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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9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6541 2023-02-05
【聚会】 机场保全拍肩膀叫醒我,五点二十一分了。睡袋里的我坐起身来,发觉要在这个柜台报到的旅客绕过我的营地排队。 我一路睡,飞机上睡,从斯卡夫司塔机场到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的巴士上也睡。去乌普萨拉的火车上我把影印资料拿出来复习,可是这段路并不长,大半时间我望着窗外,想尽可能多看看瑞典。 乌普萨拉档案馆在一座高耸的砖造建筑内,从夹在大学植物园和医院之间的火车站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柜台的年轻女子英语流利,查了一下我的预约。 坎贝尔,没错,我会把资料送去阅览室。请把您的物品锁进柜子,要用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透明袋里。 相机能不能带? 可以,但请不要用闪光灯。 几分钟后,她把三大本资料和一双棉手套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三本资料都是皮面装订,各有几百页,书脊上的字是:Forsamlingsbok︱LEKSANDS Forsamling。看起来像是教区做的人口普查。那对姊妹待在瑞典的时间应该介于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一七年的两个冬天之间,所以一九一〇到一九一六以及一九一七到一九三一这两本我都借了。字迹歪斜,但还算清楚,不过内容很难懂。名字水平排列,编上号码,而直排栏位有十八个,项目名称是瑞典文,字很小。有些名字整排都划掉了,原因不明。最后我去找那年轻的馆员帮忙。

trop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跟农场类似。这些都是分区记录的,所以这些人都住在同一个农场里,明白吗?这栏是职业,这栏是出生日期,这栏是出生的教区,这栏是他们之前住的地方 她讲解几分钟后,就被另一个需要帮忙的读者叫走。我决定先不管这些栏位,反正人名都还没找到,光知道栏位的意思也没用。我看了一九一〇到一九一六年那本的后段和一九一七年那本的开头,什么都没找到,除非那对姊妹的名字都拼错,日期也记错。有几个人的名字里有夏洛塔和伊列诺拉,像是冈伯格.伊列诺拉、奥蒂.艾瑞卡.夏洛塔、安娜.伊列诺拉,可都是中间名,而且都出现在一整家陌生的名字之中。茵茉珍则完全没出现。 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一切都还有救。说不定一九一七年教区普查户口的时候她们还没到这里,也说不定她们没给算到。我回阅览室打开另一本厚册,这是《莱克桑德教区的诞生与洗礼纪录》(Fodelse︱och Dopbok for Leksands forsamling)。内容涵盖一九〇六到一九二〇年,照年代顺序排列,比户籍纪录好查多了。我戴着手套,用指头顺著名字找。

四月二十日安德森.约翰。四月十四日透拉.玛格莉塔。五月十三日拉斯.乌佛。五月十七日夏洛特.薇薇安。五月三十日斯凡.奥格斯特。 我收回手指。 五月十七日夏洛特.薇薇安。父亲:查尔斯.法兰西斯.葛拉福顿,一九八七年十月九日。母亲:伊莉诺.索姆斯︱安德森,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一日。 我转过身去,甩甩头。可是回头再看,眼前的东西依然没变。我从九百哩外老远跑来,就为了看这东西,好证明自己是傻子。我把那页拍下来,盯着它再看了一会儿,虽然其他栏位还有些破折号和数字一,但我已无心研究。 几分钟后,我走出档案馆,在午后阳光下前往火车站。真是蠢毙了,我在猜测的基础上继续猜测,只因为想要相信,因为想要相信自己能找出别人找不到的东西。可是答案就在那一页。

也许这跟聪不聪明没有关系,就算我再聪明也没用,因为根本没有东西可找,因为伊莉诺就是夏洛特的妈妈。就算她不是,也没留下证据,所以就连专家花上很长时间也不会有所发现,我这种只有七周时间的业余人士就更别提了。我走得很快,超越了人行道上所有的人,就这样走过红色的乌普萨拉城堡门口,和那片阶层式花园。 我低声对自己说:就算茵茉珍真是她妈妈,名字也不会在上面。 我真是疯了,怎么会相信事情有别种样貌。皮彻德警告过我,生殁纪录全都查过了,但我不理,硬要到这里来。我跟随信中的间接证据找到这些明摆着的纪录,能查的都查了,我受够了。 树丛上方露出教堂尖顶。我现在反正不赶时间,就穿过小巷,从教堂的袖廊进去看看。教堂里面阴暗而凉爽。我缓缓走过中堂,伸长脖子去看肋拱式穹顶和高处的彩色玻璃。我坐在长椅上,面对一座巨大的天文钟。这座钟是木雕的,上了皇家蓝和酒红色的漆,有块牌子说明功能,还说它制造于一四二四年。

这个天文钟有两个表盘,上表盘有二十四个罗马数字,代表二十四小时,太阳和月亮就绕着那些镀金数字走。下表盘是万年历,目前以拉丁文显示一九二三年到二〇二三年的宗教节日,外围有黄道十二宫。我坐在那里看金色浮雕的狮子、白羊、双鱼和巨蟹,还有永远站在表盘中心的圣劳伦斯。天文钟喀哒作响,数过了几世纪的时间。 午时钟响,教堂风琴奏起《欢庆圣诞》(In Dulci Jubilo),上下表盘之间带着仆人的东方三贤就开始绕着圣母和圣婴转。 一九一六年,八十七年前,她带着所有秘密走进索姆河的雾中,而我再过六周就会失去巨额遗产。我走出教堂,过了座桥,走进广场对面火车站的游客中心。年轻的票务员向我招手。 莱克桑德有没有火车站?

什么? 我把莱克桑德写在纸上给他看。他把它打进电脑里。 假如你搭得上下一班火车,就能在六点五十三分抵达。要在博伦厄转车。 火车带我一路向北,穿过无尽的松林,停靠的市镇越来越小。我在博伦厄火车站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一袋面包、乳酪和水果,转车后狼吞虎咽吃掉一半,尽量不去担心今晚的住宿问题。 车到莱克桑德时快七点了,贴近地平线的太阳仍大放光芒。火车站前只有一辆计程车,司机开着窗坐在驾驶座上睡觉,收音机里的谈话节目播得好大声。我敲敲车门,司机醒了,我把从大英图书馆影印来的地图递给他看。他眨眨眼看了看地图,疲倦地说了句瑞典语。我指指地图上画的圈。 能载我去那里吗? 司机又眨眨眼,这次说的是英语。

那里什么都没有,是个很小的岛。 有没有桥能过去? 他摇摇头。要桥干嘛?那边什么都没有。你要去那里干嘛? 度假。不然至少载我到湖边好吗? 司机边摇头边喃喃自语,把椅背调回原位,发动引擎。 上车。 我们在浓密的云杉和白桦间开了十五分钟,收音机播的一直是个叩应节目。我们转个弯,开上一条泥土路,透过白桦间隙能看见湖水闪闪发光。泥泞的湖岸就是道路尽头。 到了。要我把你留在这里? 是的。 天就快黑了,要再回去可不容易。 我知道。 我付了车资,把背包靠在树上。橘色太阳还在湖对岸的树顶徘徊。我研究一下,水面波光闪闪,远处的小岛密密裹在树林里,要想游过去可远得很,而我的泳技很差。 我沿着湖边走,在一处浓密的云杉丛中找到两条盖着塑胶布的小船,还有拖进拖出湖里所留下的泥泞小径。摸摸船上的标记,还是湿的。天色渐黑,我在小船附近找了块平地作为营地,铺好睡袋。如果有人来取船,我能看见,就能拜托他们带我去小岛。我没有帐篷,可是天上也没有云。我在紫色暮光下读《壕沟里的日常生活》直到光线暗得看不见为止。

第二天早上,我沿着湖边走,想找出前往小岛的办法。树长得太密,有几度为了绕过树,不得不走进湖里。我就这样沿着湖一直走,最后绕了一整圈。 回到营地,日正当中,我走到船边,掀起塑胶布,一条是外装引擎的铝制钓船,一条是八呎长的白色小艇。我把小艇翻过来,船身是轻质塑胶,翻动并不费力。船里有两支铝制的桨,用尼龙索捆在一起。我拿起桨,看看湖水那头的白桦树。 没办法了。 我抓着船头把小船往湖里拖,船身在泥泞小径上拖得很顺。到了湖边,我脱掉鞋丢进船里,卷起裤管,四下望了望,突然觉得有人在看我,觉得树林里有观众。虽然不知怎么会有人要看我,也不知那人为什么要看,可是我好焦虑,而且摆脱不了这种感觉。我走到船尾,把船推进湖中,然后跳进去。小船在我把桨放进桨架时愉快地摇了摇。我用力一划,船就向前滑出。再看看树林,没人。

我划向小岛北边,这挺费劲的,不到十分钟胳臂就累了。我稍事休息,再继续。树木和天空倒映在镜子般的湖面。小岛北端有个小小的木造码头,我就沿着岸边划去,尽量避开岸边恣意生长的树枝。 好不容易终于划到码头。这码头建得很粗,在我之前已经停了一艘船,跟这艘一样是铝制小船。我把船系好,踏上茂密白桦和云杉间的小径,爬上陡坡。在小径上听见前方有谈笑声。接近丘顶处是块没有树的坡地,有两座漆成暗红色的木屋,窗框是白色。两座木屋之间隔着茂盛的草丛,较小的那间位置较高,看起来旧得多。较大那间旁边的空地上有群年轻人围桌而坐,说说笑笑。他们没看见我,我缓缓走上前。 这群人正在喝罐装啤酒,桌上盛餐的纸盘都空了。座首的年轻人看见我,瞪大了眼,站起身来。其他人原本还在讲话,见他起身,也都转过来看我。有个女孩头戴滑稽的锥型纸帽,站起来对我说了句瑞典语。

我摇摇头。对不起,我只会说英语。我在找一间房子,那间房子以前的屋主是我的亲人,姓索姆斯︱安德森。 那些瑞典人一直看着我,目不转睛,我抬头看看树林上方的橙黄太阳,头有点晕。我说我是来瑞典追溯家族历史的,从前我亲戚在这里有两栋房子,一间是避暑别墅,一间是谷仓。我外祖母一九一七年在那避暑别墅出生,当时谷仓的用途是画室。 那女孩摇摇头。 这里没有谷仓,另一间房子非常旧,但我们家的人没在用它。 妳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买下这里的? 她耸耸肩说:很久很久以前,五〇年代吧? 女孩仔细看看我,她留着长直发,戴着塑胶圆框眼镜。 我带朋友来这里开派对 她没把话说完,其他人都还望着我,那年轻男子用瑞典语跟她说了几句,她好像不以为然,厉声回应。他们又讲了一会儿,然后女孩转头对我说:

你吃了没?屋里还有吃的,跟我们一起玩吧? 她忘了笑,过了一会儿才补上。 我坐下来,派对继续。把牛仔长裤剪掉一截当短裤穿的年轻男子自我介绍,说他叫克里斯提安,大家来这里开的是传统的夏末小龙虾派对。他礼貌性问了几句我来瑞典的相关问题,就进屋找食物,捧了一塑胶盆马铃薯沙拉出来,在我面前放了罐冰啤酒,拍拍我的肩膀。 这给你当午餐,反正我们很快就要开始吃晚餐了。 戴眼镜的女孩叫蔻琳。另外还有三个人,两女一男,都很年轻,我太不专心,没能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都在大喝,桌旁有个纸箱,里面的空啤酒罐都快满出来了。我想看看那间老屋,问了两次,都没得到正面回答。 里面很乱,蔻琳说:而且钥匙在哪儿都不知道,要打电话问我叔叔。 里面有东西? 蔻琳耸耸肩。很多垃圾、工具跟家具。这么老的房子应该保留,不该拆掉,可是拿来用又不实际。我叔叔说要把房子清一清重新装潢,可只是光说不练。 克里斯提安在我面前又放了罐啤酒。 他说:再来一罐。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从乌普萨拉坐火车过来。 可是怎么到得了这个小岛? 我昨晚睡在湖边,早上发现一艘小船,就划过来了。 大家都笑,以为我在说笑话。 蔻琳说:我们该做饭了。崔斯坦,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 克里斯提安露齿而笑。他才刚划船过来。 薄暮中,我们走进那间较新的房子,打开一个又一个袋子,把冷冻小龙虾倒进滚着沸水的锅里。蔻琳在外面的桌上铺桌布,我帮着另一个女孩在树上挂纸灯笼。大家就座后,寇琳以瑞典语带我们举杯敬酒,然后大家喝生命水(aquavit),那是一种金色的瑞典酒,带有强烈的葛缕子味。每个人都啃了十几只小龙虾,大声从红色的壳里吸汁。我只吃沙拉和马铃薯。 蔻琳问:你不爱吃小龙虾? 我吃素。 那就再来罐啤酒。克里斯提安说:这可是晚餐呢。 我们喝啤酒、喝伏特加,还有生命水。这些瑞典人每次敬酒都坚持要看着彼此的眼睛。起初他们讲英语,问我旧金山的事和我瑞典亲戚的事,可是晚餐吃着吃着,大家说瑞典语的频率越来越高。寇琳坐在我对面,数次与我目光交会,但没跟我说话。 饭后,大家走到湖边,那里有个火坑,我和克里斯提安点燃锥形柴堆下的报纸。我们开始认真喝生命水,因为别的酒全喝完了。有人蹒跚走进森林,许久不归,派去找他的人也没回来。我往火里再丢几块木头,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热,大家不得不退开一点。我突然发觉时间过了午夜,也就是说,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了。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我满二十三岁了。 瑞典人欢呼祝贺,克里斯提安给我一个熊抱,蔻琳温柔地怪我没早点说。他们为我唱瑞典语生日快乐歌,拿生命水干杯。我继续添火,看着烟雾回旋升天,星星在我眼里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我终于来到这里,也算有了点成绩。我将一根树枝折成两半,扔进火里。蔻琳用手肘推我。 跟一群陌生人过生日,感觉如何? 还不错,这里很美。 她点点头。抱歉,我今天早上怪怪的。看到你出现,我以为见鬼了 我也是,下船走过来时听到你们的声音,我以为有鬼,没想到这里有人。 不然你以为有什么? 我摇头说:什么都没有。我心想,来到这里,看见房子已经消失,我就可以忘掉 她倒抽一口气。房子。我都忘了。 蔻琳抓起她的生命水,带我爬上山丘,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了个号码,放到耳边,对我眨眨眼。 我叔叔。 她一边用瑞典语讲电话,一边带我走进新房子的厨房,蹲下拉开低处的抽屉,找出一串钥匙。她讲完电话,把手机收回口袋。 他还没睡,看电视都看一整夜的。他说旧屋主留下几箱东西。来吧 我跟着她走下两间房子之间的斜坡,树顶上的星星好亮好亮。这间老屋的松木墙板是暗红色,让几百年来的严冬和西晒折腾得颇憔悴。蔻琳拿钥匙在锁孔里扭了一下,推开小木门。 生日快乐。 屋里乱七八糟。黑暗中有一大堆箱子和家具堆在一起,都快碰到天花板了。我们到处找电灯开关,可是有个堆满箱子的大桌子挡住了墙。我去拿我包里的头灯,回来时蔻琳已清出一条小径,找到了开关,不过开关没有用。 可能灯泡坏了,或者保险丝断了。 我打开头灯,照向成堆的塑胶箱和椅子,这些东西后头有把链锯、一堆木桨和木板靠在墙上。 蔻琳大笑。你见过这么多垃圾吗? 当然,我爸妈家的车库就长这样。 我们搬下一个储物箱,打开来看。里头是没拆封的吸尘器滤网、几罐木材专用漆、几盒白色封箱胶带,和一本厚厚的斯凯孚牌球轴承目录。我们身后有人敲门,门边站的是克里斯提安,他对蔻琳说了几句瑞典语,她转身对我说: 我们要摸黑游泳,你来不来? 也许晚点吧。我能不能待这里再看一下。 蔻琳耸耸肩。好啊,不过要是找到什么的话,要告诉我喔。还有,别搞太乱 克里斯提安打岔:来游生日泳啦。 等会儿就下去。 他们走时没有关门。我用头灯照了照整个屋子,到处都是裂缝,天花板和墙面都是深色木头,屋梁很低,对面墙上挂着某种装饰性布料,但上头全是灰,看不出花样。我从桌上再拿一个储物箱下来看。七〇年代的汽车维修手册、写满瑞典文的泛黄作文簿、纸质变脆的图片杂志。我把箱子一个个移到身后堆着,开出一条通往楼梯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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