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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妈妈,救我!

阿拉斯加之死 強.克拉庫爾 5904 2023-02-05
与其给我爱,给我利,给我名, 我宁愿选择真理。 坐在满是佳肴美酒的桌前, 满座逢迎谄媚的人, 却见不到诚恳和真理; 于是我饿着肚子离开冷淡的餐桌, 他们待客的态度冷淡如水。 梭罗《湖滨散记》 克里斯遗体附近发现的书北画线段落; 页首有克里斯以大写字体所写的真理一词 ◇ 孩子们天真无罪,因此热爱公理, 而我们大多数是邪恶的,自然喜爱宽恕。 切斯特顿(GK Chesterton) □□□ 一九八六年,一个酷热的春天周末,克里斯由伍德森高中毕业了,华特和比为他办了一场庆祝会。华特的生日是六月十日,就在几天后,因此在庆祝会上,克里斯送了一样礼物给华特一架非常昂贵的奎斯达(Questar)牌望远镜。

卡琳说:我记得他把望远镜送给爸爸时,我也坐在那里。克里斯那天晚上喝了几杯酒,变得非常情绪化,几乎哭了起来。他抑住眼泪,告诉爸爸,虽然他们多年来意见分歧,但他还是很感谢父亲为他做的一切。克里斯表达了他多么敬佩父亲白手起家,半工半读到大学毕业,尽力抚养八个孩子。那是一场动人的演说,所有在场的人都哽咽无语。后来,他就上路旅行了。 华特和比莉并没有阻止克里斯,不过他们说服他带着华特的信用卡,以防万一,而且也要克里斯答应每三天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华特说:他出门的时候,我们总是提心吊胆,但我们无法阻止他。 【首次远行】 离开维吉尼亚之后,克里斯向南行驶,接着又向西越过德州平原,穿过酷热的新墨西哥和亚利桑纳,抵达太平洋岸。起先他遵守对父母的承诺,按时打电话回家,但随着夏天慢慢过去,电话愈来愈少,一直到艾默瑞大学秋季班开学前两天,他才回到家。他走进家门,满脸胡子,长发纠结在一起,已经够瘦的身体又少了三十磅。

卡琳说:我一听说他回家,就跑到他房间和他说话,但他已经上床睡觉了他好瘦,看起来好像画中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妈妈看到他瘦了这么多,简直承受不住。她开始不停地煮东西,想要让他再长出一点肉来。 原来在旅程最后,克里斯在木哈未沙漠迷路,几乎脱水而死。他父母听说这次意外,非常担心,但却不知如何告诫克里斯将来要小心一点。华特回想道:克里斯一向都很顺利,这使他过度自信,如果你想劝他不要做什么事,他不会和你争辩,只是礼貌地点头,然后依然按自己的意思去做。 因此一开始我一点也不提与安全有关的问题。我和克里斯打网球,谈别的事情,最后才坐下和他讨论他所冒的危险。我那时已经知道直截了当的方法老天,你最好别再那样做了!对克里斯没有用,因此我试着向他解释,我们并不反对他的旅行;只是希望他更小心一点,而且要和我们保持联络。

不过叫华特失望的是,克里斯不能体谅父亲的忠告,他发了脾气。而这段忠告唯一产生的效果,就是他更不愿把他的计画说出来。 比莉说:克里斯认为我们还为他担心,简直是蠢透了。 那趟旅程中,克里斯获得了一把大刀和点三〇︱〇六的来福枪;开车送他到亚特兰大注册时,他坚持要带这两样东西。华特笑着说:我们和克里斯一起走进他的宿舍房间时,他室友的父母亲几乎当场昏倒。他的室友是个来自康乃狄克州的保守男孩,穿着打扮就像典型的大学生一样,而克里斯一脸蓬乱的胡子,穿着破旧的衣服,看起来好像杰若米.强森(Jeremiah Johnson,十九世纪西部拓荒名人之一);除此之外,还带着一把大刀和猎鹿的来福枪。但你知道吗?九十天之内,这名保守的学生就退学了,而克里斯却被列为荣誉学生。

克里斯的父母亲很高兴地发现,随着一学期、一学期地过去,克里斯待在艾默瑞似乎很愉快。他刮了胡子,剪了头发,重新以他高中时代的清爽面貌示人。他的成绩几近完美,也开始为校刊写稿,甚至热心地谈论毕业后要继续念法律。克里斯有一次向华特夸口说:我觉得我的成绩可以上哈佛法学院。 过完新鲜人的那一年暑假,克里斯回到安纳岱尔,在父母的公司工作,开发电脑软体。华特说:那年夏天他为我们写的程式完美无瑕,我们到今天还在用,还把它拷贝卖给许多客户。但当我要克里斯告诉我他怎么写这个程式,以及它怎么运作时,他却拒绝了,他说:你只需要知道它有用,不必知道它是怎么或为什么做出来的。克里斯就是这样,但我还是气坏了。他很适合当中情局探员,我是说真的,我认识为中情局工作的人;他只告诉我们他认为我们该知道的,其他则闭口不谈。克里斯就是这样。

克里斯的个性有许多地方让他父母感到迷惑。他可能过分慷慨和关心别人,但他也有偏执、缺乏耐心、一心一意只顾自己等性格的阴暗面,而且这些特色似乎随着他念大学而更强烈。 艾瑞克回忆道:克里斯读完大二时,我在聚会上碰到他。很明显地他变了,变得非常内向,几乎可以说是冷漠。我向他说:嗨,克里斯,真高兴看到你。他的回答却是冷冷的:是啊,每个人都这么说。要他吐露心声很难,他唯一有兴趣谈的是他的学业。艾默瑞大学的社交生活围绕在兄弟们和姊妹会打转,克里斯却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想,当一个人开始变得难以接近时,自然会和老朋友远离,且更在意自己。 大二升大三之间的暑假,克里斯回到安纳岱尔,找了个工作,为达美乐比萨作外送服务的工作。卡琳说:他不在乎做这个工作不够酷,他赚了不少钱。我记得他每天晚上回家在餐桌上算账。不论多么累,他都要算出自己开了几哩路、达美乐付了他多少汽油钱、确实的汽油钱究竟是多少、他当晚的净利,以及当天的利润和上周同一天比起来如何等等。他记录一切,还算给我看,教我怎么做生意。他对钱的兴趣似乎不如他对自己会赚钱这件事的兴趣高,这就像一场比赛,而金钱只是记录成绩的方式。

高中毕业后,克里斯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变得非比寻常地客气,但到了这个夏天却严重恶化,华特和比莉都不知道为什么。比莉说:他似乎更常对我们生气,而且也变得更离群索居。不,不该这么形容,克里斯从来不孤僻。但他不肯告诉我们究竟他心里在想什么,反而花更多时间独处。 【家庭秘密】 克里斯郁积的愤怒,是因为两年前夏天他所发现的事。在那次横跨全美的旅行中,他抵达加州,前往他六岁以前所待的艾西康多地区,造访许多还住那里的家庭友人。他向他们提出许多问题,由他们的答案拼凑出他父亲上一次婚姻和后来离婚的事实而这些事他从未听说。 华特和首任妻子玛夏的仳离并不干脆,也非好聚好散。在华特和比莉坠入情网很久以后,甚至在克里斯出生后,华特依然和玛夏秘密来往,把时间分摊在两个家庭之中。他说谎被发现,只好又说更多的谎来自圆其说。克里斯出生两年后,华特还让玛夏怀孕,生了另一个儿子昆恩(Quits)。但华特的两面生活终究还是曝了光,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不论哪一方都深受折磨。

最后,华特、比莉、克里斯和卡琳搬到东岸,华特和玛夏漫长的离婚过程终于了结,和比莉的婚姻终于也经法律认可。他们努力把过去这些纷扰全都抛诸脑后,继续过日子。二十年过去了,智慧增长了,罪恶、伤害和嫉妒的愤怒全都成为遥远的过去;就好像风暴已经停止。然而在一九八六年,克里斯驾车来到艾西康多,造访过去的邻居,却因而得知了这一段痛苦的过去。 克里斯是那种凡事放在心里的人,卡琳说:如果有事困扰着他,也绝不会把它说出来,他会把它放在心中,隐藏自己的愤怒,让不舒服的感受一再地酝酿。这似乎就是他到艾西康多发现事实后的作法。 子女往往严厉地审判父母,毫不留情;克里斯尤其如此。比起其他青少年,他更倾向于把事情分为黑白两极,以极端严格的道德标准来衡量自己和身边的人。

奇怪的是,克里斯并不是以同样的严格标准看待所有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在他所欣赏的人之中,有一个人是个酒徒,也是个积习难改的花花公子,经常殴打女友。克里斯很清楚这个人的缺点,但他却能原谅他。他也能够宽宥,或者说忽视他最喜爱的作家的缺失:杰克伦敦是个声名狼藉的酒鬼;托尔斯泰虽然大力鼓吹独身生活,但年轻时却放荡不羁,至少生了十三个子女,甚至有些还是在他出版斥责性行为邪恶的言论时孕育的。 和其他人一样,克里斯评断艺术家和好友时,显然是以他们的作品而非生活作为标准,但他却无法对自己的父亲如此宽厚。每当华特严厉地训诫克里斯、卡琳、或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时,克里斯就会想起他父亲多年前的行为,然后默默地在心里将他视为假惺惺的伪君子。他将一切一一记在心上,逐渐地,累积了满腔以为是的愤怒,再也无法压抑。

克里斯发现华特离婚的真相后,将心中的愤怒整整压抑了两年,最后,终究还是发作了。这个孩子不能原谅他父亲年轻时的荒唐行径,他更不愿宽宥父亲隐瞒实的行为,他后来向卡琳等人表示,华特和比莉的欺骗行为使得他整个童年都好像是骗局。但他并没有当面质疑父母亲,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他宁可隐藏所知的秘密,以间接的方式表达愤怒,沉默而抑郁地孤立自己。 一九八八年,随着克里斯对父母亲日益憎恨,他对世上所有不公的愤怒也大幅增加。那年夏天,比莉记得:克里斯开始抱怨艾默瑞大学里的有钱学生。他选修了愈来愈多有关社会问题的课程,如种族主义、全球性饥饿,以及财富分配不均等种种迫切的议题。虽然他嫌恶金钱和奢华的消费,但他的政治态度却不能算自由主义。

的确,他喜欢嘲笑民主党的政策,也公开表示支持雷根总统。他甚至和朋友在艾默瑞大学一起创办了大学共和党俱乐部。他反常的政治态度或许可以由梭罗在《公民不服从》(Sivil Disobedience)中的宣言反映出来:我由衷接纳这个金玉良言:无为而治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除此之外,他的观点倒看不出什么特色。 身为《艾默瑞之轮》的副主编,克里斯写了许多篇社论;五年后再阅读这些文章,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他是多么年轻、多么热情。透过这些文章,他以独特逻辑所表达的意见,全都跃然纸上。他讥讽卡特总统和乔.毕登(Joe Biden)、呼吁司法部长艾德恩.梅斯(Edwin Messe)下台、痛谴恐吓人们入教的人、力劝人们小心苏联的威胁、谴责日本人猎杀鲸鱼、支持黑人牧师贾克森(Jesse Jackson),认为他是有能力的总统候选人。一九八八年三月一日,克里斯的社论第一段就以他典型的热情大声疾呼: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一九八八年第三个月份,而这也将会成为现代历史上政治最腐化、最可耻的月份之一。报纸的主编柯瑞斯.莫理斯(Chris Morris)对克里斯的印象是情感强烈。 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身边逐渐减少的同志而言,克里斯变得愈来愈爱恨分明。一九八九年春季学期一结束,克里斯就开着他的达斯顿,踏上另一个临时起意的长途旅程。整个夏天,我们只收到他两张卡片。华特说:第一张写着:前往瓜地马拉。我看到卡片时想:我的老天,他到那里去支持叛军了,他们会站在墙前射杀他。一直到夏天快结束时,我们才收到第二张卡片,上面明天自费尔班克斯启程,几周内和你们见面。显然他改变了心意,没有朝南方去,反而去了阿拉斯加。这一趟风尘仆仆的辛苦旅程是克里斯首次拜访北方,而且行程已经缩短了他在费尔班克斯只待了短短一阵子,然后就回头向南走,想在秋季课程开始前赶回亚特兰大,但他因土地的辽阔、冰河魅影般的色彩、北极圈附近清澈的天空而深深震撼;无疑地,他必会再回到此地。 【修行般的生活】 大四时,克里斯住在校外简朴的房间里,屋内家具只有牛奶箱和地上的床垫。他的朋友很少在课堂外看到他。一名教授给他钥匙,让他在闭馆时还能上图书馆:几乎所有课余时间他都待在那儿。毕业前有一天早上,他高中的密友,也是越野赛跑的队友安迪在书库里碰到他,虽然他们在艾默瑞是同班同学,但两人却已经有两年没见面。他们局促地交谈了几分钟,接着克里斯就消失在小阅读室之中。 那一年克里斯很少和家人联络,因为他没有电话,父母亲也很难和他联络。华特和比莉愈来愈担心他们和儿子在情感上的疏离。在一封给克里斯的信中,比莉哀求他说:你已经完全摆脱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不论为了什么原因,不论你和谁在一起你觉得这样做对吗?克里斯认为她多管闲事,他告诉卡琳这封信很蠢。 不论我和谁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克里斯向妹妹咆哮:她一定是疯了。妳知道我怎么想?我猜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同性恋。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简直是一群白痴。 一九九〇年春天,华特、比莉和卡琳一起参加克里斯的毕业典礼,他们觉得他似乎颇愉快。他们看着他大步上台领取毕业证书时,他咧开嘴笑了。他表示他要做另一个长程的旅行,但暗示他会在上路前先回安纳岱尔的家。之后不久,他把自己的银行存款全数捐给OXFAM ,把行李装上车子,然后就由他们的生命中消失了。此后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和父母、甚至避免和卡琳通讯,虽然这个妹妹是他深深关怀的亲人。 卡琳说:没有他的消息,我们全都非常担心,我觉得父母亲的忧虑还混合了受伤和愤怒的成分。但我并没有因为他不写信给我而觉得难过;我和道他是快乐的,正在做他想要做的事。我了解对他而言,能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独立是一件重要的事,而他知道如果写信或打电话给我,爸爸妈妈就会知道他的下落,然后就会飞到那里去,试图带他回家。 华特并不否认:这点毫无疑问。他说:如果我们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我会立刻到那里去,找出他藏身之处,设法把我们的孩子带回家。 月复一月,克里斯没有一点消息;年复一年,他们的痛苦日渐增加。比莉出门时从不忘在门上留张纸条给克里斯。她说:每当我们开车出去,看到欲搭便车而长得又像克里斯的人时,总会调头再绕一圈。那真是一段痛苦的日子。晚上最可怕,尤其有暴风雨的冷天。你会不停地想:他在哪里?他穿得暖吗?他受伤了吗?他寂寞吗?他好吗? 一九九二年七月,克里斯离开安纳岱尔两年后,比莉在奇沙比克滩的家就寝。夜半时分,她突然坐直了起来,摇醒华特:我确定我听到克里斯在叫我。她强调,泪水滑下双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没有做梦,也并非想像,但我听到他的声音!他在求救:妈!救我!但我没办法救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而他反覆说的只有:妈!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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