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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8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4110 2023-02-05
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九日 摄政公园 伦敦市中心,马里波恩区 ﹡ 他们走出公园,在黑暗中走向马里波恩区。大多数街灯都因为怕空袭而关掉了,几盏还亮着的都罩着蓝玻璃,发出雾蒙蒙的光。探照灯打向空中,在云层与星光之间搜寻德军的齐柏林飞船。 艾胥黎招了辆车,茵茉珍在后座兴奋得讲个不停,话题跳来跳去,一下讲布列塔尼某个她想住的村子,一下又讲上个月爸爸送她一台可在底片上签字的柯达相机,她主要用法文阅读,最喜欢象征主义诗人魏仑(Paul Verlaine)、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和柯比埃尔(Tristan Corbere),这辈子见过最棒的演出是尼金斯基跳的《春之祭》。 他现在给关在匈牙利的集中营挨饿,你能相信吗?居然囚禁舞者

茵茉珍看看艾胥黎,笑了。 你觉得我疯了是吧?没关系,我不介意。 车子绕过皮卡迪利圆环的喷水池,四周光线昏暗,窗帘掩着,挂在屋子上的广告牌就像巨大的空白石板,气氛阴沉怪异。艾胥黎看看喷泉中央那座相爱之神安忒洛斯的雕像,裸身的祂朝着黑暗发箭。车在红褐色遮阳篷旁停下,艾胥黎付了车资,为茵茉珍开门,伸手让她扶持。女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微笑下车,仿佛这个片刻是给他的恩惠。 他们走进咖啡馆,坐在镜墙边,身子陷进俗艳的猩红丝绒软垫椅,屋内烟雾弥漫。女侍从烟雾中现身,为他们点餐,纸衣领已经变脏泛黄,上了浆的餐巾挂在黑外套的袖子上,眼神疲倦冷漠。茵茉珍点了两杯白兰地,对艾胥黎眨眨眼,艾胥黎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环境还不错,有自己的美感,不过,很怪吧,服务生居然是女的 女服务生端着两个矮脚一口杯回来,放在桌上,杯子里的白兰地晃了晃。 茵茉珍倾身向前说:我要你跟我讲讲登山的事,一次就好。 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好,通通都要。我一直很好奇。小时候,我们还住巴黎的时候,常会去瑞士。我还记得当时好怕那些登山向导,他们一大清早就在旅馆门口等客人,从不进门,就站在外头抽烟斗,用可怕的方言讲话。我知道他们住在很高的地方,所以总觉得山上是另一个国家,一般人不能去,要去得有向导。那些地方连名字都很神秘,比如说冰海谷(Mer de Glace)那是在白朗峰附近,对不对? 艾胥黎点点头。属于同一个山群。 他拿起餐巾,拿掉银环,摊开整块亚麻方巾,从口袋拿出钢笔,在餐巾上压两下笔尖让笔出墨,然后就从那两点墨迹开始画出整片山脉的草图。

他说:这是白朗峰山群。这是白朗峰,将近一万六千呎高。这里是夏慕尼谷和小镇,妳当初住的可能就是这里。整座山脉不到二十哩长,宽约十哩。 笔尖滑过整块亚麻餐巾,艾胥黎在山脊线上有山峰的地方下笔重些,让墨迹明显。 这里是诅咒峰(Maudit),大约一万四千六百呎,南壁非常难爬。 你爬过? 艾胥黎点点头。这里是南针峰(Aiguille du Midi),之所以叫这名字,是因为正午从夏慕尼望过去,太阳恰巧就在山峰尖顶上。这里是大乔拉斯峰(Grandes Jorasses),很美的北壁,我没爬过。这里就是妳的冰海谷,妳知不知道那里的冰河流速是每年一百码? 茵茉珍摇摇头。你有没有站上去过? 有,一次,非常滑。我们半夜没穿冰鞋就下去,实在不怎么愉快。

一定很美。 我没注意。 他们找那女侍点了第二轮酒,艾胥黎还是喝白兰地,茵茉珍喝黑醋栗奶酒。 她说:你让我好意外。说起山的时候,你好像只在乎高度和特征,跟我想得不一样。 山用说得没用,山的好是说不清的。 试试看嘛,我想了解。 艾胥黎皱起眉头,盖上笔盖,从背心口袋掏出一个银盒,点了支香烟,把银盒搁在桌上。茵茉珍也拿起一支,艾胥黎挑起眉毛。 妳要在这里抽烟? 她不说话,只点点头。艾胥黎帮她点烟,然后盯着玻璃烟灰缸,语带犹疑慢慢开始说话: 活着就不可能没有危险,你可能虚度一生,也可能俯首案头几十年,或孤苦病死医院,危险无所不在。愚蠢的人转过头去,假装自己得以豁免,有些人却直捣生命的源头。

茵茉珍问:那是什么? 艾胥黎在烟灰缸里弹弹烟灰。 我不知道。对每个男人来说都不一样。 对每个女人也不一样。对你来说呢? 艾胥黎说:无以名之啊。不管说它是努力还是奋斗,听起来都很蠢。总之就是某种你需要但非必要、你想要却没有好理由的东西。不是动物性的欲望。那种渴望并非发自身体,而是发自灵魂。 那么,为什么想要? 我没办法解释。 你刚才一直在解释啊,继续嘛。 艾胥黎看着桌巾摇摇头说:就拿舒适来讲,持续舒适久了,就会变成不舒适。世上的一切感受都是比较出来的。没有冷就没有热,没有暗就显不出亮,艾胥黎的人生因为有了登山而显得轻松。是登山让他能够感受,山上的严寒使阿尔卑斯山小木屋的火更宜人,酸痛的肌肉把普通的热水浴变成一场感官启示,数小时的攀登让沙丁鱼配饼干和果酱胜过一千顿标准餐厅(Criterion)的高级晚餐。

想要活得不艰难是不可能的,艾胥黎说:日常生活琐事带来的痛苦不断积累,无法忽视,比身体的痛苦、寒冷和疲劳更折磨人。这些恼人小事使人变弱、变无聊、变肤浅,去为比较大的事情奋斗却能增长勇气和智慧。 将人击溃的总是小事,火车误点、布丁烤焦、房间挡不了风,以我个人经验来说,房间不挡风的那种惨比山上的冷有过之而无不及。大难能使人奋发,可是多半时候大家只为布丁烤焦这种小事担忧。要经过真正的挣扎拼搏才能看见生命的本色,才会明白布丁烤焦半点都不要紧。 茵茉珍隔着桌子看艾胥黎,眼神坚定,右手一直转着左手的银镯。 所以你登山是为了要让生活里的其他事显得轻松? 艾胥黎点点头。有时候是,但不是每一次。 另一个原因是美。艾胥黎拿烟的手朝整个室内一挥,说他认为所有人类建筑都只是屏幕,那些钢铁与玻璃遮挡了壮丽风景。未经开垦的土地无处不美。即使是开垦过的地方,如果你沿溪溯源,也能找到天然美景。半夜踏上冰海谷,不仅是要亲眼见证自然世界的奥秘,更是要远离都会、远离人类的镜厅,摸索自己在大自然中的定位。

人在山中不光是欣赏美景,甚至也变成美景的一部分。 茵茉珍笑了笑,吸一口烟。 说得真好。我很高兴能从你身上挖出这些东西,只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你开的另一个玩笑。这些是真心话,还是你只挑我想听的说? 妳太瞧得起我了,我不擅长说谎。 才怪,我敢说你一定擅长得很。不过你可能也很怕认真,因为有时候你实在太认真了。 艾胥黎没有接话,只望向茵茉珍身后。他把烟盒盖好,收回口袋,身体往前凑向茵茉珍。 他低声说:坐在远处的某一对,一直在看我们。 茵茉珍谨慎地回头,看见他们坐在几桌之外。男的留范戴克式的八字胡加山羊胡,穿白色晚礼服,松开的领带挂在颈部。女的正在笑,手搭在男人的领子上。那男人和茵茉珍四目交会时举杯敬她,然后牵着女人走过来。

不知道能不能请你们帮个忙。我跟女伴打了个赌,需要求证。像你们这么可爱的一对年轻人,很难让人不注意。 那人声音嘶哑,口音有点难懂。 艾胥黎说:荣幸之至。 那人手在空中一画,指向咯咯笑的女伴。 我的女伴说你们一定是血亲。 女人补上一句:不是亲兄妹就是堂表兄妹,从眼睛就看得出来。 男人摇头。 但依我看,你们是情侣。 艾胥黎尴尬回看茵茉珍,她笑着举杯喝酒。艾胥黎吐出一口烟。 他说:两位都对。这位确实是我表妹,而且今晚我们刚订婚。 男人再次举杯敬酒;那杯奶绿色饮料都晃出来了。 我就知道。祝你们幸福。 那对男女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座位。 艾胥黎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呀? 茵茉珍说:喝醉了嘛,我觉得他挺有魅力。

茵茉珍去洗手间,艾胥黎点了另一支烟杀时间。这里没有乐团演出,也没有别的消遣。再看看那对醉男醉女,女的在亲男的手腕,拉他领带。艾胥黎低头看表,打开保护表面的金属盖,这表是昨天买的,店员说指针是夜光的,但现在屋里有昏暗的灯光,看不出来。 忽然,茵茉珍回来了,一脸灿笑,手扶椅子,身体前倾。 我在洗手间得到了天启。 真的? 我们去阿尔卑斯山,瑞士好了,因为它是中立国。我们去那里找间小屋躲起来,找个深谷里只有徒步才能到的小屋,那里肯定有这种地方对吧? 艾胥黎心中一暖,深怕脸红,便赶紧先深吸一口烟。 那是当然。 茵茉珍脸上发光。我们躲在那儿谁都找不到。 这就是天启? 其中之一。 还有什么?

我钥匙掉了,进不了家门了。 掉了? 茵茉珍拉出椅子坐下。 真的掉了。可是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啦,没更早被我弄丢才是怪事哩。 有没有人在家? 她摇头说:说到重点了,他们今天全都去萨塞克斯郡,连管家都去了,她要到早上才回来。 他们把茵茉珍的东西翻了一遍。艾胥黎在桌边地毯找时只差没有四脚着地。几个服务生过来帮忙,不怎么积极地在桌子四周找了一下,都没找到。 茵茉珍说:可能掉在公园里。 艾胥黎大笑。 妳的意思该不是现在去那里不可能找到。 有可能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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