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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1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2917 2023-02-05
【储藏处】 我知道很晚了,因为从开着的门望出去,星星很亮,而且歌声和叫声都早已停歇,大家一定都睡了。 我一个个检查那些箱子,筛检内容物,把椅子、园艺工具和旧家电移开,清出一条小路。这里的所有文件和信件上的姓氏都是赫巴里(Sjoberg),应该是蔻琳的姓。 好不容易到了楼梯边,我开始把箱子往外拉。箱子里是生锈的扳手、磁砖填缝剂、油漆刷和刮刀。楼梯顶上有一卷隔热玻璃纤维,还有很重的一箱精装书。我把玻璃纤维挪开,跨过箱子。 月光流泄入窗,照在翘曲变形的地板上,走在上面感觉身体都变斜了。地板发出呻吟,我的脚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痕迹。 我走进面朝树林的卧房,仍旧到处都是箱子。推开许多箱子后,出现一张古老的橡木矮床,床柱上有精美雕刻。对面墙边有张古董写字桌,上头堆着旧被单和床罩。我把被单移到床上,打开抽屉,里面有回纹针、尚未冲过的底片、一串生锈的钥匙,还有缝衣机的线轴,上头缠着线。桌下塞着一个沉重的胡桃木箱。我打开铜闩,看见装在玻璃框里的蝴蝶标本,一只只张着翅膀钉在那里,还有拉丁文和瑞典文对照的标签。 Danaus plexippus. Monarkfaril。

我低声说:帝王蝶。 标本盒的盖子里贴了张标签:派尔.安德森。史伐特曼街11号,乌普萨拉。 我浑身一阵颤抖,坐到地板上喘口气、想一想。几分钟后,我穿过走廊,走进对面房间,面对另一堆箱子,以及两张罩着手织床罩的单人床。这些床罩原本肯定是雪白的,现在却灰扑扑蒙着几十年的尘埃。箱子里的东西是床单、桌布和报纸包裹的瓷盘。我挪开箱子,坐到床上。红色的床头柜上漆着字体华丽的阿拉伯数字,1663,是制造年份。这床头柜有个大抽屉,我握住把手,竟拉不开,卡住了。拉了好一会儿才拉开。 整抽屉都是杂志:《雅典娜》(The Athenaum)、《新法兰西评论》(Nouvelle Revue Francaise)、《利己主义者》(The Egoist)、《伯林顿杂志》(The Burlington Magazine)。我看看日期。一九一五年八月。一九一六年七月。

我在这两个房间转来转去,连床底下和窗帘后都找了。空气中充满灰尘,我忍不住打喷嚏。走廊上的柜子里有几件翻领外套,一件皮草大衣,几双橡皮靴。我伸手去翻皮草大衣的标签,碰掉了一些毛。魏尔皮草,巴黎圣安街四号。我把所有衣服全拿出来,堆在走廊上,动静很大。楼梯上好像有声音,我住手静听,呼吸沉重。没人。我回第二个房间,在床上坐下。 那对姊妹肯定是十二月到的。我想像她们俩大冷天坐船渡湖,茵茉珍裹着厚披肩,望着镇上的树林渐远,岛上的树林渐近。当时肯定四下都是雪,码头上的缆绳都裹着冰。她们走蜿蜒小径到这座屋子,行李有人帮忙拿,伊莉诺走在前面,茵茉珍缓缓跟在后面,走向接下来要住六个月的家。她从没在雪季来过这里。最后,这栋红屋会出现在树后,烟囱冒着黑烟,管理员出来相迎,在冰雪覆盖的院子里接过她们手中的行李。

我打开箱子,打开包瓷盘的报纸,报纸日期是一九一九年三月六日星期二。我把箱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盘子、桌布、床单,还有一个系着带子的深色纸板文件夹,里面放着各种收据类的东西,有瑞典的,也有英国的,包括火车票、旅馆收据、杂货店帐单,日期从一九一六到一九一九年。其中一张是法国的,上头印着:慕阿斯,画布、画板与颜料︱画框,皮加尔街二十八号,还有一行行订货编号、物品名称和价格,但笔迹潦草,很难看懂。我勉强看懂了赭黄色和赭色,这一定是颜料的收据。我把它折好收进口袋,晚点再看。 打开床上的另一个箱子,有个包在布里的银制小水壶,还有一组装在木盒里的白铁使徒匙,这些东西下面有个棕色纸包,约鞋盒大小。我用光照亮上头的地址:C . T.葛拉福顿收,卡莱特花园五十八号,伦敦WC1,英格兰。没贴邮票,也没盖邮戳。

我撕开纸包,里面是个锡盒,盒盖上印着:布莱顿之格林行出品,必属佳作。打开盒盖,最上面是本蓝色小册子,下面塞着两扎信,都用麻绳捆得紧紧的。小册子封面写着:《地理学报》第四十七卷第五期。一九一六年五月。星盘与无线电。北亚马逊高白河笔记。欧内斯特.薛克顿爵士探险之定位。小册子中间夹了张白色便条卡,浮刻着:朗廷酒店,波特兰街,伦敦W。卡上有棕色墨水字迹: □□□ 一九一六年八月二十四日 给亲爱的妳 要记住,我不属于法兰德斯的泥泞,不属于国王陛下的军队,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安然握在某人掌中,就像情书握在可爱女孩手中。妳要握好,我一定回来。 A 我将卡片翻到背面,手一直抖。我打开一扎信,信封不是普通信封就是基督教青年会信封,信纸已变成棕色,很脆弱。有几个绿色信封正面印了现役军人的注记,全都用很钝的铅笔写着:

□□□ I.索姆斯︱安德森小姐 蓍草小屋 塞尔西 英格兰 每封信的寄件人都一样:皇家伯克郡步兵团第一营,A . E .沃辛汉少尉。我抽出一张信纸。 □□□ 我们彻夜行军,那种累与冷无法用文字形容,大家没有别的慰藉,只能唱歌,不停用友谊地久天长(Auld Lang Syne)的曲调唱:我们在这里,因为我们在这里,因为我们在这里,因为我们在这里。 这起初很可怕,后来却变得很美,最后又变可怕了。我将永生不忘。 我跳到最后一页,读到信末。 □□□ 妳是所有好事的源头与标准,我即便身处如此境地,想到妳仍觉得快乐。 在结冰的泥巴里爬了十八小时,回到壕沟,喝杯热茶,吃个美味的牛肉罐头,这个时候,我知道我的喜悦来自于妳。

半夜炮弹突然来袭,在满天烽火中,我看见神圣的信号,但我知道没有神,那信号来自于妳。 我不需要这些残酷的事来提醒,我知道我有多么爱妳,知道我们共度的时光有多珍贵。 但我学到一件事。极乐与极苦的地方,我们称之为天堂和地狱,并将他们放在极远之处,远过死亡。但我们误会了。它们就在这个世上,而且我曾见到同时出现在同一地方。 茵茉珍,我不在乎未来的救赎,不在乎这崎岖人世的成败。妳比我有智慧,在我还搞不懂自己的时候就明白我们是怎么回事。妳比我有智慧,在我离开时掉泪,因为妳知道我的自负会让我们付出多大代价。如果这场战争是人类前所未有的试炼,那么我只能靠妳侥幸生还。我要和妳再次并肩站在诸圣堂的拱顶下,那是我唯一渴求的救赎。

永远属于妳的艾胥黎 我双手还在颤抖,而且又觉得有人在看我了。我走到窗边,拉开满是灰尘的窗帘,望进阴暗的树林。外头没人。地平线上的天空开始发蓝了。 我把剩下的箱子全翻了一遍,没再找到别的。我带着锡盒下楼,走到屋外空地上,站在微光中,身上只有单薄的衬衫。一阵温暖的微风穿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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