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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九章二号营

圣母峰之死 強.克拉庫爾 5520 2023-02-05
△标高6492公尺,1996年04月28日 ﹡ 我们为了活下去而说故事我们从自杀中找寻启示,从五人凶案中找寻社会或道德教训。我们诠释我们所见的一切,在多种抉择中选取最可行的一种。我们强作解人,硬用文字叙述各种迥然不同的意象,学会以观念把实际体验到的无常幻象冻结起来,我们全凭这些活下去,若我们是作家,更是如此。 狄狄昂《白色相簿》 Joan Didion,The White Album □□□ 凌晨四点手表上的闹铃响起时,我已经醒了。我睡得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在稀薄的空气中苦苦呼吸。现在该钻出暖洋洋的羽绒茧,走进标高六四九二公尺的酷寒中了。两天前,即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五,我们早出晚归,在一天内从基地营一路赶到二号营,开始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高度适应,准备攻顶。依照霍尔宏大的计画,今天早上我们将从二号营上到三号营,在标高七三一五公尺的地方过夜。

霍尔要我们在四点四十五分准时动身离现在还有四十五分钟,只够更衣、硬吞下一条糖果和一杯茶,并系好冰爪。我用来当枕头的雪衣上夹着一支廉价温度计,我用头灯照了照,发现狭窄的双人帐内气温仅有摄氏零下二一.七度。我对着缩在身旁睡袋内的人影叫道:韩森,该起来了,老鬼。你醒来了没? 他用疲惫的口吻说:醒来?你怎么会以为我睡着过?我难过死了。我想我的喉咙有点不对劲。老兄,我老了,吃不消。 夜里我们吐出的臭气已凝结在帐篷布上,形成一层脆脆的白霜。我坐起来,摸黑找衣服,很难不摩擦到低低的尼龙壁,而每次一碰到壁面,帐篷内就刮起一阵暴风雪,每样东西都因此罩上白色的结晶。我抖得厉害,穿上三层毛绒绒的聚丙烯内衣裤和挡风尼龙外层,拉好拉链,然后穿上笨重的塑胶靴。过去两周来我的食指尖干裂流血,在冷空气中持续恶化,光是系紧鞋带就痛得抽搐。

我靠头灯照明,跟在霍尔和费许贝克之后走出营地,在冰塔和一堆堆砾石之间绕来绕去,来到冰河主体上。接下来两个钟头,我们登上一道和缓如初级滑雪道的斜坡,终于来到昆布冰河上端的冰后隙,洛子山壁立即浮现眼前,只见一片倾斜的浩瀚冰海,在斜射的曙光中幽幽发亮,有如肮脏的铬钢。一条九毫米直径的长绳宛如从天堂垂下般,弯弯曲曲爬在冻结的冰面上,像杰克的豆藤召唤着我们。我抓起绳子尾端,把我的鸠玛尔式上升器1钩在微微磨损的绳子上,开始往上攀。 注1:鸠玛尔式上升器(Jumar,一种机械上升器)是皮夹般大小、靠金属凸轮抓牢绳索的设施。凸轮使上升器毫无阻碍往上滑,但上面挂有重物时却能牢牢钳住绳索防止下坠。登山者靠棘轮一步步将身子往上推,借此顺着绳索往上爬。作者注

我预期太阳照上西冰斗之后也会发生前几天早晨的太阳能烤箱效应,所以衣服穿得太少,走出营地后一直冷得要命。今天早晨气温被高山灌下来的刺骨寒风拉低了,降到零下四十度左右。我的背包里有一堆毛衣,可是要穿毛衣就必须一面挂在在固定绳上,一面脱下手套、背包和挡风外套。我担心会掉东西,决定先走到山壁比较不陡的地方,站稳后解开绳子再加衣服。于是我继续往上攀,愈攀愈冷。 寒风刮起回旋的雪粉大浪,像拍岸的海浪般冲刷下来,洒得我衣服覆满霜花。我的护目镜上结了龟裂的冰花,很难看清楚,双足也渐渐失去知觉,手指已经全麻了。这种情况下继续走似乎很不安全。我走在队伍最前端,标高七〇一〇公尺,领先葛伦十五分钟。我决定等他,跟他讨论一下我的状况。但他还没走到我身边,霍尔的声音就从他夹克里的无线电传出来,他只得停下来接听,然后顶着风声对每个人大声宣布:霍尔要大家下去!我们离开这儿!

我们回到二号营估计损伤程度时,已是中午时分。我很累,此外倒还安好。澳洲医生塔斯克指尖长了小冻疮。反之,韩森受创严重。他脱下靴子,发现好几根脚趾有轻微冻伤。一九九五年他在圣母峰上脚部严重冻伤,只得切除一根大脚趾的部分组织,循环因此永远受损,使他变得特别怕冷。这回他又冻伤,一定更难熬过高山的严酷环境。 不过,韩森更严重的状况是在呼吸道。他在动身到尼泊尔之前不到两个礼拜动了喉部小手术,气管还非常敏感。今天早晨他大口大口吸进夹着雪花的凛冽空气,显然把喉部冻坏了。韩森像哑了一样,用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嗓音说道:我惨了,我什至讲不出话来。我爬不上去了。 霍尔劝道:韩森,不要这样妄自菲薄。过一两天再看看你的身体状况。你是硬汉。我想你一旦复原,登顶的胜算很大。韩森不相信,退回我们的帐篷,拉起睡袋盖到头顶。看他这么泄气真难受。他已变成我的好朋友,大大方方分享他一九九五年攻顶不成所摸索出的智慧。我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念珠,那是远征初期他送我的护身符,由潘坡崎的喇嘛加持过。我非常希望他能成功登顶,这股期待之热切,并不亚于希望自己亲身攻上圣母峰的心情。

下半日整个营区弥漫着一股恐慌和轻微的沮丧。山峰还未发出最严厉的斥吓,就已经把我们吓得落荒而逃。受到申诫而拿不准主意的不止我们这一队。二号营有许多队都士气低落。 霍尔和台湾及南非领队为了架近两公里长绳索来保障洛子山壁的路线安全而吵了起来,吵得火气都上来了。四月下旬,洛子山壁上从西冰斗源头到三号营之间已经架好一列绳索。为了完成收尾,霍尔、费雪、伍达尔、高铭和与柏里森(阿尔卑斯登山社远征队的美国领队)已经讲好,四月二十六日每队再派一两个队员合力在洛子山壁剩下的路段,也就是三号营到标高七九二五公尺的四号营之间架好绳索。但事情并未照计画进行。 四月二十六日早晨,霍尔队上的雪巴人多吉和克希里、费雪队上的向导波克里夫和柏里森队上的一名雪巴离开二号营,但原该一起出发的南非队和台湾队雪巴还留在睡袋里,不肯合作。那天下午霍尔抵达二号营,一听到这件事,立刻发出几道无线电,想查明计画为何落空。台湾队的登山雪巴豆吉连声道歉,答应补偿。但霍尔呼叫南非领队伍达尔的时候,对方却毫无悔意,只吐出一堆脏话和咒骂。

霍尔恳求道:老兄,我们文明一点。我想我们早就讲好了。伍达尔说他手下的雪巴之所以留在帐篷,是因为没人过来叫醒他们,告诉他们需要帮忙。霍尔反驳道,事实上多吉一再努力叫醒他们,但他们对他的恳求置之不理。 此时伍达尔宣称:你和你手下的雪巴总有一个是天杀的骗子。接着他威胁要派一两个队上的雪巴用拳头解决多吉。 这回不愉快的交手之后两天,两队之间的敌意仍很深。我们在二号营断断续续收到托普契病情恶化的消息,心情更加恶劣。他的病情到了低海拔地区仍继续恶化,医生推测他也许不是单纯的高山肺水肿,而是高山肺水肿并发肺痨或者其他早已存在的肺病。不过雪巴人另有不同的诊断,他们相信费雪队上有个登山者触怒了圣母(即天空女神萨迦玛塔),才惹来女神报复。

上述登山者跟洛子峰远征队的某个成员有了不寻常的关系。由于基地营就跟出租公寓一样局促,根本没有隐私可言,这支远征队的人都知道这个女登山者在帐篷内有什么风流韵事,尤其是雪巴人,两人幽会期间他们就坐在外面指指点点偷笑。正在做酱汁,正在做酱汁。他们咯咯笑着,把一根手指戳进另一只开口的拳头内一抽一塞,模仿性交动作。 雪巴人笑归笑(且不提他们自己声名远播的放荡习性),基本上并不赞成没有婚姻关系的男女在神圣的萨迦玛塔峰侧翼发生性关系。每当天气变坏,总有雪巴人指着天上翻腾的云朵认真宣布:有人在做酱汁,带来噩运。现在暴风雪来了。 珊蒂在一九九四年的远征日记中提到这项迷信,她在一九九六年以电脑网路传出去: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九日西藏圣母峰东壁基地营(标高五四二五公尺)

那天下午有个邮件飞毛腿抵达,带来每个人的家书和家乡登山弟兄开玩笑寄来的少女杂志半数雪巴人拿到帐篷内细看,其他雪巴人则笃信看这种东西会带来灾祸,为此焦躁不安。他们声明,珠穆朗玛女神不容她的圣山有任何不洁之物。 昆布山区奉行的佛教有明显的泛灵论气息,雪巴人信仰许多住在该地峡谷、河流、山峰的神祇或精灵。他们认为要安全通过险恶的大地,膜拜这些神明是非常重要的。 为了安抚萨迦玛塔女神,今年雪巴人照例在基地营精心建了十几座美丽的舍利塔,每支远征队各一座。我们营地的舍利塔是一公尺半高的立方体,上面放三颗精选的尖石,一根三公尺木竿耸立在塔顶,上方有优美的杜松枝。帐篷上的竿子挂有五长串色彩艳丽的风马旗2呈辐射状飘扬,为营地避邪。每天早上天亮前,我们的基地营雪巴头,年约四十余岁,有长者风范,颇受敬仰的泽林会点燃杜松做成的香,在舍利塔边颂经祈祷。无论西方人或雪巴人都必须从右方走过舍利塔,并穿过味道甘美的香雾,接受泽林祝福,才能走进昆布冰瀑。

注2:风马旗上印有藏传佛教圣咒,最常见的是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借旗子的飘动将圣咒传给上苍。祷告旗上除了祈祷文,通常还有飞马像。马在雪巴人的宇宙论中是圣物,据信可飞快将祈祷文载往天堂。雪巴语称祷告旗为龙塔,直译即为风马。作者注 尽管虔诚遵守宗教仪式,雪巴人奉行的佛教却是灵活清新、不教条化的宗教。例如为了获得萨迦玛塔女神的庇护,所有队伍在每次进入昆布冰瀑之前都必须举行复杂的祭拜仪式。可是被举荐主持祭拜仪式的喇嘛既干瘦又虚弱,没能如期从遥远的村庄赶来,于是泽林宣布萨迦玛塔女神知道我们打算事后立即执行祭拜,可以先穿过冰瀑无妨。 圣母峰山坡上的人对通奸的态度似乎也同样马虎,尽管口头上遵从禁忌,但不少雪巴人自己却破了例。一九九六年有个雪巴人甚至和IMAX远征军的一个美籍女子发生私情,因此雪巴人把托普契的病归咎于山痴队帐篷内的婚外韵事显得很奇怪。我向费雪队上的二十三岁登山雪巴头江布指出个中矛盾,他坚称真正的问题不是费雪队上的登山客在基地营做酱汁,而是她到了山峰高处仍继续跟奸夫睡在一起。

远征过后十个礼拜,江布郑重其事说:圣母峰是神,对我,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只有夫妻睡在一起,很好。可是她和他睡在一起,对我们队不吉利所以我跟费雪说:拜托,费雪,你是领队,请告诉她,在二号营不要跟男朋友睡,拜托。但费雪就只是笑。她和他头一天睡同一顶帐篷,不久托普契就在二号营生病。现在他死了。 托普契是江布的叔叔,两人很亲,江布也参加了四月二十二日晚上把托普契抬下山的营救队伍。后来托普契在佩里泽停止呼吸,必须撤往加德满都,江布(在费雪鼓励下)及时从基地营冲下山,在直升机上一路陪着叔叔。他匆匆到加德满都,又急行回基地营,非常疲倦,对高度适应不良,这对费雪的团队可不是吉兆,费雪非常仰赖他,程度至少并不下于霍尔仰仗我们队上的雪巴登山头多吉。 一九九六年圣母峰在尼泊尔这一侧有许多老练的喜马拉雅登山好手,霍尔、费雪、布里薛斯、彼得、多吉、葛伦和IMAX队的奥国人萧尔等都是老将。不过有四位耀眼人物即使在这些好手之间也出类拔萃,这几位登山名家在七千九百公尺以上的高处展现出惊人的胆识和技术,因而自成一支联盟,一个是在IMAX影片中担任主角的美国人维斯特斯,一个是为费雪工作的哈萨克籍向导波克里夫,一个是受雇于南非远征队的雪巴人巴布,第四位就是江布。 江布外型出众,外向得过火,非常自负却极为迷人。他在罗瓦林地区长大,是独生子,不抽烟也不喝酒,在雪巴人之中十分罕见。他镶金牙,笑得怡然自在。虽然骨架小,体型不高大,但张扬的举止、勤奋的精神和非凡的运动天赋,使他获封昆布地区的桑达斯3。费雪跟我说,他认为江布有潜力成为新一代梅斯纳,梅斯纳是著名的义大利登山家,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喜马拉雅登顶者。 注3:桑达斯(Deion Sanders,1967︱),同时是美式足球跑锋和棒球大联盟外野手,为唯一跨足两种职业运动且都参加过冠军决赛的明星选手。译注 一九九三年江布年方二十,受雇为尼印圣母峰远征联军扛行李,首次崭露头角。该队由印度女子帕尔(Bachendri Pal)领军,队员也大多是女性,而他是队上最年轻的成员,起初只担任后援。但是他体力惊人,最后一分钟被指派参加攻顶,五月十六日没带补充氧气登上顶峰。 江布登上圣母峰五个月后,跟着一支日本队伍登上卓奥友峰。一九九四年春天,他为费雪的萨迦玛塔环境远征队工作,二度登上圣母峰,仍旧没带氧气筒。九月他跟着一支挪威队伍爬圣母峰西棱,遇上雪崩,他往山下滚落六十公尺后,设法用冰斧挡住跌势,救了自己和两个系在同一条绳索上的队友,可是没跟别人绑在一起的叔叔诺布却命丧黄泉。丧叔之痛给江布很大的打击,却未浇灭他的登山热诚。 一九九五年五月,他受雇于霍尔的远征队,第三次未带氧气筒登上圣母峰顶。三个月后他受雇于费雪,登上巴基斯坦境内标高八〇四七公尺的布洛德峰。一九九六年江布跟着费雪上圣母峰的时候,登山经历只有三年,却已参加了十次喜马拉雅远征,名列最高段的高海拔登山家,声名远播。 一九九四年费雪和江布同爬圣母峰,惺惺相惜。两人都有无穷的精力、难以抗拒的魅力,以及令女人为之倾倒的本领。江布把费雪当成师傅和典范,甚至学费雪将头发扎成马尾。他以特有的自负口吻解释说:费雪很强,我也很强。我们组成好团队。费雪给我的酬劳不如霍尔或日本人,但我不缺钱,我看的是未来,而费雪就是我的未来。他跟我说:江布,我强壮的雪巴!我要让你成名!我想费雪在山痴公司为我订了很多大计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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