着我的水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真是美式作风。 妳不想来一点? 两个女孩都喝了。路挺长的,我们走在圣安托万街上,绿色扫街车轰隆隆经过身旁,又没入暗处。米芮家终于到了,她住的公寓在伏尔泰大道的后巷里,要输密码才能进门,门厅有面大镜子。 房东是富恩特斯太太,也就是那个门房。我觉得她不喜欢我,因为我老是没收到包裹 米芮住的是楼上的小套房,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书桌和一张沙发床。克莱儿盘腿坐在地毯上卷烟。米芮在小得像壁橱的厨房用电炉热牛奶,掰开巧克力块丢进锅里,然后把滚烫的热可可倒进马克杯。 你搭几点的火车去亚眠? 一点。 米芮点点头,把第三份热可可倒进一个碗里。

杯子不够。她说:但我喜欢用碗喝东西。 我们坐在地毯上喝热可可,克莱儿给音响换了张CD,大家聊了会儿音乐。 我想去美国走走。克莱儿说:你有没有去过纽约? 去过一次,去年夏天坐巴士去的。 米芮挑起眉毛。 从加州坐巴士去纽约?那不是很远? 单程就要两星期,中间有很多站。 你最喜欢那一站?克莱儿问道,纽约? 不是纽约。也许是蒙大拿州某一站吧,或者新墨西哥州,我喜欢荒凉的地方。 米芮笑着说:那是因为你的故乡不荒凉。你要去皮卡第区的什么地方? 能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想看看欧库尔附近的战场。 我从背包里拿出索姆河战场的地图给米芮看。她指出她的家乡和其他地标。克莱儿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米芮去厨房拿来一小瓶威士忌,给我们一人倒上一点,笑了笑。

现在高兴你来巴黎了吧? 我摇头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很蠢,重点不在浪费时间,而在怎么会犯那种错。我自以为了解绘画,所以就往那上头想。我向后躺,头靠沙发,喝了口威士忌。 我就只需要一件好证据,却老是分心离题。不分心很难,我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就是这样,每次偏离主题,就会找到最好的东西。我看那些法文日记和信件的时候 你的论文跟法国有关? 算是吧。我写西班牙内战的国际纵队,对法国人和比利时人特别感兴趣。有一个人还活着,住在土鲁斯,我本来要访问他,可是被他女儿取消了三次,总说他太疲倦,无法谈话。第四次还没约成,我的论文就写完了。 所以你们始终没说到话? 我摇摇头。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谁说的,也许原本会从他那里听到有用的东西。 也许吧。 我不是说对你的论文有用。 我知道。 一阵冗长的静默后,米芮抬头看钟。六点多,有车了。我说要走,米芮说要送我到地铁站。我们留克莱儿在沙发上继续睡,出门踏上蒙特勒伊街。早晨的天空灰蒙蒙的,我手插在口袋里取暖。 妳之前想问我什么? 米芮耸耸肩。没什么。克莱儿一直在场,我不想让她听见 现在可以说了。 在大街上说? 地铁站到了。我看看米芮。 这城市妳熟,妳找地方吧,带我去哪里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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