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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五章不安的灵魂

阿拉斯加之死 強.克拉庫爾 7622 2023-02-05
直到试过了, 我们才知道心中有多少控制不了的欲望, 激励自己越过冰河和急流,攀上危险的高峰; 让理智尽可能地阻止我们吧。 缪尔,《加州山岳》(John Muir:The Mountains of California) ◇ 但你可注意到山姆二世看着你时抿起的嘴角? 那意味着:他并不希望你叫他山姆二世; 另外,它也意味着他左裤管里有锯短枪膛的猎枪,右裤管里有打包钩, 只要一有机会,他随时可以用这些工具杀死你。 作父亲的吃了一惊。在这样的冲突中,他经常说的是: 小兔崽子,你小时候还是我帮你换的尿片呢!这话并不合适。 首先,它不正确(十片尿布中,有九片是妈妈换的); 其次,它立即提醒了山姆二世自己因何生气。

他生气是因为他那样渺小,而你却如此雄伟? 不,不是因为这个; 他生气是因为他那样柔弱无助时,而你却孔武有力? 不,也不是因为这个; 他生气是因为他是替代品,而你却是真正的主体? 不,也并不完全如此; 他发怒是因为在他爱你的时候,你却丝毫没有察觉。 巴撤美,《亡父》(The Dead Father) □□□ 由魔鬼拇指山侧面下来后,大雪和强风令我一连三天待在营中。时间过得很慢,为了要加速打发时间,我一枝接一枝地抽光了所有的香烟,然后阅读,但连读的东西也读完时,我只好研究帐棚顶上的编织图案。我一连躺着看了数小时,心中天人交战:究竟该趁天气一放晴,就赶快启程前往海边呢?还是该待在这里,再尝试攀登一次?

其实我在北麓的鲁莽举止已经让自己感到紧张,根本不想再上一次拇指山;但又不愿垂头丧气返回布尔德。我可以想见那些认为我一定会失败的人,那种既想安慰我、又自鸣得意的神情。 暴风雪的第三天下午,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结冻的雪块从背后碰撞着我、又冷又湿的尼龙布掠过我的脸,由睡袋深处飘出的臭味教人难以忍受。我摸索脚下乱七八糟的杂物,找出一个绿色的小包,里面有个金属罐,藏着我希望能当成胜利雪茄的东西。我本来想在登顶成功返程时享用,但恐怕我不会再尝试登顶了。我把罐子里的东西倒在烟叶纸上,卷成一管大麻,一口气把它抽光。 但大麻只是让帐棚显得更狭窄、更闷、更难忍受,也让我觉得非常饥饿。我决定煮一点燕麦,也许能改善情况。然而烹煮燕麦却变得非常复杂:先得在暴风雨中收集一锅雪,装好炊具,点燃炉火,找出燕麦和糖,把昨天晚上的残羹倒掉。我已经燃起炉子,融化积雪,却突然闻到烧焦的味道,仔细检查,炉子附近却没有任何迹象。我觉得很奇怪,正打算把这归咎于大麻引起的幻觉,却听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哔剥作响。

我赶快转身,只见一袋垃圾我刚才把点燃炉子的火柴丢进去引起了小火灾,于是我用手扑火,几秒钟之内火就熄了,但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帐棚的内层化为灰烬;虽然帐棚内附的门帘逃过一劫,因此多少还可以遮点风雨,但现在帐棚里的温度还是骤降了华氏三十度。 我的左手掌也开始刺痛,检视之后,才发现有粉红色的烫伤伤痕。但最教我烦恼的,却是帐棚根本不是我的;这个昂贵的避难所是向我父亲借来的。在我出发前,它还是新的,标签还在上面,父亲很不情愿借给我。我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了几分钟,望着原来美丽的帐棚,如今只剩烧焦毛发的刺鼻臭味和融化的尼龙。我想,我总是不出老爸最差劲的期待。 【父与子的战争】 我父亲路易斯是个反覆无常、极端复杂的人,急躁的个性下,其实隐藏着深切的不安;他一生中,从未在我面前承认过错误。但这就是我父亲,是个业余的山友,也是我爬山的启蒙老师,他为我买了第一捆绳子和第一支冰斧,那时我才八岁,他带我到喀斯开山攀登南姊妹峰,这是只有一万呎的火山,离我们在奥勒冈州的家不远。他从没料到,有一天我竟会以登山为志。

路易斯是个仁慈慷慨的人,他以父亲那种专制独断的方式深爱五名子女,但他的世界观却有一层残酷的竞争色彩。他觉得,人生是一种竞赛,他一再地读波特(Stephen potter)的作品,而one︱upmanship(胜人一筹)和gamesmanship(不择手段克敌制胜术)这两个辞就是波特发明的。他不觉得波特的作品讽世,反而觉得它是实用的计谋手册。他雄心勃勃达到极点,而就像克里斯的父亲一样,他也把自己的期望全心投注到儿女身上。 我还没上幼稚园,他就已经规划好我在医药界的璀璨生涯;万一做不到,法律界也差强人意。耶诞节和生日时,我收到的礼物是显微镜、化学工具组、大英百科全书。由小学到高中,我的兄弟姐妹和我受尽威吓,每一种课程都表现优异、在科学展中要赢得奖牌、在舞会上要膺选皇后、在学生社团领袖选举中要获得胜利。我们学到,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获准进入好学校,才能进入哈佛医学院;而这是达到成功和快乐人生的唯一途径。

我父亲对这张蓝图的信心无可动摇,毕竟,这是他借以成功的路。但我不是他的复制品,青少年时期,我了解了这点,于是先是逐渐地,然后剧烈地偏离他规划的路径。我的造反使得父亲对我咆哮,我们家的窗户因为他的最后通牒而震动不已。在我离开奥勒冈州柯瓦利斯,到没有长春藤生长的遥远大学就学之前,不是咬牙切齿地和父亲说话,就是根本不和他说话。四年之后我毕业了,并没有进哈佛或其他医学院,反而成为木匠、热爱登山的游民,我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更是增大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就拥有其他孩子没有的自由和责任,我应该非常感激,但我没有,反而觉得受这老家伙的期待压抑。他训练我:未达胜利,就是失败。身为他儿子,我把他的话奉为圭臬,从没有质疑过,也因此,日后长久隐瞒的家庭秘密曝光,让我发现这个只要求完美的神祇自己也不完美,甚至称不上是神祇我无法一笑置之,反而怒火中烧,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凡人,而且是个讨厌的人,这实在教我难以原谅。

发现这个事实二十年后,我觉得自己的愤怒已经消失,而且早已消失多年,它已经由悔恨的同情所取代,而这样的情感应该算得上是爱。我终于了解我折磨父亲、使他气恼的程度,并不下于他折磨我、使我气恼的程度。我了解从前的自己自私、刚愎、讨人厌。他为我建了一座通往特权的桥,亲手铺上通往美好生活的支架,而我却破坏它、粉碎它,作为报答。 但是这样的领悟却是在时间和不幸等因素影响之后才出现,那时令我父亲自满的生活已经开始在他的脚下崩溃。先是他的肌肉不听使唤,罹患小儿麻痹三十年后,症状神秘地再度出现。已经残废的肌肉更为萎缩、神经突然无法作用、失灵的腿不能移动。他由医学期刊中得知这是一种被称为后小儿麻痹症候群的并发症,疼痛,有时是剧痛,就像持续而尖锐的噪音一般,充满了他的生活。

为了要让身体不再虚弱下去,他竟大胆地尝试以药物治疗自己。不论走到哪儿,他都随身带着人造皮制的手提包,里面塞满数十个橘色的塑胶药瓶。每一、两个小时,他就在医药包中摸索,眯着眼睛看商标,再倒出成堆药丸,不喝水就吞下,脸部扭曲。浴室的水槽里摆满了用过的注射器和空玻璃瓶,他的生活充满了愈来愈多的类固醇、安非他命、兴奋剂和止痛剂的处方笺,药物也使得他从前令人敬畏的心智变得混乱。 他的行为愈来愈不理性,妄想症愈来愈严重,朋友全都被赶跑了;长久忍受这种折磨的母亲,终于别无选择地搬了出去。我父亲跨越了疯狂的界线,几乎毁了自己的性命而且还先确定我在场,才这么做。 自杀未遂之后,他被送到波特兰附近的精神病院。我去看他时,他的手脚都被绑在床边栏杆上,语无伦次地咆哮,全身沾满了粪便;他的眼神狂野,一会儿放出挑衅的光芒,一会儿又流露出无法理解的恐惧,眼珠深陷在眼窝里,清楚地说明了他受折磨的心智状态,教人心寒。当护士想为他换床单时,他猛烈踢打,反抗施于他的束缚,大声诅咒他们、诅咒我、诅咒命运。他万无一失的人生计画,最后把他送来这里,送到这个梦魇一般的场所,这个反讽并没有为我带来任何快乐,更完全超出他的理解。

【不愿承认挫败】 另一个他没有察觉的讽刺是,他依自己的形象塑造我,最后还是成功了,这个老家伙其实培养了我伟大而热烈的雄心,只是它在预期外的领域开花结果。他永远无法了解魔鬼拇指山其实和医学院具有相同的意义,只是领域不同。 我猜想一定是这种遗传的异常雄心,使我在首次攀登史代肯冰帽失败、甚至连帐棚都差点烧光之后,依然不愿承认挫败。第一次尝到失败后三天,我又回到北麓,这一次我只爬到冰川裂缝上方一百二十呎,就因惊慌失措和暴风雪的来临而回头。 然而,我并没有回到冰帽上的营地,我打算整晚待在陡峭的山侧,就在我攀爬的顶点之下。但这却是个错误的决定,到了下午,风雪增大,雪以每小时一吋的速度降下,我蜷缩在营帐中,在冰川裂缝边缘下,雪由冰墙上落下,嘶嘶作响,像浪花般打在我身上,缓缓地覆盖我所在的这块岩脊。

二十分钟之内,雪花就盖满了我的临时营帐;这是一层薄薄的尼龙封套,看起来就像装三明治午餐的纸袋,只是比较大。营帐在雪花掩埋下只剩可供呼吸的裂缝,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四次,每次我都把自己从雪中挖了出来。到了第五次,我终于受不了了,于是把所有的装备收到背包中,出发返回营地。 下山的过程极为骇人,因为风雪漫天,光线黯淡,令人无法分辨坡面和天空,我当然紧张,因为我很可能一脚踩空,由冰塔顶端垂直坠入半哩之下、陡峭的巫婆大锅冰河中。等我最后抵达冰帽冰封的平原时,我发现我的足迹早已消失无踪;我不知道如何在茫茫冰原上找出帐棚,只能希望自己运气好,能够误打误撞地碰上。我绕圈滑了一小时的雪,直到脚陷入小冰隙中,才觉得自己好像白痴一样;我早该就地蹲下,等暴风雨过去。

我挖了个浅洞,把自己包在小帐棚袋中,在漫天飞舞的风雪里坐在包裹上。雪花堆积在我身旁,我的腿也麻木了,湿冷的寒意由颈部弥漫至胸膛,一波波袭来的雪也渗入我的雪衣,浸湿了我的衬衫。我想要是我有根香烟,只要一根,就可以唤回力量,安适地迎接这样恶劣的情况,不再在乎整个险恶的旅程。我把小帐棚的袋子拉得更紧,包住双肩,但风还是灌进我的背后。此时我已顾不了太多,将头埋入臂弯,恣意地自怜自艾了起来。 我知道有些人死于山难,但当时只有二十三岁的我,对于死亡(我自己的死亡)依然还没有什么概念。当我由布尔德拔营前往阿拉斯加时,脑海中完全充满了攀登魔鬼拇指山愿望的实现及成功的荣耀,一点也没想到自己可能会和其他人一样,受相同的因果关系限制。因为我多么渴望要爬这座山,因此天气、冰隙或布满白霜的岩石等小小的障碍竟会妨碍我的计画,真是令人意外。 日落时分,风停了,最低的云层距离冰河一百五十呎高,而我终于找到营地。然后,我毫发无伤地回到帐棚,但不可否认的是,拇指山已经使我的计画乱七八糟,我不得不承认,只靠意志,不论多么坚强,都不能让我登上北坡;而我最后也终于发现,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助我登上北坡。 然而,要挽救这个计画,还有一条路可行。一周前我曾滑雪到山的东南侧,探勘我登上北坡之后打算下山的路,这也是登山界传奇人物弗瑞德.贝奇(Fred Beckey)一九四六年首次攀登拇指山时的路径。当时,在贝奇的路线左边,我注意到一条无人攀爬过的明显路线,一条由冰形成的不规则网路,转弯横过东南坡面;我突然觉得,相较之下这是较容易登顶的一条路径。但那时候,我觉得这条路不值得注意,如今,在登顶失败之后,我已经有了放低眼光的心理准备。 五月十五日下午,当大风雪终于减弱之后,我回到东南坡,爬到一条狭长的山脊上,这条山脊紧邻着较高的山峰,就像哥德式教堂的拱柱一样。我决心在那里过夜,在狭窄的山头上,亦即山峰一千六百呎下。夜晚的天空冷清无云,我可以直眺潮水,甚至更远处。黄昏时分,我望着彼德兹堡的灯光在西方闪烁,凝视出神许久,这是自空投补给品之后,我与人类最亲密的接触;遥远的灯光趁我不备,触动了我澎湃的情感。我想像着人们看着电视转播棒球赛;在灯光明亮的厨房中吃炸鸡;啜饮啤酒;行鱼水之欢。躺下来睡觉时,我不由得因强烈的寂寞而悲伤莫名,我从来没有这么孤独的感觉,从来没有。 当天晚上我梦魇不断,有警察的追捕、吸血鬼和黑社会的私刑处决。隐约听到有人细语道:我想他在这里,我一跃而起,睁开眼睛一看,太阳正要升起,整个天空是深红色的,依然清朗,但可以看到薄薄的卷云层已经布满天空上方,西南地平线上,暴风雨的阴影也隐约可见。我穿上靴子,匆匆地系上防滑鞋钉。醒来后才五分钟,我已经开始由野营之处朝外出发。 【登上峰顶】 我没有带绳子,也没有帐棚或野营工具,除了冰斧之外,什么都没带。我的计画是轻装速行,在天气变坏以前攀上顶峰再赶回来。我鞭策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仓皇地向左攀爬,越过由塞满冰的裂缝和短岩石阶面连接起来的小雪原。攀爬称得上有趣,岩石覆满了大块的支撑点,而冰虽然薄,陡峭的角度却还不到七十度,但我很担心由太平洋海面而来、造成整个天空都黯淡无光的暴风雨锋面。 我没有戴表,不过应是只花了一点时间,我就来到独特的最后一块冰原上。然而现在整个天空已经布满乌云,看起来由左方攻顶比较容易,但若直接向上攀爬可能会比较快。我担心在山峰上会遭暴风雨围困,而且缺乏任何遮蔽,因此选择了直接朝上攻顶的途径。冰愈来愈险峭,也愈来愈薄了,我挥舞着左手的冰斧,却系在岩石上;我再瞄准另一个点,又是沉闷的哐当声,敲上顽固的闪长岩。一次又一次,正和我首次攻上北坡一样。我朝双腿下看,瞥到两千呎以下的冰河,胃部不禁翻腾起来。 在我头上四十五呎处,冰墙缓降成为山顶旁的斜坡。我僵硬地握着冰斧,一动也不动,内心因恐惧和犹豫而痛苦万分。我再一次朝下看着垂直落下的冰河,再朝上看,然后刮掉头上的冰屑。我把左冰斧尖钩住岩石上如镀镍般薄的岩脊边缘,测试一下它能承受的重量,它支撑得住,于是我把右冰斧由冰中拔出向上构,把斧尖插入弯曲的半吋裂缝中,直到它固定为止。此时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奋力把脚往上移,挣扎着要把防滑鞋钉跨过结冰层。我左手尽量向上举,因为不知道闪亮而不透明的冰层下面有什么,所以我轻轻地挥动冰斧,斧尖发出响亮的哐当声,几分钟之后,我站在宽广的突出石头上,而峰顶,一块由细长鳍状岩石延伸出的古怪糕饼状充气冰块,就在上方二十呎处。 脆弱的羽状结霜层,让我了解最后的二十呎依然是艰难、繁重而可怕的。但接着我突然了解我已没有更高的地方可以往上攀爬,我觉得我干裂的唇延展成痛苦的微笑,然后站上了魔鬼拇指山顶。 名不虚传,峰顶是超现实、极端险恶的地方,是一块布满白霜的楔形狭长石块,比档案柜大不了多少。这上面当然不适合闲晃,我跨坐在最高点时,右脚下的南坡直落两千五百呎,左脚下的北坡更是直落两倍的距离。我拍了几张照片,证明自己来过这里,又花了几分钟,试着把已经弯曲的冰斧弄直,又起身,小心地转过身来,踏上返程。 一周之后,我在雨中扎营海滨,惊讶地观察着苔藓、柳树、蚊子,海水带来浓厚的海洋生物的气味。不久,一艘小艇驶进汤玛士湾,在我帐棚附近的海滩停下,驾驶者自称吉姆.佛利曼(Jim Freeman),是来自彼德兹堡的伐木工人,他说当天他休假,这次来是为了要带家人看冰河,顺便寻找熊的踪迹。他问我:来做啥?打猎吗? 不,我腼腆地说:其实我才刚爬完魔鬼拇指山,我在那里待了二十天。 佛利曼用手拨弄甲板上的索栓,什么话也没说,他显然不相信我,也看不顺眼我纠结的及肩长发和三周没洗澡所发出的味道。我问他可不可以载我到城里去,他不情愿地说:没有什么不可以。 波浪起伏不定,我们花了两小时横越佛莱德瑞克海湾。我们聊起来之后,佛利曼变得比较和气,但他还是不相信我爬过拇指山,不过等他把小艇驶入兰哥海峡时,他假装相信。他把船停靠在码头上,坚持请我吃芝士汉堡,然后邀我晚上待在他后院的报废休旅车里。 我躺在那辆旧车后车厢,却睡不着,因此我起身走到一家叫基多洞窟的酒吧。由彼德兹堡归来时的幸福感和解脱感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忧郁。我在基多邂逅的人们似乎并不怀疑我是否真的登上魔鬼拇指山,事实上,他们只是不太在意。夜晚逐渐消逝,酒吧里只剩我和最后一桌一个牙齿掉光的老印第安人。我一人独饮,不停地向点唱机中投币,反覆播放同样的五首歌,直到女服务生气愤地大吼:喂!小子,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好吗?我嗫嚅着道歉,东倒西歪地朝门口走去,回到佛利曼的旧车里。在那里,充满旧机油甜美的气味,我躺在已经坏掉的排档旁边昏睡过去。 【山峦不能承担梦想】 攀上拇指山顶后不到一个月,我又回到布尔德,为史普鲁斯街的房屋钉壁板,这是我前往阿拉斯加之前工作的同一栋公寓。我加了薪,一小时四美元;夏天结束时,我搬出工作场所旁的拖车,住进闹区购物中心西边的套房公寓。 当你年轻时,很容易相信所有你想要的就是你该得到的,如果你十分渴望某件事物,就有权利得到它。那年四月我决心去阿拉斯加时,就像克里斯一样,是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认为自己洞悉了一切,却不知自己有的其实只是一腔热血,而后便依据含糊不通的逻辑来行动。我以为攀登魔鬼拇指山能够改变我的生活,当然,最后什么也没有改变。但这次经历让我了解,山峦并不能承担梦想,尤其幸运的是,我能活着与大家分享我的故事。 我年轻时,有许多个性并不像克里斯,最重要的是,我既没有他的聪明才智,也没有他崇高的理想,但我相信我们同样受到扭曲的父子关系影响,同时,我觉得我们拥有同样的热情、同样的莽撞,以及同样不安的灵魂。 我由阿拉斯加的冒险中幸存下来,克里斯却牺牲了性命,这全是运气的关系。要是一九七七年我没有由史代肯冰帽归来,人们可能也会说我有自杀的意图,就像对克里斯的推论一样。十八年后的今天,我知道当时的我也许因过度自负和过分天真而尝到苦头,但我完全没有自杀的倾向。 年轻时,死亡对我而言,就像非欧几里得(non︱Euclidean)几何原理或婚姻一样,只是抽象概念。我根本不了解它的可怕结局,或是它可能对死者亲爱的人所造成的伤害。我深受死亡的阴森神秘所惑,无法抗拒地悄悄走到命运的悬崖边缘,向下窥探。隐藏在这些阴影下的提示使我害怕,但我还是惊鸿一瞥了某些东西,某些禁忌的自然之谜,就像女性隐秘而甜美的花瓣一样,充满强烈的吸引力。 我相信,我的情况和克里斯的情况与寻死完全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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