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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亚历山大超级游民

阿拉斯加之死 強.克拉庫爾 5194 2023-02-05
我想要的是跃动的、而非安逸的生命历程; 为了所爱,我宁可冒险犯难、牺牲自己。 我感到自己有着丰沛无比的精力, 但在我们宁静的生活中,却找不到宣泄管道。 托尔斯泰,《家庭幸福》(Leo Tolstoy:Family Happiness) 克里斯遗体附近发现的书本画线段落 ◇ 四处旅行总令人兴奋,这点无法否认。 在心底深处,旅行让我们得以自历史、律法、压迫感和令人厌倦的义务中逃离,它代表了完全自由,而这条路总是引向西部。 史泰格纳,《生活在美西》 (Wallace Stegner:The American Westas Liuing Space) □□□ 居民只有二百七十四人的南达科他州迦太基市,就像个昏昏沉沉的小聚落。护墙板屋、小庭院、饱经风霜的砖造店面,由一望无际的北部平原卑微地立起,在时光之流中漂泊,庄严的白杨成排遮荫着一条少有车辆打扰的街道。镇上有一间杂货店、一家银行、唯一一家加油站、一间孤零零的酒吧余兴,韦恩就在酒吧里一边喝鸡尾酒,一边嚼甜烟草,回想他所认识的奇怪青年亚历克斯。

余兴贴了三夹板的墙上挂着鹿角、陈旧的密尔瓦基啤酒广告和野禽展翼的幼稚图画。穿着工作服、戴着覆满灰尘牧场帽的农夫,群聚在一起吐着烟圈,他们疲惫的脸孔就如煤矿工人一样肮脏。他们以简短而实际的词句大声地谈论多变的天气,担心向日葵田太潮湿而无法收成;在他们头上,总统候选人裴洛(Ross Perot)鄙夷的脸庞在无声的电视萤光幕上闪动。八天之后,全国人民将会选克林顿为总统。此时距离克里斯的尸体在阿拉斯加被发现,已经快两个月了。 这是亚历克斯以前常喝的,韦恩皱着眉,边搅着白俄罗斯酒里的冰块说,他总是坐在酒吧那一头,告诉我们他惊人的旅游故事。他可以一连说上数小时。镇上许多人都很喜欢小亚历克斯。他有很多奇特的经历。

韦恩是个体魄强健的人,肩膀厚实,蓄黑色山羊胡子。他自己有两个谷仓,一个在迦太基,另一个距镇上仅数哩,但每年夏天他都组成联合收割打谷团,由德州到加拿大边界,跟着谷子的收成四处跑。一九九〇年秋天,他在蒙大拿州中北部为库尔斯和安豪塞布许啤酒厂收割大麦,即将结束收成季节。九月十日下午,他为一架故障的收割打谷机买零件之后,驾车离开切岸,遇上一名旅人拦车,这名友善的年轻人自称是亚历克斯.麦克肯多斯。 这个年轻人并不高大,拥有如临时工的强健体格,眼睛有着某种吸引力,深邃而充满情感。可能他有异国血统也许是希腊,也许是印第安吉布瓦族(Chippewa),敏感而脆弱,教韦恩忍不住想要保护这个孩子的冲动。韦恩描述道,亚历克斯有着受女人喜爱的俊俏脸庞。他的脸变化神奇:前一分钟还松垮垮的,毫无表情,后一分钟却突然咧嘴大笑,五官扭曲,露出一嘴像马一样的牙齿。他有近视,戴着金属框架眼镜,看起来饥肠辘辘的样子。

克里斯上车十分钟后,韦恩在艾斯瑞吉镇上停留,送个包裹给朋友。韦恩说,我的朋友请我们俩喝啤酒,并且问亚历克斯多久没吃东西了,他承认好几天没进食,因为他的钱用光了。朋友的太太听到后,坚持要为亚历克斯煮顿丰盛的餐点,他狼吞虎咽,接着就在餐桌上沉沉入睡。 克里斯原来告诉韦恩他的目的地是萨可温泉,在二号公路朝东二百四十哩处,他从一些有车的游民得知这个地方。韦恩回答说,他只能载克里斯沿这条路再走十哩,然后他就得往北朝桑勃斯特了,他正在那里收割谷子,他的拖车就停在附近。但等到韦恩把车开到路肩,准备放克里斯下车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三十分了,而且正下着大雨。韦恩说,天哪,我真不想把你留在这该死的大雨里。你有睡袋,干脆来桑勃斯特,在拖车里将就一晚吧?

【温情迦太基】 克里斯和韦恩一起待了三天,每天早上和其他工人一起,驾着割谷机外出,越过成熟的金黄色谷海。在克里斯和韦恩分道扬镳之前,韦恩告诉这名年轻人,如果需要工作,可以到迦太基找他。 韦恩回忆道。没有几天,亚历克斯就出现在镇上,他雇了克里斯在谷仓工作,还在他的两栋房子中,租给他一间廉价的房间。 韦恩说:多年来,我曾经雇用许多旅人,他们大部分都不怎么好,并不是真的想工作。但是亚历克斯却不同,他是我所见过最认真的人,不论什么工作,他都全力以赴;劳工粗活、肮脏发臭的谷子、由谷仓底下的洞里捞出来的死老鼠这么肮脏的工作,你根本不知道一天结束后,自己会成什么样子。无论做什么,他绝不半途而废,如果他开始工作,一定要把它完成才罢休。这对他简直成了道德法则,他就是那种所谓极端道德的人,对自己设了极高的标准。

你立刻就会发现亚历克斯很聪明,韦恩边回想,边喝下第三杯饮料,他读很多书,用很多很难的字。我想他会碰上麻烦,部分原因也就在于他想得太多了。有时候他太努力要让世界有意义,想理解为什么人们互相伤害。有几次,我想要告诉他,这些事情想太多不好,但亚历克斯很固执,他总要得到完全正确的答案,才能继续下一步。 有一次,韦恩从税单上发现他的真名是克里斯,而不是亚历克斯。他从不说为什么改了名字,韦恩说:由他所说的事,可以了解他和家人似乎有点不对劲,但我不想打探别人的隐私,因此从不问他这些事。 如果克里斯感到自己和父母手足是疏离的,那么在韦恩和他的员工那里,他找到了替代的家人情谊。韦恩的员工大部分都住在他位于迦太基的家里,离市中心仅几条街而已,是一栋简朴的维多利亚式两层楼建筑,前院有一株很大的白杨。生活的安排非常轻松而安适,四、五名房客轮流煮饭,大伙儿一起去喝两杯,一起追女人,不过从没有成功。

克里斯很快就迷上了迦太基,他喜爱这个社区的沉缓步调、平民式的优点、和不端架子的态度。这是一个反其道而行、为时代潮流所遗忘的地方,但他并不在乎。那个秋天,他和这个小镇以及韦恩建立了长久的情谊。 韦恩大约三十来岁,当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随着父母来到迦太基。他是个多才多艺、兴趣广泛的人,身兼农夫、镕焊工人、商人、机械师、杰出技师、期货投机者、拥有执照的飞机驾驶员、电脑程式设计师、电子产品维修师、电动游戏维修师等角色。不过,在他遇到克里斯之前不久,他的才能正为他惹上法律纠纷。 韦恩涉嫌生产销售解码器,也就是非法解开卫星电视传送码,让人免费接收锁码的有线电视节目。联邦调查局风闻此事后,设了个陷阱将他逮捕到案。他表示后悔并认罪,于是在一九九〇年十月十日,也就是克里斯抵达迦太基两周后,他到苏瀑市服刑四个月。韦恩的入狱使得克里斯失去了工作,因此他在十月二十三日离开镇上,提前重回游民生活。

尽管如此,克里斯依然非常依恋迦太基。在离开之前,他把珍藏的一九四二年版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送给韦恩。在首页上,他写着:亚历山大赠韦恩.韦斯特柏。一九九〇年十月。聆听皮耶﹡。克里斯在西部流浪时,仍和韦恩保持联系,每一、两个月就打电话或写信给韦恩,他把自己邮件的地址改成韦恩的地址,而且告诉后来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他的故乡在南达科他州。 (﹡Pierre Bezuhov,皮耶是托尔斯泰作品的主人翁,也是他的化身,一个以他人幸福为前提、不断追寻人生答案的私生子。) 【家庭的桎梏】 其实,克里斯是在维吉尼亚州安纳岱尔市的中上家庭中长大。他的父亲华特(Walt)是一位知名的太空工程师,一九六〇、七〇年代受雇于太空总署和休斯飞机公司,为太空梭和其他颇受瞩目的计画设计先进的雷达系统。一九七八年,华特开始自己创业,成立了一家规模虽小,但业务蒸蒸日上的顾问公司,名叫使用者系统有限公司,他的事业伙伴是克里斯的母亲,比莉(Billie)。他们的大家庭中共有八个孩子:克里斯、克里斯最亲的妹妹卡琳(Carine),以及华特上一次婚姻所带来的六个子女。

一九九〇年五月,克里斯由亚特兰大的艾默瑞大学毕业。他在校时是学生报纸艾默瑞之轮的专栏作者兼主编。他主修历史和人类学,毕业时平均分数为三.七二(总分四)。 PBK兄弟会曾邀他入会,但他拒绝了,他认为头衔和荣誉两者并不相关。 他大学最后两年的学费由一名家庭友人遗赠的四万美元支付,至他毕业时,还剩二万四千余美元;他的父母以为他想要用这笔钱继续念法学院。他的父亲后来承认:我们误解他了。华特、比莉和卡琳飞到亚特兰大参加克里斯毕业典礼时,并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不久后把所有教育基金都捐给美国OXFAM一家对抗饥饿的慈善机构。 毕业典礼是五月十二日,星期六。家人坐着聆听美国劳工部长伊丽莎白.杜尔(Elizabteh Dole)的冗长演讲,接着比莉为微笑上台领取文凭的克里斯拍照。

第二天是母亲节,克里斯送了糖果、鲜花和情感洋溢的卡片给比莉。她很惊喜,非常感动这是两年多来,他收到儿子送的第一个礼物。两年前,儿子曾向父母宣布,原则上,他不再收送礼物。不久前,华特和比莉才说要为克里斯买新车作为毕业礼物,而如果他的教育基金不够,他们也愿意出钱让他上法学院,结果却遭克里斯一顿责难。 他坚持说,自己已经有一部好车:他钟爱的一九八二年的达斯顿B210。这辆车虽然略有凹痕,里程表上跑了十二万八千哩,但机械方面尚称完好。我不敢相信他们竟想为我买车,他后来写信向卡琳抱怨: □□□ 或者他们以为如果我要上法学院,会真的让他们付学费。我已经告诉他们无数次,我会有世界上最棒的车,曾经由迈阿密到阿拉斯加,穿越北美洲跑了数万哩而没有一点毛病,这辆车对我是有深厚感情,我永远不会卖掉我深爱的车。但他们却忽视我的话,以为我会接受他们买的新车!我会非常小心,将来不再由他们手中接受任何礼物,因为他们会认为已经买到了我的尊重。

克里斯在高三时买了这部二手的黄色达斯顿,从此,他就习惯在放假期间单独驾车做长途旅行。毕业典礼那个周末,他顺口告诉父母,他打算在那个夏天到处旅行。他的说法是:我想我要消失一阵子。 父母都没有太在意他的话,不过华特提醒儿子:喂,在你走前,别忘来看看我们。克里斯微笑点头,华特和比莉都以为他答应在夏天结束前回安纳岱尔看他们,于是安心道别而去。 【失去音讯】 六月底时,还留在亚特兰大的克里斯,把期末成绩单寄给父母亲:种族分离主义和南非社会A,人类学思想史A,当代非洲政治A︱,非洲粮食危机A︱。成绩单上附了简短的便条: □□□ 这是我的期末成绩单,还算不错,我的总成绩平均分数也很高。 谢谢你们拍的照片、刮胡用具,和由巴黎寄来的明信片。看来你们玩得很愉快,一定很有意思。 我把洛伊德(Lloyd,克里斯在艾默瑞大学最好的朋友)的照片给了他,他非常感谢,毕业证书颁给他时,他没有照到相。 没有别的事了,现在南部开始变得又湿又热。帮我向大家问好。 这是克里斯家人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 在亚特兰大的最后一年,克里斯住在校外一间像修道院一样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地板上有个薄床垫、牛奶箱和一张桌子。房间里保持整齐光亮,好像军营一样。他没有电话,因此华特和比莉找不到他。 到了一九九〇年八月,因为克里斯自寄来成绩单后就杳无音讯,他的父母决定开车南下到亚特兰大来看他。等他们到达他的公寓,却发现里面已经搬空了,窗上贴了一张招租启事。公寓管理员说,克里斯在六月底就搬走了。华特和比莉回到家后,发现他们夏天寄给儿子的所有信件都扎成一束退回。比莉说:克里斯通知邮局把邮件留到八月一日,我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实在令人担心。 那时候,克里斯已经离开很久了。五个星期前,他就把所有的家当装上他的小车,朝西出发,没有任何计画。这个旅程可以称为奥德赛式的旅程,就像一切为之改变的史诗之旅。他觉得自己已经花了之前的四年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完成生命中唯一的荒谬任务:完成大学学业。终于,他不再有负担,由父母和同辈教人窒息的世界中解放那个抽象、安全和物质过度的世界,令他觉得自己和生存的原始悸动完全断绝。 克里斯向西驶离亚特兰大,决心为自己创造全新的生活,让自己能够自由自在地享受未经筛选的原初经验。为了表示和原来的生活完全断绝,他甚至取了新名字。他不再回应克里斯.麦克肯多斯这个名字;现在,他是亚历山大超级游民,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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