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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七

苏东坡外传 楊濤 3600 2023-02-05
东坡在密州虽然为时不久,生活远较往常艰窘,但却写了不少杰出的诗词作品,如前面提到过的那阕江城子,便是初到密州,梦见亡妻王弗之后所作,情词凄婉,动人心弦。 另一阕水调歌头,更是众所周知的名作,是他四十一岁时,中秋之夜,酒后思念弟弟子由所写: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前段是见月思君,后段怀念弟弟,一片忠爱情思,浓郁感人,不怪有人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可尽废了。 日后神宗皇帝读了这阕词,也感叹道:

苏轼仍然是爱君的! 李公择是东坡的知心好友之一,不但常有来往,从他写给李氏的一封信里,可以看出他们之间推心置腹的密切关系,信上说: 示及新诗,皆有远别惘然之意,虽兄之爱我厚,然仆本以铁心石肠待公,何乃尔耶?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 李公择有一种怪癖,专爱搜集好墨,亲友如有好墨被他发现,总要想尽办法,把墨弄到手,日子久了,书房墙壁四周,琳琳琅琅,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墨,爱如珍宝,所以苏东坡讥笑他是: 非人磨墨墨磨人! 熙宁九年丁巳三月,李公择曾经专程到密州找探望苏东坡,欢聚了一个多月,才扬帆辞去。

东坡曾为他填了一阕蝶恋花,题为暮春别李公择,道出了内心对挚友殷切的系念之情。 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路尽河回人转柁,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东按另有一阕蝶恋花的词,也是在密州任上写的,非常出名,题为春景,后来被收入宋代六十名家词选中,此词一出,不但传诵一时,近千年来仍脍炙人口。其词如下: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密州时期的东坡诗,流露出对大自然的静谧喜悦,达到了乐天知命,物我浑然一体的境界。如西斋诗中: 起行西园中,草木含幽香;榴花开一枝,桑枣沃以光。

鸣鸠得美荫,困立忘飞翔;黄鸟亦自喜,新音变圆吭。 杖藜观物化,亦以观我生,万物各得时,我生日皇皇。 在坎坷的境遇中,东坡总是以赋诗填词,排遣胸中的块垒,由于生性豁达,加以历练日深,醉心山水之间,久受大自然薰陶,胸怀日渐犷伟磊落。 如吏隐亭诗中: 纵横忧患满人间,颇怪先生日月闲; 昨日清风眠北牖,朝来爽气满西山。 再如望云楼诗中: 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 可见东坡此时的心境,已把一切都看开了,将自己比作出本无心随风飘浮的白云。 但是苏东坡绝不是一个悲观、颓唐的人,不久调任徐州太守之后,立即展现了他在行政上的才能。 徐州城是交通和军事的要冲。东坡到任三个月,遇上了一次大水灾,黄河在城北五十里处决口,汹涌澎湃,淹没了方圆几百里的农田房舍,加上豪雨不休,城墙岌岌可危,全城百姓惶恐万分。

东坡奋不顾身,率领军民筑堤防洪,足足有一个半月,整天都生活在泥淖里,晚上也不回家,就住在城墙上临时搭盖的草棚里,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督导施工。 满城军民由于太守冒险犯难的精神感召,人人奋勉,个个争先,搬石运土,和洪水搏斗,这种团结精诚的力量,终于避过了一场灾难。 洪水退后,万众欢腾,东坡又奏请朝廷拨款,在城外筑一道防洪水坝,以防后患。同时在东门建造一座黄楼,自己写了一篇文章勒石纪念。他在徐州的政绩,赢得了百姓衷心的爱戴。 徐州城与有一座燕子楼,据说是唐朝的张建封,镇守徐州的时候,为绝代佳人盼盼所筑。张氏对盼盼一往情深,十分宠爱,后来张建封病故,盼盼感念他的深恩,竟绝食殉情而香消玉殒。

一天夜里东坡做了一个梦,梦中登临燕子楼,会见了佳人盼盼,第二天即寻访该楼,并填了一阕永遇乐,叙述其事: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铮然一叶,黯黯梦魂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东坡的妹壻秦少游和晁旡咎两人,曾经联袂到徐州探望东坡,东坡以盛宴款待,开怀畅饮,相谈喜欢。 席间东坡问少游: 别后太虚可有得意佳作? 少游答道: 有一阕水龙吟的词,是赠给名妓娄东玉的,自己觉得还满意。 东坡立即催说: 唔,那你就念出来听听吧。

于是秦少游念道: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秦少游念完之后,原以为会得到东坡的称赞,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东坡居然摇摇头说: 开头十三个字,却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虽然未再说下去,秦少游已感到惶愧不已,由于他对东坡的文学造诣极为钦佩,视如师长,又加上一层郎舅关系,对他的批评,自是欣然接受,于是他说: 还有我游会稽,住在蓬莱阁,与会稽太守程公辟饮酒的时候,填了一阕满庭芳,也念出来你听听如何?

东坡还没来得及答话,少游即开始念道: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 呣,好!东坡才听了两句,已忍不住叫起好来,他说:好一个山抹微云,生动雅致极了!你再念下去。 秦少游一听东坡赞赏的话,高兴地继续念下去,连声音里都充满了喜悦: 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袂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秦少游念完前半阕,东坡又连声称赞: 好好,很好! 少游又接着念下半阕: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心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由于东坡特别欣赏秦少游这一阕词的第一句:山抹微云,此后乃戏称他为:山抹微云君。其中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几句也极为人所称道。

晁旡咎问东坡: 自水调歌头赢得天下人传诵以来,可有近作? 东坡笑笑回答: 我也有一阕词说楼上事。接着他即念了一遍那阕记述梦临燕子楼的新作永遇乐。 晁旡咎听后连声称妙: 只用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三句,便把张建封燕子楼的一段往事给说尽了。 徐州附近有一座云龙山,山上住了一位隐士张天骥,东坡慕其名入山拜访,张氏久闻东坡文名,又是当今太守,遂在山中的放鹤亭上,设了酒宴款待东坡。 徐州古名彭城,当地的山势像一个有缺口的大环,放鹤亭正建在缺口的地方,春夏之间,远望草木连天,秋月冬雪,千里一色,在风雨阴晴不同的气候里,景色更是变化得多采多姿。 张氏在山中养了两只鹤,既驯良又健飞,每天早上在亭边把它们放出去,任其自由飞翔入云,或觅食于陇亩,一到黄昏时分,就飞回来宿楼,因此张氏就将亭子名为放鹤亭。

东坡及张天骥在亭内畅饮,放言高论,有关隐居之乐,及好鹤、好酒的掌故,并即席作了一首放鹤招鹤歌,回城之后还写了一篇放鹤亭记,记述他入山的经过,言外之意对隐士的生活,颇为欣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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