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与睡是苏东坡生活中的两件大事,以醉与睡为题材的诗,多得不胜枚举,他有一首题为醉睡者的诗:
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
先生醉卧此石间,万古无人知此意。
他形容醉后的境界说:
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
露湿醉巾香掩冉,月明归路影婆娑。
还有一首睡起,描写睡的意境:
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值千金;
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
第一首有点遁世的味道,第二首把醉态刻画的最为传神,第三首夸张睡的价值,形容巧妙而寓意深远。
东坡在惠州时,除了日读陶渊明和柳子厚的诗文之外,不是醉就是睡,健康状况并不好,他有一首描写谪居生活而自我解嘲的诗说: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为报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
不料这首诗传到京城,又使东坡惹上了麻烦。
宰相章惇看了苏东坡的诗后说:
一个被朝廷贬谪的罪臣,居然过得这么舒服?哼!
于是命舒亶下了一道贬谪的诏令,再贬苏东坡去儋州。儋州就是海南岛,不但穷僻荒凉,而且有瘴疠之气,从内地贬谪到此的人,很少有能生还的。
在东坡尚未接到贬谪儋州的诏令前,却发生了一件相当凄美而哀艳的故事:
白鹤峰附近住着一位温都监,可以说是东坡的邻居,温家有一位才貌双全的独生女儿,对她倾心的青年不在少数,尽管媒婆进进出出到她家提亲,只差没踢穿了门槛,她却执意不肯嫁人,温都监夫妻也拿她没办法。
后来她听说家喻户晓的大文豪苏东坡到了惠州,而且就在附近的白鹤峰筑屋而居,她欣喜万分,常在夜晚徘徊白鹤居窗外,偷听东坡吟咏诗词,她对东坡的崇拜,可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时间久了,终于被东坡发觉,他急忙推窗察看的时候,只见一位白衣女子匆匆离去。
东坡为此颇感纳闷,几经打听,才知道是温都监的女儿出于仰慕所致,于是就想托人说媒。
偏偏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东坡接到了再贬儋州的诏令,遂即作罢而屏挡一切,渡海南下。
万万没有想到,多情的温姑娘竟因此抑郁而终,一缕芳魂归于太虚,将咽气的时候还叮嘱她的父母,一定要把她葬在江边,好眺望东坡的归路,其用情之深,感人肺腑。
苏东坡只带了小儿子苏过同行,先溯江而上,到广西的梧州,然后再由雷州半岛渡海到海南岛的儋州。苏迈原本在南雄做县令,这时候也被免了官,他和家人及苏过的眷属都留在惠州白鹤峰上。
东坡到梧州附近时,听说子由刚路过此地。子由在京中替东坡申辩,认为哥哥是被人诬陷,朝廷不应该把一个年迈花甲的多病老人,贬谪到蛮荒、遥远的海南岛去,结果他自己也被贬到雷州半岛来。
兄弟二人在藤州碰到了面,相见恍如隔世,感慨唏嘘,彻夜长谈,子由仍不免激愤神伤,东坡则开朗豁达,对于一再的贬调已经视为平常,笑呵呵的劝弟弟要看开点。
东坡在写给广州太守王古的信里说: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东坡父子登舟渡海,在七月初到达儋州,县令张中对东坡仰慕已久,所以非常礼遇他们父子,安置他们住在官舍里,时相往来,成了很好的朋友。
但是章惇仍然没有放过苏东坡,他知道苏东坡的名气大,人缘好,所到之处,各州县对他崇敬有加,接济资用,不遗余力;遂行文府县,不许东坡居住官舍,分明是逼东坡野居,最好是染瘴疫而死。
可是公道自在人心,当地人听说苏氏父子被赶出官舍,大家都说:
苏学士受天下人敬重,到这里来,是我们的造化,大家来替他盖房子。
于是众人争先恐后的挖土填泥,制作门户,很快就盖好了几间房子,使东坡享受到人情的温暖,虽然身处蛮荒,环境恶劣,仍能饮酒赋诗,读书著述,恬静的安渡晚年。
东坡将新居命名为桄榔庵,地处桄榔林中,迁入以后,曾作新居诗云: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
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
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俯仰可卒岁,
何必谋三顷。
桄榔庵虽然简陋,总算有个遮蔽风雨的容身之所,尽管一贫如洗,东坡仍然保持着诙谐而恬淡自适的个性。
邻居对他们父子都另眼看待,有时早上开门,一块鹿肉已经挂在门外,那是附近的猎户送的,也常有人送些芋头或水果来。
东坡经常一个人东游西荡,身上背了一个大瓢,一路走一路唱以前在黄州所写的哨遍: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余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穉。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复奚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这是东坡将陶渊明的归去来辞稍加櫽栝,使合声律而便于歌唱,他说:
陶渊明赋归去来辞,有其词而无其声,乃稍加櫽栝,使就声律,使家童而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来而知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
苏过虽然没有父亲的名气大,但是文学艺术的造诣已有相当火候,比两个哥哥都强,算是继承了东坡的衣钵。
在海南岛两年半,苏过协助父亲整理杂记文稿,编成东坡志林,及尚书注解。
杭州有一位制墨商潘衡,由于生意不佳,突发奇想,专程跑到海南岛去找苏东坡,跟他研究制墨。在材料、设备极度缺乏下,只有用烧松脂烟灰和牛皮胶,这是最古老的方法。
为了制墨,半夜里起了火,几乎把东坡的桄榔庵烧掉。他们制的墨虽不理想,但是潘衡回到杭州,把店里的墨价提高了三倍,说是在海南岛向苏东坡学得了制墨的秘诀,制的墨与众不同,居然大发利市,苏东坡听了真是觉得时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