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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六

苏东坡外传 楊濤 4615 2023-02-05
新任太守到职之后,东坡更加清闲,熙宁五年末,曾经奉命前往湖州,相度堤堰利害,道经潮州,到金山寺去拜访佛印。 那一天正赶上有盛大的香火会,成千上万朝山进香的人,拥挤在寺内,东坡想挤进去见佛印一面,却很困难;踟蹰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换穿上官服,由侍卫护送前进,群众见他这般装束,必定是个大官,遂自动闪开一条路,让他进入寺内。 东坡远远望见佛印禅师,正高坐在讲坛上,接见问道的善男信女,看到东坡驾临,乃高声问: 苏学士何来?此间却无你的坐处。 东坡听了,知是禅机,随口戏答: 既无坐处,何不暂借和尚的四大身体,用作禅床? 佛印禅师说: 山僧有一句转语,请问苏学士,若能立即答出便罢,若有迟疑或答不上来,须解下腰中玉带留镇山门。

好,就此说定。东玻解下腰间玉带放在案上说:大师请问罢。 佛印和尚笑嘻嘻的说: 山僧四大本无,五蕴皆空,学士要在何处坐? 东坡一时语塞,竟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不觉脸色一红。 佛印急呼侍者: 收此玉带,永镇山门。 东坡只好笑笑让侍者将玉带取去。 当下佛印取出一套衲衣来赠与东坡,并赋诗二首。 东坡也步其原韵和诗一首道: 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锋机; 欲教乞食歌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 后人有以诗评论此事者说: 既然四大皆空去,玉带将悬何处腰? 佛法大都空里事,山门留镇亦徒劳。 东坡爱食烧猪,佛印常烧猪以待东坡来食,有一天佛印和东坡约好了来访,照例又在东坡到达以前做好了烧猪相候,不料等东坡到后,却发现烧猪被人偷吃掉了,可见金山寺内另有酒肉和尚,弄得两人啼笑皆非。

于是东坡作小诗一首: 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东坡与佛印虽然是一僧一俗,却相处融洽,不拘形迹,每次相聚,必是联袂游山玩水,饮酒赋诗,甚至相互戏谑,不以为忤。 一日东坡与佛印同游山中,忽见一只黄鹂鸟载飞载鸣,穿林而过。东坡乃联想起,鸟字在乡间俚语中,常被引用为男性阳物的代名词,于是想借此开一开佛印的玩笑,他说: 古代诗人,常将僧字与鸟字在诗中相对。 何以见得?佛印尚未听出东坡话中的含意。 东坡回答: 举例说吧,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岂不是以僧和鸟相对?还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很佩服古人以僧对鸟的聪明巧思。 佛印这时已会意东坡是在暗中骂他,即时很巧妙的向东坡说:

这就是我以僧的身分常和你相对而坐的理由啊! 东坡没有料到自己反而被佛印骂了,心中不得不暗服佛印的过人机智。 当下两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东坡在金山盘桓多日之后,辞别佛印前往湖州,太守孙觉原是东坡老友,两人相见,把酒言欢,相互约定不谈时事,只准饮酒赋诗,谁违犯了就罚酒三大杯。 东坡有诗记述此事说: 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 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 天目山前绿浸裾,碧澜堂上看衔舻; 作堤捍水非吾事,闲送苕溪入太湖。 苏东坡在杭州任通判,前后四个年头,公务之暇,一直不倦于四处游历,在与毛令方尉游西菩寺诗里面说: 推挤不去已三年,鱼鸟依然笑我顽; 人未放归江北路,天教看尽浙西山。

又在祈雪雾猪泉出城马上作赠舒尧文的诗里写道: 三年走吴越,踏遍千重山;朝随白云去,暮与栖鸦还。 杭州任满之后,于神宗熙宁七年(西元一〇七四年)调往密州,他对杭州依依不舍,临行时向朋友说: 倘与西湖有缘,愿再来。 那时已是深秋,东坡拜别了南北山中道友,起程沿水路北上,与杨元素同舟。 友好一路相送,张先(子野)、陈令举、李公择、刘孝叔等人同到松江,夜半月出,置酒于垂虹亭上,与东坡饯行。 张先已八十五岁,白发盈颠,一派老天真模样,步履稳健,谈笑风生,而且诗作不衰,歌楼舞榭,处处可听到演唱他作的歌词。这时他在席间写了一首定风波令,咏述当时的情景。 其他在座的人,也都赋诗联句,开怀畅饮,一直热闹到五鼓时分,才尽兴而罢。

东坡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山游山,遇水玩水,过润州时,在金山寺和佛印欢聚,一耽搁就是三个月,直到过了年才又束装北上。 到了密州,听说晁端彦将出使杭州,遂写了一首五言长诗给他,诗中说: 西湖天下泉,游者无愚贤, 深浅遂所得,谁能识其全? 三百六十寺,幽年遂穷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难传; 至今清夜梦,耳目余芳鲜。 胡不屏骑从,暂借僧榻眠, 应逢古渔父,苇间自夤缘, 问道若有得,买鱼勿论钱。 晁端彦和东坡是老朋友,所以写这首诗给他,诗中流露出东坡对杭州的深切怀念,和密州比起来实有天壤之别。 密州属山东省,在青岛附近,地脊民贫,只出枣、麻、桑树,东坡去时正遇上荒年,不止是百姓啼饥号寒,饿殍载道,官员的薪俸也极微薄;所以东坡的生活十分清苦,经常和通守刘延式至郊外寻菊果腹。

他还写了一篇菊赋,在序言中说: 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萧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延式,循古城废圃,求菊食之,扪腹而笑。 东坡贵为太守,生活之清苦尚且如此,一般平民百姓的贫苦状况,实不堪想像,无力偿还青苗贷款的贫民,有的入狱,有的铤而走险,盗贼锋起,灾民逃生,流离失所。 东坡含着眼泪向刘延式说: 新政为害如此之烈,也必是王安石始料所不及的啊! 刘延式无限感慨的答道: 王氏变法的动机原本不恶,新政也并非一无是处,免役法你不是也赞成吗?只可惜求治太急,所用非人,又刚愎自是,才弄得天下大乱! 东坡同意的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刘延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东坡: 传说早年王氏曾托你乘返乡之便,带一瓮长江瞿塘中峡的水,而你却带的是下峡之水,结果被王氏识破,可有此事? 不错。苏东坡说:他患有痰火之症,医生告诉他,用阳羡茶可治愈,但是必须用长江中峡瞿塘的水煎服,方能有效,当时我在家乡守父丧已满,正将返京复职,他就写信要我出川时顺道带一瓮中峡的江水进京。 刘延式困惑的又问: 那你为何却带了下峡的水?而他又如何能辨识出不是中峡的水呢? 东坡微笑着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于是讲述了取水的经过。 东坡在船过中峡时,将取水的事给忘记了,等他想起来,船已到了下峡。 东坡急忙招呼船夫: 快调转船头,我要返回中峡取水。 船夫摇摇头说:

老爷,三峡相连,水似瀑布,你看这船行如箭,要回船逆水上行太难了!一个不留神就有送命的危险啊! 那怎么办?东坡迟疑了一下又问:此处可有停船码头?附近有没有人家? 船夫打量了一下两岸的地形说: 再往下行二里,可以停船,也就有人家了。 东坡说: 你可知道三峡之水,那一峡最好? 船夫笑道: 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上峡流过中峡,中峡流到下峡,昼夜不停,同样的江水,那有好歹之分? 东坡听后也觉有理,再行二里停了船,为了证实船夫的话,找到岸上一位老人询问结果,也和船夫的回答一样。 东坡暗想,王安石胶柱鼓瑟,三峡之水既然相同,又何必定要中峡之水?因此在下峡取了一瓮,带回京师,送入相府。 东坡进了相府,被引至东书房稍候,在王安石尚未出见之前,东坡不免浏览房中陈设,偶见案头书镇下压有一方素笺,上面有未完成的诗稿,五言、七言各两句。

五言写的是:明月松间叫,黄狗卧花心。 东坡看后心想:明月如何能叫?黄狗如何能卧花心?简直不通之至。 再看下面两句七言诗是: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东坡更觉好笑,黄花乃是菊花,开于深秋,傲霜耐寒,其花最后焦干枝烂,并不落瓣,说是吹落黄花满地金,岂非大错特错?王氏新政利弊姑且不论,而他的诗文却能自成一家,下笔万言,倚马可待,如今只不过事隔两年,何以诗不终韵,而又如此欠通,宁非怪事? 也是东坡当时年事尚轻,不免莽撞,竟情不自禁的提起笔来,将前两句五言诗中的叫改为照字,心字改成荫字;又在七言诗后面续上两句: 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完之后,方才想到如果王安石出来当场看到,太过使他难堪,遂将诗笺折叠起来,仍然压在书镇下面,等自己走后再让他发现也就无妨了。

不一会儿仆人进来知会说,相国出来了。 王安石走了进来,两人相见寒暄,东坡觉得王氏除了稍带倦容之外,并无显著的病态,遂即说明送水的来意。 安石表示谢意之后,即命仆人打开瓮,取出一壶水来煮沸,另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冲泡,茶色半晌方见。 安石乃问东坡: 此水何处取来? 东坡不得不答说: 中峡。 安石再问: 果真是中峡? 东坡见安石似是看出了破绽,但既已说了中峡,只好硬着头皮说: 正是中峡。 王安石摇摇头诡谲的笑了起来: 这明明是下峡的水,子瞻何必欺骗老夫? 东坡大惊失色,乃将取水真相,一一陈述,又鼓起勇气问: 卑职愚昧,伏乞恕罪,相国可否明示何以辨出这是下峡之水? 王安石捋了一下颔下稀疏的胡须,老气横秋的说: 这瞿塘的水性解说,出自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水性太缓,惟有中峡的水,缓急相半,心性中和,所以太医嘱用中峡之水蒸茶,医治老夫中睆变症;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方才见茶色迟迟出现,故知必为下峡之水。 东坡听毕起身拱手说道: 卑职识浅,承相国教诲了。说完即欲告辞。 王安石笑笑说: 这点冷僻常识,算不得什么,老夫今日偶然无事,子瞻光临,甚为难得,老夫所作字说前承你指正,自察确有牵强疏漏之处,可否多留片刻,也好多讨教讨教。 东坡一听,心里说:方才你已扳回面子,干么还要缠住我不放?但是表面上却又不得不说: 卑职岂敢! 王安石说: 子瞻文名盖世,又长于诗联,老夫集了几句联语,却不能成对,你可愿一试? 东坡暗想,要考别的,难说有把握,作对联应无多大问题,遂答道: 卑职敬遵雅命。 王安石说: 今年闰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立春,所以在一年内两头春,且有两个中秋,因此我作成了一联是: 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中秋。请对上联。 苏东坡本以为自己长于联句,不致作难,却不料此联太过蹊跷,一时竟对不上来,不觉满面羞赧。 王安石急忙说: 不妨事,不妨事,子聃通判杭州,想必到过苏州、润州? 皆曾游过。东坡田答。 安石接着说: 苏州金阊门外,到虎丘的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半路叫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长江,有金山银山玉山,叫做三山,都有佛殿僧房,因此老夫各作成了一联: 写苏州的是: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写润州的是:铁瓮城西,金银玉山三宝地。请子瞻试对下联。 东坡沉吟多时,两联都未能对出,深感尴尬。 王安石说: 这几联虽然不敢说是绝对,确是不容易对上来,子瞻不必在意,老夫绝非有意为难于你。说着指指书房四周说:这书房内共有十二个书橱,经史子集皆有,但凭子瞻任意抽取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老夫试答下句如何? 东坡觉得此老如此卖弄自己饱学,岂非有些过火?难道他真能把这许多书背诵如流? 安石见东坡迟疑不语,遂又催促说: 子瞻何妨一试? 东坡只好答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毕顺手将经史子集四类各抽出一本,从中间翻开各念一句,安石无不一一随口接答出下句来,使东坡不得不叹服王安石在学问上所下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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