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原始森林的边缘

第12章 我的生平

原始森林的边缘 史懷哲 27837 2023-02-05
我在一八七五年元月十四日出生在上阿尔萨斯的凯撒斯堡。住家座落在小镇的出口处,左边有一座小小古塔。我的父亲在基督教教会里担任代理牧师兼教师,这地方大半都是天主教徒,从阿尔萨斯变成法国领土以后,这个小小的教区被废止了,现在连小小的古塔内也驻着宪兵,我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一个长我一岁的姊姊。 这个小镇是因中世纪著名的传教师凯塞斯培克(一四四五︱一五一〇)而得名的。他生在瑞士的夏福豪森,当他父亲死后,他就被送到凯塞斯培克祖父的身边长大成人。我出生的一八七五年,正是葡萄最丰收的一年,我为自己少年时候能在盛产葡萄的小镇度过,深感自豪。我出生后的半年间,我的父亲搬到岷斯达达尔去,我的母亲就是出生在岷斯达达尔,她是一位牧师西林嘉的女儿。

搬到岷斯达达尔的琼斯巴哈时,我的身体十分孱弱。当父亲参加就任典礼时,母亲让我穿上白色衣服,尽可能将我装饰得漂漂亮亮。但是典礼过后,附近牧师的太太们,却没有一个人向我母亲称赞过她面色苍黄的儿子。大家只掩饰着说些闲话,因此我的母亲这些话都是母亲告我的忍无可忍,抱着我回到寝室,热泪盈眶地哭泣起来了。 这时,我什至被认为没有什么指望了。 然而邻居一头母牛的奶水和当地新鲜的空气,却把我奇迹地救活过来了。从两岁起,我终于又变成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孩子。 就在那里,我同三个姐妹,和一个弟弟,度过快乐的童年生活。 我本来有一个名叫恩玛的妹妹,她排行第六,可是不久后竟告夭折。 我最初的回忆是恶魔。三、四岁时,家人已允许我于礼拜日上教堂。我视上教堂为一星期中的消遣。当我打呵欠或大声歌唱,女仆就用手掩住我的口,至今我仍记得她戴着捻线编织成的手套接触到嘴唇的感觉。那且不提,一到星期日,透过风琴边上方闪闪发亮的玻璃窗,我发现到一张满腮胡须的脸,正张大着眼窥视堂内。我曾在琴韵歌声萦绕不绝时见过那张脸,但是每当我父亲在祭坛上祈祷时,便不见了;琴韵歌声再响起时,又马上出现了;父亲一开始讲道,立即又消失无影了;不久,布道完毕,开始奏乐歌唱,便再度现身了。这是恶魔在窥视教堂,所以才会在父亲宣告神喻时逃跑出去。我这样认为。每个礼拜日所经历的神学,使得我孩童时代的信仰受到决定性的影响。直到上了学以后,才逐渐明白那个奇妙现象的原委。原来那位满腮胡须探头缩脑的人,是弹风琴的伊尔德斯先生,他的面孔反映在安装于风琴上的镜中,那面镜子是为了要知道我父亲何时登上祭坛而装置的。

此外,还有一件使我首次意识到自我羞愧的幼年回忆。那是我还穿着婴儿服的时候,父亲在有蜂窝的内院里工作,我在内院里的小凳子上坐着。忽然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停在我手上,在手中爬来爬去,我觉得很好玩,突然我惊叫了起来。原来这只小动物是蜜蜂。牧师先生从蜂窝中夺取满是蜂蜜的巢,当然会激怒蜜蜂,于是刺伤牧师的儿子以示报复。家人听到喊叫声,急忙跑出来,这时没有人不可怜我,女仆抱我搂入怀中亲吻我、哄我。母亲总归是母亲,责备父亲没有先考虑我的安全就捣弄蜂巢。由于我过分地被溺爱,于是趁机撒娇哭了起来。不久,突然察觉到虽然漱漱落泪,却不觉得痛了。我的良心命令我立刻停止哭泣,然而我为了要得到更多的关怀,仍旧抽抽噎噎地哭泣着。尽管已无此必要,可是还想获得安慰,但是事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内疚,心里不痛快了好几天。长大后,每当忍不住要向人家夸耀经历的时候,此事就不知已提醒过我多少次了。

童呆时代我怕得要命的人是挖坟者耶古烈。礼拜日早上信号钟响过之后,他携着洗礼用具唱着赞美歌来到牧师馆。经常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说:长角啦!长角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我的额头特别凸出,而我又在圣经里看过摩西长角的图片,所以我很在乎额头凸出。我不明白耶古烈是如何得知我担心的事。总之,他不但知道而且还加以宣扬。星期日,在他敲响唤人铃之前,只要看到他在玄关前弄掉鞋上污垢的影子,我就很想溜走。可是我就像兔子被蛇缠住一样,被作弄着。除了迎接他,额头被摸着听那令人生畏的说教外,简直束手无策。大约一年的时间,我无法摆脱这种不安,多亏后来向父亲提起摩西长角的事,才得知摩西是唯一长了角的人,以后就一点儿也不再恐惧了。

耶古烈发现我不再受骗后,便想出新点子,谈起军队的事。他说:现在我们是普鲁士国民。做为普鲁士国民,无论是谁都不能不当兵的。而士兵是要穿铁衣的,所以小朋友,二、三年后不到对街铁匠那儿去做件铁衣是不行的。因此一有机会我便伫足在铁匠的工作场前面,打听是否有士兵来做铁衣。却始终只见到为打造马驴的铁蹄而来的。后来我站在骑兵画前自语道:士兵为什么要穿铁衣呢?被母亲听到了,母亲才告诉我普通兵穿的是呢绒衣,而我将来可能当普通兵,因此也就安心了。 虽然耶古烈是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的老兵,同时也是个一本正经的幽默家。他打算要把我教育得能识风趣,可惜方法太过于严厉了。 身为掘墓人的他,颇有威严。走过教堂时显得品格堂堂。但是一般人却认为他是个怪人。那是晒干草时分的事。有一天早上,正好他拿着耙子要到草原去,这时来了一个人,对他说父亲去世了,要他掘座坟墓。于是他搭讪道:嗯,这时候说家中老爷死是吉事。盛夏里某个星期日的黄昏,我们从他家旁边经过,他泪眼盈眶地走到我父亲身旁,滔滔述说小牛的事。原来他有一头像狗那样驯服的漂亮小牛。在初夏时他把小牛寄养在山上牧场,正好这天去探望它,可是它已不记得他是饲主,视他为陌生人。他为这种忘恩之事生气,不让小牛再回到牛舍,立刻卖掉它。

我不认为上学是可喜的事。十月里某个晴天,父亲让我抱着石板,带我上女老师那儿。我一路上哭个不停。因为我感受得出梦和可贵的自由即将结束了。后来深深觉得新鲜事是美妙的。有这种感触时才不再有受骗的感觉。时时超越幻想,进入未知之事物,乃成了我的习惯。 我感受最深的事是督学的第一次视察。因为女老师拿教学日志给督学时,不但举着的手颤抖,而且那张装模作样的脸也堆满笑容,还弯腰鞠躬的。事实上我深受感动的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教科书的作者。低年级使用的绿色读本和高年级使用的黄色读本,都印有修达因埃尔特的名字,那是督学的名字。因此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其重要性仅次于圣经课的两本教科书的作者。但是见面后却不觉得他如何出类拔萃。身材短小、秃头红鼻、肚子突出,身穿灰色衣服。不过我却觉得他深藏不露。我所以这样说,只因为他是一位作家。

见过作家后不久,我再体验了一次更大的经历。邻村有个做买卖家畜和土地,名叫马乌雪的犹太人,偶尔会驱驴车路过琼斯巴哈村。由于当时没有一个犹太人居住在琼斯巴哈,所以此事对村内少年来说,是件奇事。他们在马乌雪的后面追赶着、戏弄着。我自认已经长大了想要显示自己的成熟,于是有一天也加入了同伴的行列。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做我自己也不明白。反正就是和大家一起在马乌雪与驴子后面追赶、嘲笑他:马乌雪!马乌雪!其中有个勇敢的家伙,把围裙上衣的边缘,揉成猪耳朵,接着奔向马乌雪的身旁去嘲笑他。我们就这样一路跟着他,直跟到村子尽头的桥边。但是白须、满身荞麦皮的马乌雪却像驴子般,慢吞吞继续走下去。只偶尔往后瞧瞧,难为情而温和地朝我们微笑。我们被这个微笑震住了,默然地面对着他。于是我们遂从马乌雪那儿学到了某些东西。对我来说,他成了伟大的教育家。自那次以后,我都很礼貌的向他打招呼。到了琼那津以后,常与他握手,陪他走了一段路。他从未注意到他对我有什么样的意义。据说他是放高利贷的土地掮客,我从不去查证。在我来讲,他仅仅是面带宽大微笑的马乌雪。纵使今日,当我想大发脾气时,便会因为他而忍耐住。

虽然我不喜欢打架,却喜欢和同伴扭在一起较量力气。有一天,我与格尔克.尼捷尔姆争吵(格尔克如今已永眠地下)。虽然他力气比我大,比我强,结果我总打败他。他不甘心的叫着:见鬼,要是我也像你一样,每周喝两次肉汤,也会和你一样强壮。我讶异比力气会带来如此结果,便无精打采的回家去了。格尔克明明确确地说,我再没有赢他的机会了。村内的少年们不把我看成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在他们看来,我环境比他们好,我是牧师的儿子、众人的宠儿。这也正是我苦恼的原因。我希望和他们一样,能有相同的处境。我变得一味讨取肉汤,一看到餐桌上冒着热气的肉汤,便听到格尔克的声音。 由于这个缘故,我细心地注意到我和大家的确有点不同。冬天穿的是父亲旧衣改成的斗篷,村内少年却又不穿斗篷。西服商人让我试穿斗篷时说道:很合身。少爷简直像绅士咧!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泪珠。穿斗篷亮相的日子来临了。那是星期日早晨上教堂的时候,我不愿意穿,并大吵大闹,虽是挨了父亲一巴掌,也毫无用处。最后我没有穿斗篷和大家上教堂。以后遇到要我穿上斗篷时,我照样会哭闹一番。虽然为了这件斗篷,不知挨打过多少次,我依然坚持己见。

同一年冬天,母亲带我到修多拉士普克去拜访亲戚。母亲趁机顺便想为我买顶帽子,于是走进一间琳琅满目的商店。试戴了几顶后,母亲及店员一致认为漂亮的水兵帽最合适,立即要我戴上。但是万万没想到我坚决不肯,因为村内少年没有人戴水兵帽。不要水兵帽,那么你要那一顶呢?店员如此一问,我便哭闹起来,店里的人立刻围上来。店员责问道:那么你到底要什么样式的帽子呢?真会挑剔。我回答说:我讨厌什么鬼新式帽子,我要村内男孩所戴的那一种。于是一位女店员走向里面,从旧存货中很快地找出一顶茶色的帽子来。那是一顶能盖住耳朵的帽子,我雀跃地戴上它。然而可怜的母亲,却为了她这笨儿子遭到了颇为不逊的轻蔑眼光,使母亲在商人面前感到难为情,我觉得对不起她,可是母亲并没有责备我。我暗地里想过,不知何故却始终想不通。

在村里念小学的期间,这种痛苦的挣扎一直持续着。不但我的生活受到影响,连带使父亲的生活也感到颇不愉快。我不愿意戴那种除大姆指外其他四指并在一起的手套,这种手套是村内少年们不戴的。平时我只穿木鞋外出,因为他们只有在星期日才穿皮鞋。每回客人来,由于我必须打扮得与身分相称地出来见客,所以会重演哭闹。在家,我是万事顺从,只有穿着童礼服陪客人散步这件事,我会如前所述,成为惹父亲生气的顽童,或挨巴掌被关在地窖里的小英雄。我实实在在觉得拂逆双亲是对不起良心。值得安慰的是,比我大一岁的鲁意丝姊姊了解我的心情。 村里的男孩子们并不知道我为他们而受到何等的痛苦。尽管为了和他们一样费多少努力,他们却只如耳边风。只要有一点小纠纷,他们就用少爷这个恐怖的字眼痛骂我、伤害我。

上了小学后,我逐渐知道学校是为我们而准备的人生学校。我马上就尝到一次极痛心的经验。那是一位朋友背叛了我。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最初我听到半吊子时,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认定此语是适于表达特别强烈的厌恶感。新上任的女老师格蔻儿是我所不喜欢的人,于是奉送这句秘语给格蔻儿老师。与我最亲密的同班同学在放牛时,我神秘兮兮地说:那位老师是半吊子。不过你可不能对别人说哟!他答应不说。 不多久,我们在上学途中争吵了起来,他在入口的阶梯上对我说:好!现在我要报告老师,你说老师是半吊子。由于没料到他真的会背信,我也就不在乎这个威胁。可是一下课,他真的走到教桌边去告密:老师,阿尔贝特说老师是半吊子。幸好老师不明白半吊子是何意,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是在我来说,却是无比恐怖的事件。初次尝到受人背叛的经验,我对人生的期待竟被粉碎殆尽。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心平气和。也由此体认了所谓人生,乃是让我们遭受创伤、一连串的打击,并且不让创伤愈全的世界。我就是身负这种创伤。后来我所遭到的打击,虽然有比这最初的打击更严厉的,却没有一个打击能有这样的教训。 在我未入学之前,父亲已用老式的方形钢琴教我音乐。我不常看谱弹,我喜欢随兴弹弹,自己配上伴奏,弹小曲、赞美歌之类的旋律。唱歌时间,女老师一直逐一地数着音符,没有伴奏地弹赞美歌,我觉得很不悦耳。于是休息时间一到,我便询问老师为何不弹伴奏,并且还郑重其事地在钢琴前弯腰,凭着记忆弹起和声。女老师对我投以嫌恶、惊讶的眼光。接着依旧只用一根手指弹赞美歌。于是我领悟到我能做老师做不到的事。也因向老师卖弄自己的才能,感到可耻。 一般说来,我是不能很快学会读和写的,我还算得上是一个温顺爱做梦的学生。记得那是一年级的事。父亲在我未上学之前就对我说过许多圣经故事,其中也有大洪水的故事。那件事发生在多雨的夏天。我突然问父亲:甭说我们这里,要是不停地下了四十天左右的雨,岂止是房子附近会有水,山上到处不都是水吗?父亲回答道:是啊!那时候混沌初开,雨倾盆似地下个不停,哪像现在这种小雨。因这个说明我才知道。上了学校以后,听女老师讲洪水的故事,便等着要听老师那时期的雨与现在的雨之区别。可是老师却没说。我在座位上叫着:老师!请说详细些。连她要我安静的话也没听入,又继续嚷:老师忘了说那时期是倾盆大雨,不是连绵小雨。 八岁时,父亲知晓我的愿望,送给我新约圣经。我聚精会神地读它。我最感兴趣的是东方贤人的故事。耶稣的双亲如何处理这些贤人所赠送的金子宝物呢?为什么后来又会贫穷呢?这些都令我难以理解。东方贤人从未照顾年幼的耶稣,我觉得这颇不可思议。没有记载伯利恒的牧人们后来怎样成了耶稣的弟子,因此一点也不感兴趣。 升上二年级后,每周有二次习字。正好老师前一堂课教高年级唱歌,而我们低年级的课早下课,就常常站在高年级教室外面等候。当时唱的是二部合唱。一响起在那儿的水车场,心旷神怡。美丽的森林哟!是谁使你如此。的歌声,我就得倚住墙壁才不致跌倒。因为二部和声的欢乐在我身上澎湃着。我第一次听到管乐器的吹奏声,差一点窒息,虽然不觉得小提琴的音色悦耳,却也费了颇长的时间才听惯。 我念小学时,村里才流行骑脚踏车。我早就听说过骑高座脚踏车的人曾惊吓了马儿,惹得骑师十分生气。有一天早上下课时间,我们在校园里玩耍,得知,快跑车要顺便经过对街饭馆的此一消息,便不顾学校跑了出来,出神地看着放在外边的高座脚踏车。连大人也聚集了不少。大伙一起等候骑脚踏车的人喝足葡萄酒,不久他从里面出来。看到他穿着短裤,不由得齐声大笑。但是他敏捷地跨上脚踏车,快速骑走了。紧接着高座脚踏车之后,是八〇年代中期所谓康卡儿的中高型脚踏车出现了。不久,矮座脚踏车也逐渐可以看到了。因此,若是没有勇气骑高座脚踏车,便会被看成无用的人。 我是在琼那津求学毕业前一年,才拥有梦寐以求的脚踏车。那些钱是我教成绩差的学生数学,大约一年半的时间才存起来的。半新的脚踏车须二百三十马克。牧师的儿子骑脚踏车一向被认为不合身分。幸好父亲没有这种偏见,也没有责备过我。 修多拉著名的东洋学者兼神学者罗伊斯不喜欢神学院学生骑脚踏车。一八九三年,成为神学院学生的我,带着脚踏车搬进宿舍。舍监说:只有在罗伊斯教授不在的时候,才可以骑脚踏车。 现在的年轻人绝无法想像出脚踏车的出现,对我们是何等地重要。从前我们虽然朝夕出入徜徉在自然中,但是万万想不到我们竟有开创自然的可能性,我欢欣并善加利用这个可能性。 一回想起最原始的脚踏车,便会联想起番茄的最初回忆。大约是六岁时,邻居拿了几个来说道:是自己田里出产的红水果,很稀少哪!母亲并不知道烹调的方法,不知如何是好。在餐桌上当做调味料,一点也不讨人喜欢,结果大部分都丢弃了。阿尔萨斯的人们在餐前进食番茄,已是八〇年代末期的事了。 对我而言,最可怕的地方是父亲的书房,也是我不轻易涉足之处。尽管那里总是弥漫著书香气,而且父亲经常在书桌上写字读书,可是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为什么父亲能够过这种生活呢?不但我想不通,甚至在内心发誓,无论如何绝不使自己成为像这样读书写字的人。尽管如此,只有在对父亲所发表的教会报告年鉴之类的作品感到兴趣时,才稍微了解父亲写书的生活。父亲在文学上的楷模是瑞士有名的牧师作家格多黑尔夫。 【注:写实主义的农民小说作家。一七九七︱一八五四年。 】只是父亲比格多黑尔夫有分寸,避免将典型故事的人描写得一清二楚。总之,我还是得一年一次亲近书房。那是在圣诞节至新年期间。到了那一天,用过早餐后,父亲会吩咐我:啊!今天是写信的日子。你们收到圣诞礼物却懒得写谢函。很快就可以写好的,别噘嘴! 然后可难受了。我和姊姊在书房里坐了好几个钟头,闻著书香味,听到父亲在纸上写字的声音,遐思滑雪橇经过教堂的朋友们。而我们却必须写信给祖父、祖母、近亲及其他送礼物给我们的人。偏偏写信又是麻烦事,在我一生中没有写过比这些更难写的信了。所有的信都分成三部分,而内容又差不多。第一部分要写有关对方赠送的圣诞让物是所有我们收到礼物中最高兴收到的。第二部分是详细写出礼物名称。第三部分是新年贺词。虽然内容大同小异,可是每封信必须各自不同。尽管如此,在任何一封信里,从收到的圣诞礼物写到祝贺新年,要写得中肯,恐怕也是难题。信末还得附带写上合适的祝福语,实在很难写得得体。真不知应该写些什么。 无论哪一封信,都得给父亲看过草稿于订正修改后,滕上漂亮的信纸,而且绝对不能有写错的墨水污迹。 经常到了午餐时间,六、七封要写的信中,还有一封尚未打草稿。多少年来,圣诞节至新年期间,餐食中总掺有辛酸的眼泪。有一次想到如果要在圣诞节得到礼物,非写信不可,马上哭了起来。鲁意丝姊姊技巧地写一封封的信,从圣诞礼物写到新年贺语,内容一一不同。文章写得巧妙而让我敬服,除了姊姊外,没有别人这样令我佩服过的。 由于被迫写礼貌信兼贺年信,童年时代的我对书房深恶痛绝。这种心情直到年长也未消除。只是为身边事所迫,不得不继续写书信。不过,对填写得体的贺年信,到现在还是写得不好。因此除了给祖父、近亲的圣诞礼物谢函是非写不可外,我永远不会向接受礼物的人要致谢函。我不想要别人和我一样,在圣诞节新年期间,在菜汤中特意掺上辛酸的眼泪。即使到今日,我仍旧无意涉足父亲的书房。 只有在圣诞节过后的一周内,父亲才严格管教我们;平常他则常给予孩子放任的由由。我完全了解父亲仁慈的心,所以真正感激他。暑假每周二、三次,父亲会花费一天的时间,带我们游山去。我们才得以在原野上成长。 到了三年级,伊尔德斯老师继续教我高年级的课程。伊尔德斯老师实在是位好老师。虽然我不用功读书,却学到许多事物。我为能在第一个学校里学到东西而终生高兴。与村内少年们互相竞争学业,知道了他们至少也具有和我一样程度的头脑,我深觉庆幸。在求学期间,令人感到知识分子比穿着满是补钉裤子和木鞋的乡下孩子懂事。大体上,他们是自负的,但为了与乡下孩子打成一片,我却从不知自大。我在村里或田边遇见老同学,马上会想起自己有许多不如他们的地方。心算比我棒的人,听写错得比我少的人,历史年代总是全部牢记的人,地理最棒的人。修培拉虽然爱说:那是你家的事。但他的字几乎比老师写得还要漂亮。在当时,他们都具有比我好的优点,纵使到现在,仍旧是不变的事实。 九岁时,我进入岷斯达达尔实科中学念书。早晚沿着山路往返约三公里。我离开了同路的通学生,独自一个人一面沉湎于遐思中,一面走着,实在是一大乐事。当时边走边欣赏秋、春、夏的美景。一八八五年的假期中,我为将远离自然怀抱而黯然独泫。我深深地被往返于岷斯达达尔途中体会到的自然美景所打动。想寄托在诗上,可是起头的二、三行就无法抒发生动;也曾再三打算绘下途中那座有古城的山,却画不好。自此后,我以纯粹观念来细细品赏美,不再把它作品化。直到今日,我一次也没想过要绘画作诗。即使现在,我的艺术生涯也只限于演奏即兴音乐。 捷华牧师在岷斯达达尔实科中学教授宗教学,他是著名的宗教家,也是杰出的雄辩家,天生会讲感人至深的圣经故事。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说到约瑟夫向兄弟们坦白诉说身世时,他在讲坛上说得哭出声来,我们则在座位上噎噎啜泣的情形。他替我取了伊莎达的绰号。伊莎达就是爱笑的意思。因为他一遇到我,我立刻就会笑出来。同学们在上课中以逗我笑为乐。不知他在教学日志上已写过多少次:史怀哲爱笑了。事实上我并没有开朗快活的性格,而是个腼腆不爱说话的人。 这种腆腼的性格是承自母亲。母亲和我,都是不善于将爱慕之情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人。二人互诉真情的次数,几乎可以数得出来。我们是在无言中了解。 我对事物认真的性格,也是母亲的遗传,而母亲又承自她父亲。外祖父很仁慈而且脾气暴躁。一有比赛,我便发现到自己的认真性格。无论何种竞赛,我都认真得很。对手不和我一样认真的话,我就会生气。不记得九岁还是十岁时,有一次我揍了爱德蕾妹妹。因为爱德蕾妹妹身为比赛对手却不认真,吊儿郎当的要玩又不玩,结果我轻松地赢了她。从这时起,我才惊悸于自己这种认真的性格,逐渐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了,也从不碰扑克牌。 我在大学时代也抽烟。由于我热中吸烟,直到一八九九年一月一日才毅然决然戒掉。 我与我的急性子苦战恶斗过。从孩童时代起,就有很多关于此点的羞愧回忆。由于这些回忆,我继续不断与急性子苦战。 我祖父西林嘉是醉心启蒙主义的人,虽然我并不了解他。十八世纪的精神,他全部亲身体验过。做礼拜结束后,他会对等候在归途中的人们谈政治新闻,告诉他们人类智慧成就的最新发现,一旦发现了天空有什么变化,傍晚时候就在自家门前装置望远镜,让大家观看。 由于天主教的祭司具有十八世纪的精神与宽容的美德,所以毗邻的牧师馆与住在祭司馆里的二位工作人员,相处得有如兄弟。若是一方来客过多,无法全部留宿,便分宿到另一家;一方外出旅行,另一方便会去探望不同宗派的病人,给予精神上的安慰。复活节早上,天主教祭司于望弥撒结束后,匆匆忙忙赶回去吃复活节大餐,我祖父常常开窗招呼他:恭喜你!四旬斋结束了。 有一天晚上,村里发生大火灾。新教的牧师馆似乎也蛮危险的,于是把一切家具什物搬移到天主教的祭司馆。碰巧那时我祖母的大圆裙被误放入天主教副祭司的寝室里,翌晨不得不送还给牧师馆。 祖父很用心传教。星期六家中静得鸦雀无声,并且不让客人在这一天到家里来。他儿子上大学时,即使是休假归来,也要绝对避免在星期六回来。 虽然祖父是个亲切的牧师,可是外表却像个严谨的人。大家都敬畏他。人们都认为到牧师馆与西林嘉牧师商量事情一定得穿上大礼服戴上礼帽。 岷斯达达尔还流传着许多关于祖父的轶事。其中两则是关于岷斯达达尔的名产丢特饼的趣闻。身为牧师的祖父是婚礼及洗礼宴会上的主持人,必须切开丢特饼。有一次他问:从那里切都不要紧吗?听到不要紧的回答后,便应道:那么从里面切吧!还有一次,少切了一片,等到盘子传回来,自己的那一份已经没有了。虽然无论谁都知道饼是祖父最喜欢吃的,祖父却说:我实在不喜欢。今日的岷斯达达尔仍然流传这些有关西林嘉牧师的轶事。婚礼或洗礼会上提出这种话题凑兴,已成为惯例了。 祖父住的牧师馆也好,传道的教堂也好,如今都被炸弹炸得支离破碎,已不复存在了。尽管炸弹炸穿教堂的正中央,成了大堑壕,然而牧师馆旁的老牧师之墓却奇迹地完好无缺。 在我年幼时,母亲解释给我听,我取阿尔贝特的名字是为了纪念母亲的亡兄。母亲的亡兄实际上是祖父前妻所生的异母哥哥,他在修多拉斯圣尼古拉教堂担任牧师。一八七〇年维善普会战结束不久,修多拉斯被围攻;他被派遣到巴黎筹措药材。好不容易来到巴黎,走遍了政府机关,始终无法弄到修多拉斯医生们所热切盼望的药材。就在煞费苦心下取到了实在少得可怜的药材踏上归途时,要塞已经密不通风的被围住了。送药材到修多拉斯的舅舅被德国将军逮捕并加以扣押。舅舅被迫参加围军去攻打要塞。他苦恼地想着:万一真的这样做,教区的人不就很轻易地会误会我在这种非常时期,故意弃他们于不顾吗?此后数月,痛苦至极的舅舅患了心脏病,到了一八七二年夏天,在朋友们的环围下,溘然长眠。 母亲告诉我许多有关舅舅待人亲切的事,例如修多拉斯被包围之后,一时牛奶极为短缺。舅舅把他自己的那一份牛奶,每天早上偷偷地送给一位贫困的老婆婆。舅舅逝世后,这位老婆婆对我母亲说:当时怎么每天早上都会有牛奶呢? 自从我懂事以来,常常会为世间的许多不幸烦恼。我从未有过纯真孩子似的欢乐人生。恰如有许多孩子外表快活,而实际上并不快活一般。 我特别烦恼的是,可怜的动物得忍住许多痛苦与困穷。一头被带到可尔马尔屠宰场的跛脚老马,从我身后经过,我看到一个手持棍子的人鞭打它,另一个人硬逼它走。接连好几个星期,我脑海一直为这景象纠缠着。 那是在尚未念小学时的事了。晚祷时,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只替人们祈福。因此和母亲一起祈祷时,母亲亲吻我之后,我悄悄地为所有的生物祷告一番。祈词是这样:亲爱的神啊!请您守护施恩给所有的生物。请您赦免一切罪恶让他们安息吧! 七、八岁,有一件印象深刻的偶发事件。我和朋友普列修用橡胶细绳做了一付可以射石子的弹弓。时值春季受难节,有一个星期日早晨,普列修对我说:喂!我们上山打鸟去。我对这个提议大吃一惊,但是又怕他讥笑,鼓不起勇气拒绝。于是和他悄悄贴近一株尚未长叶的树旁。树上鸟儿一点也不怕我们,在晨曦中愉悦啼叫。我的同伴像是印地安人狙捕猎物,踞蜷身子,在弹弓上挟了一块小石子,把弓拉满。我虽痛责良心,却为他命令似的眼神所折服,也跟着做了。不过我在心里坚决发誓,绝不瞄准目标。刹那间,教堂的钟声在朝阳中响起,并杂着小鸟的歌声。这是正式钟声响前所敲的预备钟,在我而言,却是来自天上之声。我抛开弹弓,猛烈地驱赶小鸟。眼看鸟儿从伙伴的弹弓下安全飞离,才逃了回家。自那件事后,晴朗的日子里,每逢受难节的钟声响彻未长叶的林间,我心深处便会响起一阵呼唤。这声铃响是提醒我无时无刻不能杀生的声音。一想到此事,我既感动又感谢。 从那天起,我断然消除了对人的畏惧感。我衷心确信我在很早以前就有忽视他人意见的情形。朋友们讥笑时,我尽可能不再介意。我内心悟出的绝不杀生的训诫,是我幼年时代及少年时代的最大体验。与此相比,其他一切的体验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我未念书之前,家里养了一只名叫福拉克斯的黄毛狗。这只狗不喜欢制服,一看到邮差就猛扑。所以邮差来的时候,我照吩咐勒住福拉克斯。因为它有咬人的习惯,曾经咬伤警察。我拿鞭子追赶福拉克斯到里院的角落,直到邮差回去了还不放它出去。在它要冲出院子之际,我好像猛兽一般叉开两腿,挡在龇牙咆哮的狗前,用鞭子狠狠揍它一顿。那种得意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不过却不能持久。后来我蹲在成了朋友的福拉克斯身旁,总会觉得揍它之事已成为过去。虽然我知道只要抓紧项圈便能把它拉离邮差,然而事到临头,即使我真的那样做也无法抗拒像个猛兽的诱惑。 假期中,家人允许我到隔壁的马车行玩耍。马车行的栗色马,已经衰老得呼吸急喘,不能快速跑步。但是我迷上了驭马,尽管感觉得出马儿已是精疲力竭,却神往马儿急速驰骋的得意劲,挥着鞭子要它快跑。虽有车行老板陪骑,而我却瞪大着眼叫他不要破坏我的兴致。回到车行取下马具,在车上无法看出,但是可以感觉得出马的侧腹起伏着。这时候那种得意劲立即消失无踪。我盯着疲累不堪的马眼,默默乞求宽恕,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肄业于琼那津在圣诞假期归省时所发生的事。我蹓着马儿,突然从邻家跑出一只被公认是禀性恶劣的狗,一面汪汪吠着,一面扑向马儿。很明显地,它只是半开玩笑地扑着,而我却边吆喝边挥鞭。不幸,目标太准确了,竟命中那只狗的眼睛。他惨叫着在雪中滚动。很长的一段时间,悲惨的叫声一直残留在耳中,一连好几星期无法逃避。 还有一次,我和其他男孩去钓鱼。残忍地把虫子钩上钓钩。钓起一看,结果鱼嘴裂开,我一害怕,以后就不再钓鱼了。不但如此,还鼓起勇气阻止其他人钓鱼。 种种经验打动我的心,多次自感可耻,逐渐的,我胸中坚定了信念。那就是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杀害或虐待其他动物。我们应该觉悟杀害或虐待是何等恐怖的事啊!此信念支配着我。我确信大家的内心深处是如此想的。只是怕别人讥笑自己多愁善感罢了;只是因为自身感觉迟钝,所以没有勇气承认事实。我在心里发誓,绝不再感觉迟钝,绝不再畏惧多愁善感的指责。 在缪豪津,我是住在一对没有小孩的老夫妇家里。老先生叫鲁伊,老太太名叫苏菲亚。老先生是我内祖父的异母兄弟,也算得上是近亲。因为这个关系,我在缪豪津求学期间,他们义务照料我。托他们的福,我才能就读于琼那津。否则,我父亲是无此财力的。起初我只觉得身受严格管教,直到后来,我看顾他们的家时,才明白我承受了何等大的恩惠。 老先生是缪豪津的小学校长,住在玛利亚喜尔克教堂旁的中央学校里面,那有点阴湿的宿舍里。 我记得大概是一八五五年吧,老先生到那不勒斯去,而且待了相当久。他去担任拿破仑时代由法国侨民与德国侨民共同经营的德法学院的校长。 老先生的家庭生活,到处是规矩。用午餐就得练钢琴,直练到去上下午课的时候为止。我执拗不肯练琴时,老太太会嘀咕:现在你还不知道音乐对你有多大益处。果真不错,后来我为了筹措在原始林建立医院的资金,做梦也没想到音乐竟然助了我一臂之力。我真正可以休息的时刻只有星期日的午后。利用那时刻带我去散步。到了晚上十点,我就读点书以满足读书欲。 我的读书欲很强烈,至今依然无有止境。我一拿起初次读的书便不会撇下。彻夜读着,至少也得从头到尾整本看过一次才罢休。碰到喜欢的,会反反覆覆读二、三次。 老太太总是不高兴地称我为书迷。虽然她自己也喜欢读书。不过读书方法却不相同。老太太以前当过老师,她认为读书是要欣赏文体,因为文体才是重点。晚饭前一小时,饭后二小时,一共三个钟头,她一面编织一面读。碰到极幽美的文章时,编织工作进展之缓有如马车夫打盹时的马步。常常低语道:啊!都德最棒!啊!德利爱【注:法国作家。一八三三︱一九〇七年。 】的最妙,多么难得的风格哪!雨果实在描写得栩栩如生。 读爱利佛丝的普佛滋之家时,老太太的眼泪顺着面颊漱漱流下,奇怪的是不到十分钟之久就不再继续读下去。到了十点半,才夹上一张书签呯然阖上书本。 与此种读书方法不同的我,一面想着她像是一团谜,同时在同一张桌子旁全神贯注读书。老太太很留意我的教育。一旦发现我草率看书,便会阻止我、劝戒我、揶揄我、纠正我。要我保持适度的读书法。然而无论怎么做都是白费工夫。这种人类叛逆的天性是无法解释的。我确信速读可以留意到文体,还可以辨别出文章的好坏。所以对老太太的训诫,我格外不在乎。读快时,不但要跳读许多句,而且得跳读不少长句,我便断定此书写作技巧拙劣。反之,必须一句接一句读的话,一定是好文章。至今我仍旧如此认为。我避免向老太太说明自己的想法,我不能以读书问题来刺激她。总之,我在老太太的支配下,完完全全依照她的独见,我的读书时间增加了十五分钟,同时也减少了十五分钟。 以前我喜欢看报纸,而且花了十五分钟看报纸,老太太对此很不满意。换言之,就是书桌变成了餐桌。也因此中断了不该中断的学校课业。当时我对修多拉报、缪豪津日报、新缪豪津报非常清楚。老太太以报纸不外是连载小说和杀人新闻而已为理由,禁止我看报纸。我却硬说我对政治特别感兴趣,换言之,是现代历史。十一岁时,一切依顺老太太才解决了问题。老太太在晚餐时说:咦!这孩子真的在看政治新闻吗?我来测验看看。于是老太太先考我巴尔干半岛诸国的君主是些什么人,首相叫什么名字。其次要我说出近来三位法国内阁阁员的姓名,最后问我某官员最近一次的国会演说内容。虽是和着油炸马铃薯及沙拉的考试,我却轻易地通过了。于是便下结论:不光是准备餐食时候,连学校课业结束后,也可以看报纸。自然我趁此机会津津有味地看连载小说。不过我最感兴趣的仍是政治。自从那次以后,老太太拿我当大人看待,在用餐之际与我讨论政治。 我关心国事也是母亲遗传给我的。母亲是个报纸的忠实读者。宗教家虽然恪遵祭日休息,然而对报纸在圣诞节翌日与复活节的星期一及圣灵降临节(五旬节)的星期一停刊,始终不满。 因此我从九岁起就热心探求时代的变动,同时体验所思索之事。这些事对于我听老先生的谈话大有助益。 老先生家还住着一位名叫安娜的小姐。她是一位牧师的女儿,她在高等女子学校当老师。万想不到她聪慧亲切的品行,对我的教育竟然大有贡献。 我在奥斯德尔家很受照顾,他母亲是位慈祥的夫人。几年来,奥斯德尔都在我琼斯巴哈的家中度过圣诞节。 我也出入马德牧师的家。他儿子与我同校,是个特殊、杰出的人。后来也和我一样的研究神学,在苏黎克的大专院校当宗教老师。马德牧师的博学多识足以吓倒人。 除了这两家外,其他都没有来往。因为老太太反对到外边去闲逛。 来到缪豪津后的二、三年间,我为离开自然而痛苦不已。 雪即将溶化的三月里的某个晴天,吃过点心后,我在书桌前做功课,我怀念自然而眺望窗外。碰巧正在熨衣服的老太太察觉到我的心思,说道:嗯,我们去散散步吧!当时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我们越过漂浮冰块的运河桥,爬上葡萄山。老太太似乎不太想回去,待我们踏上归途时,已是一片漆黑。我们没有交谈,可是从那天起,我对老太太的态度便截然有了不同。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连芝麻琐事都严厉管教的老太太,是意至情厚,深知我所憧憬之事。 我稍大后,老太太才允许我在不上课的星期三及星期六下午独自外出散步。我常去爬位在缪豪津南边的山,这是风景十分幽美的山冈。眷恋地眺望耸立于岷斯达达尔四周的群山。在山岗上经常会遇到一位手拿帽子,白发随风飘曳的老人。他在缪豪津当牧师,也是阿尔萨斯的诗人修德培尔。他时常把野花编成花圈带回家。不久,他待我似熟人,一起走了一小段路。我为能交上真正的诗人而洋洋自得。我同学的母亲奥斯德尔夫人在葡萄山上有一座大庭园。我在那里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 缪豪津的时代,起先我不是个好学生,依然爱幻想;学校的成绩则坏得令双亲痛心至极,而我却没有努力用功使成绩变佳的魄力。因为我是牧师之子,所以能领奖学金,我接受了此项特权。父亲被请到校长处,知道了让我退学或许是唯一的好办法。虽然如此地让父亲担心,我依然沉醉于梦想中,丝毫不觉得须负起责任,奇怪的是父亲一点也不责备我。是父亲天生慈悲为怀不习惯责备人的缘故吧。 来此地任新班级的老师,如救星般地出现。那就是威曼老师。仅仅二、三天,爱幻想的我立即明白这位老师每堂课都先做了充分的准备。预定一个钟头进度的分量,一定按照预定教完。始终严守规定的日子,还有时间发还自习簿。举目所及皆是严格律己的行为,我深受感动,认为若是不能讨得这位老师的欢心,则脸上无光彩,遂以老师为自己的楷模。到了圣诞节,成绩还是很差,母亲两眼都哭肿了。第四年的复活节,发表成绩后,我已是好成绩中的一员了。后来威曼老师从缪豪津转到达恩,又转到莎格岷特,再转往修拉斯普克。这期间,我写信告诉他我的转变,他才知道我是如何地受到他的庇荫。大战结束我从非洲归来,我想最先拜访的人便是他。可是已经见不到他的面了。据说他由于食品缺乏变得神经衰弱自杀而死。无论多微小的事也绝不轻易放过强烈的责任感,这在教育上将会有很大的贡献,因它能解决责罚所解决不了之事,这是我在老师教导下所学到的教训。我后来从事教育工作时,便一直努力实践此训喻。 起初我不怎么喜欢缪豪津的音乐老师。他出身柏林音乐学校,他的口头禅是:史怀哲令我头痛。其中一因素是我在老太太规定的练琴时间里,冷不防一面看谱弹,又一面即兴演奏,而不研究指定曲。另一个原因是我避免在老师面前流露感情地演奏。因为我没有兴致向老师披露我对美好曲子的感受。恐怕学音乐的人多半会有这种想法吧!所以我含糊的演奏便令老师生气。如前所述,我生硬的弹着完全没练习过的莫札特奏鸣曲,机械似地弹完后,他不高兴地在我面前弹孟德尔颂的G大调无言歌。到底你没有资格演奏美好的音乐,才会糟蹋了这首无言歌。演奏者若无感情的话,是无法赋予它感情的。我心中暗道:好!那么我就做给你看。那首曲子是我看谱弹的曲子之一,我早就弹过好几次了。于是练习了整整一个礼拜,虽然远够不上程度,我另外又试了更好的运指法,还做了笔记。到了下一次上课,我顺利地弹完运指练习曲后,把力气运到丹田,依照内心的感受弹无言歌。老师不发一言只是用力拍我的肩膀。接着他又弹了另一首无言歌,然后教我弹贝多芬的曲子,上过好几次课后,他答应开始教我巴哈的曲子。并且说若是多次的练习均大有进步的话,等到坚信礼完毕后,要用修德芳教堂里漂亮的大风琴上风琴课。我暗地里梦寐以求的梦想就要实现了。老早老早以前,我就憧憬着风琴,这个向往是在我血中冲动着的憧憬。我外祖父是一位牧师,很关心风琴及其制造。到别镇去,一定最先绕去看风琴。本山教堂里著名的风琴完成时,他跟到现场,在教堂的高廊下站了好几天,只是为了研究风琴的构造,检视哈斯的杰作。祖父的即兴演奏弹得非常好,我父亲也有此项才能。孩童时代的我,每到黄昏便躲在暗处,动也不动地听父亲用那架祖父遗留下来的老式方形钢琴随兴弹奏。可是无论如何,父亲却怎么也不喜欢巴哈的曲子。 孩童时代,由于伊尔德斯先生的好意,我曾弹过琼斯巴哈教堂里的风琴,当时还盼望能成为伊尔德斯先生的候补者。九岁做礼拜之时,已经是伊尔德斯先生的代理人。将满十五岁时,由于跟随风琴巨匠奥尔根,才能学习此有三个键盘六十二支音栓的风琴做正式演奏。不久满十五足岁,才允许代理奥尔根。随后不久,我才第一次于演奏会上坐在风琴之前。奥尔根老师亲自指挥教堂的合唱团,并委任我弹布拉姆斯镇魂曲的风琴伴奏。那时我才首次体味出陶醉在管絃樂器与合唱的和声中,风琴的音色如潮涌出时的乐趣。 可惜奥尔根去世后,缪豪津的教堂早就有了漂亮的风琴,被胡乱修理成现代化,已丧失了当时的绝好音色。 我跟威那格老牧师学习坚信礼的准备教育,我非常尊敬他。老牧师虽不是我亲密之人,而身为坚信礼候补者的我却很用功。老牧师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冲动。且不提他的授课吧!他是个稳健之人,却从未解答过我所苦恼的诸样事情。我有许多许多的问题想问他,他却不准我问。我虽是出自内心的尊敬他,不过我很清楚我与他的想法迥异。他教导我们在信仰之前,应该中止一切思绪。可是我们却确信应该依据思索以反证基督教根本思想的真理,至今我仍对此深信不疑。我认为给我们思考力,我们便能理解一切的宗教思想,是何等崇高的宗教思想。这信念使我内心充满喜悦。 准备教育将结束的最后数周,每次上完课,老牧师留下二、三位学生,一个个面谈有关坚信礼之事。慢慢轮到我了。他问了很多,问我对迎接坚信礼怀着什么样的想法及决心。我结结巴巴一一回答。我喜欢他,可是不喜欢人家窥知我内心。晤谈不愉快地结束,我才如临大赦。后来威那格牧师担忧地对老太太说我虽是接受了坚信礼却漠不关心。事实上在那几周里,我深被坚信礼的神圣感动得犹如病人。对我而言,坚信礼是件大事。修罗的星期日,我们这群坚信礼候补者,从牧师休息室走进教室时,奥尔根正在弹韩德尔的弥赛亚。我惊异此情形竟然与我心中所想的不谋而合。 我担当修多拉斯普克的圣尼古拉教堂的副牧师时,教导当地孩子坚信礼的准备,差不多有十年。这期间,只要看到露出不关心神色的孩子,不由得忆起敬爱的威那格牧师与我之间的事。不知多少次了,一旦遇到那情形,便会劝诫自己,孩子心中隐藏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在实际授课中,留意着抑止自己与少年们谈抱负。每个月二次,腾出部分上课时间,让他们发问。 来到缪豪津的二、三年间,我无限依恋琼斯巴哈的教堂,怀念父亲的传教以及自小就亲近的礼拜。父亲的说教令我感受至深。我发现父亲站在教坛上说教,结合了父亲的体验,是何其多。每个星期日在公众面前倾吐心声,对父亲来讲,意味着何等地努力。不,应该说是意味着何等的奋战。我记得很清楚,我念小学时,听过父亲的传道。所有的礼拜中,我最喜欢星期日午后的礼拜。在琼斯巴哈我几乎从没有缺席过。做安静的礼拜时,父亲率直的传教,真正发挥了效果,安息日即将结束时的哀伤气氛,更显出礼拜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 我无法想像出我们的生活若是缺乏对庄严事物的好奇心及追求静寂沉着之心,将会有何后果。多亏我切身体验出孩童时代的礼拜意义,所以我不赞同人们认为孩子应该懂事后才可以参加大人的礼拜的意见。最重要的事绝不是明白事理,而是体证神圣。看大人虔敬的态度,为大人虔敬祈祷所感动,对孩子而言才是重要之事。 我所以关心传教,原因要溯自琼斯巴哈的午后礼拜。每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父亲为传教而举行礼拜。当时所讲的都是有关传教士的生涯及其工作。不知何时,为了此目的,父亲翻译了巴修特传教士的法文回忆录,接连说了好几个星期给我们听。我深受感动。 小时候我就想要到远方去,并不是卡沙利感化所致。而是纽约港口自由女神像的塑造者出身哥尔马的雕刻家巴尔特德的影响所致。哥尔马的马尔斯费特公园里,普利亚提督纪念碑的台座上有一尊黑人石像也是他的作品。这座石像或许是他感铭至深的杰作之一吧!这尊黑人像,面带沉思悲痛的神情,深深打动我心,每次跟随人去哥尔马,必定顺道去参观。石像的脸好像在述说黑暗大陆的悲惨。现在若有机会到哥尔马,我还是会到那里去。 每次想起琼斯巴哈的星期日,便自动到做礼拜的场所去帮忙。镠豪津新落成的漂亮教堂并没有大殿,我觉得很煞风景。由于琼斯巴哈的教堂有天主教式的大殿,大得足以让我尽情做虔敬之梦想。事实上这座教堂既是新教徒的礼拜堂,也是天主教的礼拜堂。 在路易十四的统治下,阿尔萨斯成了法国的领土,遵照君令进行着迫害新教徒。在信奉新教的村庄里住有七户天主教的话,教堂内的大殿就必须让天主教使用。每个星期日在规定时间内,让天主教徒使用教堂做礼拜。因此阿尔萨斯的数所教堂,有新教同时也有天主教。十九世纪后期,多数城镇决定特别为天主教徒建立教堂,这类教堂才逐渐减少。不过琼斯巴哈的其他地方,至今还遗留有新教兼天主教的教堂。 映在我眼中的天主教大殿,即是孩子心目中庄严的象征。一大把人造花束覆着漆金色的祭坛,巨烛立于金属制成的大烛台上,祭坛壁上的二扇窗户间,悬挂着两幅大的金色立像约瑟夫和玛莉亚圣母像。一切都沐浴在透过大殿窗户而射入的光亮下。放眼灵殿之窗,见到了外面的树、屋顶、云、天空。教堂大殿所延伸的无垠彼方世界,充满净化之光。我的目光从有限移向无限,我的灵魂为静寂平和震撼住了。 我不赞成推进新教的教堂形式的运动,那是因为幼年的回忆所致。眼看现代建筑家想建立实现说教教堂的理想教堂,便深觉遗憾。所谓教堂绝不光是做礼拜的场所,它是祈祷之场所,而且仅仅是一个房间,一个祈祷的房间。可是目光触及周围墙壁,却不能有此种效果。光是见到了极富情趣的远景,即能使看外部的眼光变成看内部的眼光。以致大殿内没有天主教的东西,有的只是属于教堂一般本质的东西。新教的礼拜仪式简单是极自然之事,却不能因此也要教堂的礼拜简朴,那么为了补偿,祷告、唱歌、祈福遂一起举行,一起体验灵魂。 我不但亲身经历新教兼天主教的教堂,并且因此学会宗教和解。在路易十四反覆无常支配下,新教、天主教的教堂,不只是奇妙的历史现象,而且是消灭不同宗派的现象,小时候,村内天主教与新教在同一所教堂内做礼拜,我觉得很美好。每次踏入教堂,内心都感到很高兴。如今阿尔萨斯还遗留新旧两派共同使用的教堂,我希望它们能够原封不动地被保留住。这是对将来实行宗教和睦的预言,也是忠告。如果我们自认是真正的基督徒,就应该朝这目标努力。 尽管共有教堂会发生麻烦,不过且看阿尔萨斯之例,只要双方多少有几分诚意,就足以解决问题。如果信仰不同之神的牧师都是冲动之人,而共有一座教堂的话,便不会有和睦之机,且会种下不和之因。十八世纪末,阿尔萨斯某村庄曾发生过这种事:由于使用教堂的时间不协调,结果圣灵降临节时,新教的牧师在讲道,而天主教的祭司却在望弥撒。 过去那种耀眼眩目金色灿烂的祭坛已经消迹了。顺从岷斯达达尔的美术专家天主教牧师之高见,已更换成正式的祭坛。玛莉亚与约瑟夫隐遁起来了,不再站在日光下的大殿壁间。以前玛莉亚与约瑟夫比肩瞧着堂内的祈福,如今他们被移到大殿左右的侧壁,面对面遥望着。玛莉亚不再有高贵的金色光芒,依照被决定的式样,漆上红色、绿色及浅蓝色。 现在我坐在琼斯巴哈教堂内,闭上眼睛,所浮现的尽是昔日简朴庄严令我心怡的大殿景象。往日列席教堂而今已作古的人们,所思念的过去,都历历在目。一忆起昔时一起祈祷的人们,便想到在故乡的教堂做礼拜的情形,感动不已。提起当时人们的装束,男士们一律着黑服,女士们穿着朴素的旧式岷斯达达尔服。无论服饰也好,言行举止也好,都比新时代的我们端庄得多。 那些人当中,有一位连一句说教也听不清楚的重听者,名叫米基,他尽管重听,每个星期日照常出席。有时,我父亲觉得他听不清楚却来参加礼拜很可怜,他竟笑嬉嬉摇头说道:圣徒之交,牧师先生,圣徒之交。 承蒙神恩,我才得以摆脱梦想家之壳。此后虽不是最优秀的学生,也算得上是好学生。实际上我真正有天份的是历史,虽然我努力读语言学与数学,却只得到相当的成绩。历史便不同了,即使完全不念,也能获得好成绩。我的读书欲及时间均集中在历史书上,这帮了我一个大忙。更幸运的是,教历史的考夫兹教授是位精研专门的学者。升级后,与其说是待我如学生,不如说是待我如友。我一直和他来往到他逝世为止。和历史同样吸引我的是自然科学。任课的费尔斯努老师非常有修养,他的物理化学不怎么好,他所专门的是地质学。有一度他请了相当久的假,那是因为我的误解,致使他不得不去苏门答腊解决某些地质学上的问题。 当他在黑板上写化学物理公式并加以解说时,我们都知道他为了上此课而背住那些公式及说明。不过此事却丝毫无损他的权威。他准备得很充分,所以教得很不错。只可惜上课时数实在太少了。上自然科学时,我老是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常对我们述说他的感触:我们对自然界的现象实在了解得很少。那时我对自然科学的教科书,简直是抱有憎恶之念。因为那些似是而非的说明不能满足我。我觉得风雨、雪、冰雹、云的发生,干草的自燃,贸易风、湾流、打雷、闪电等等的说明,可笑极了。尤其雨、雪、雹的形成,更是莫名其妙。事实上一段深奥的记述,只会使神秘之物更加神秘。而这些自信口气的说明,却不承认自然是绝对神秘,我大为生气。当时我认为我们所谓的力与生命是永远无法说明其本质的。 因此我耽于四周数不清的不可思议的梦想中,幸好不是以前那种毫无根由的幻想,因而并未忽视学业。这个梦想迄今还支配着我,而且正在扩展,吃饭时,看到了雕花玻璃水壶美丽的折光,马上就忘记一切直盯着看。 对历史的兴趣与自然科学的兴趣,互相增长。我逐渐领悟出历史现象是个谜,不得不放弃想真正理解过去的想法。我们在历史上只做了一些深奥的记录而已。 从第一学年到最后的学年,我最不能忍受讲解诗。我觉得讲解诗最无聊了。诗加以注释的话,只能破坏自己对诗的感受。迄今我仍旧认为诗是不应当加以讲解的,而应该去品味。所以上诗课时,我不但不认真反而捣蛋。将正课挪到一旁,挑出一些教科书来念,自个儿陶醉在特别引人入胜的诗文中,犹如不耐烦走廊的哄闹而紧闭百叶窗。 荷马的诗我毫无兴趣,因为必须背熟诗中的英雄、众神、女神的双亲、祖父母、伯叔姑姨、表兄弟各是何人,烦不胜烦。而我却怎么也记不住宗谱亲戚关系。 十四岁到十六岁期间,我过了一段不甚好的日子。因为我议论成癖,所有的人,尤其是父亲,都怕我。每逢遇见人,对于他们所言之事,我会加以合理彻底的考察一番,然后纠正一般观念的误谬,贯彻正论。探求到适切之事,便兴高采烈。无论是什么谈话,只要我一加入,便非知道事情的根由不可。在缪豪津也好,在琼斯巴哈也好,好好的餐桌闲聊,不知曾被我破坏过多少次了。老太太严责过我的厚脸皮,因为我与大人们辩论时,常把对方看做与自己同龄那样地辩论著。父亲带我到某地访问,总得约束我不要在谈话中有无聊的举止,以免破坏了当日的工作。 实际上我对缺乏教养的青年嗤之以鼻。我不是独善其身之人,我热切地要求自己和其他人一起探求适切的事物。祖父的启蒙精神在我家发动了。人类的进步可能由合理之事物而蜕变成世俗之念或无智虑的观念困扰着我,我为此而露出极不愉快的神色。 就像葡萄醇化后变得澄清起来,此后的我已不复是当时的我。我已失去了按照自己所想之事而去真正认识适切事物的热情,同时也舍弃了自我。虽然我很清楚地感受到此点,可是实际上,我一如当时,依然对此嗤之以鼻。现在的我尽可能地去适应交际上必要的礼仪,不给人添麻烦。我屈就自己参加不太过分的聊天,也不反对倾听不利于人的话。我能恢复这种有教养的态度,是由于力求不过分之天性的缘故。 话虽如此,我内心也多少挣扎过几回。我们人类慎重地讨论一本正经之事,却不互相研讨努力、苦闷、希望、信仰;特意聚在一起却又白白地浪费掉,这是何等可悲呀!我总觉得戴着假面具是不道德的。我再三怀疑,究竟要谨慎到何种程度才不致损伤诚实? 遇到有思想争辩的对手,我简直又回复了年轻的我,热情尽兴地争辩着。如果碰见了好辩又认真的青年,我会不顾年龄的差距,很高兴又专心的与他辩论。 我的少年时代过得很愉快,不过有一段时期却蒙上阴影。琼斯巴哈的牧师馆里有五个孩子,所以总是捉襟见肘。我母亲很节俭,我在缪豪津也是尽力节约,且引为自豪。到了秋天,母亲说我的冬衣已经变小了,应该做件新衣,我却拒绝了。可是那件冬衣实在穿不下了,所以在冬天里,我穿着黄色的夏服。老太太一向主张锻炼小孩,所以什么话也没讲。同学们认为加入不修边幅的贫人行列,是不体面的事,可是我为了不让母亲操心,只有勉强忍耐。 母亲为了节约,以植物油代替黄油来煮菜。这是后来听母亲说的。一八八〇年的植物油不似后来的那种上等品质,吃过后常常嘴边残留余味。母亲说父亲所以会得胃病,是食用植物油的后果。父亲到修多拉斯普克去时,睡在潮湿的床上,以致患了关节风湿症,愈来愈衰弱。为了此故,好几星期,好几个月,我家陷入一片哀伤愁云中。至今我仍然记得母亲哭肿的双眼。 直到我接受了坚信礼之时,父亲才告康复。那是因我们从四周有着建筑物环围而显得有点潮湿的古老牧师馆迁移到向阳牧师馆所得到的显著成效。这座牧师馆是旧房子,是琼斯巴哈另一位牧师的儿子爱多夫缪拉,不再做牧师之后,闷居故里时改建自宅。他死后把它捐给教会以做为牧师馆。大战中,十九世纪中期的厚壁地下室,遂成为四邻躲避炮弹的避难所。 随着年岁的增加,父亲逐渐健壮起来。大战期间,虽是七十高龄,仍旧照顾置身炮火中的教区民众。如今年近八十了,照常致力于牧师之职。他在琼斯巴哈工作,已将近五十年了。大战中,母亲被军马踢死了。母亲有个远房亲戚,名叫华比安,由于没有孩子,所以遗留了一些财产给我们,因此家计艰难的苦恼逐渐消除了。 我们每个人都健康融洽地生活着。双亲与孩子们的关系理想至极,即使我们做了蠢事,双亲也会深表谅解。父母轻松地抚养我们长大。父亲与成年儿子间的争执多半会破坏家庭的幸福,但是在我家,自从我不再有令人厌恶的辩论以来,这种纠纷一次也未曾发生过。对我而言,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特别感激双亲的慈爱。双亲允许我们在放假期间带朋友回家度假,虽然朋友多得挤满了房子。迄今,我仍然想不出母亲是如何妥善处理这些额外的工作。 我不断发现到我拥有如此罕见幸福的少年时代,不由得像是窒息般地庆幸着。究竟我是否能承受这种幸福的疑问,逐渐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接受幸福权利的问题,成了我第二次的大体验。存在我们四周遍及世界的不幸打动了我的心。这是我在童呆时代所体验出的,所学习到的。这两个体验逐渐融合为一,决定了我的人生观及我一生的命运。 无自明之举而拥有精神的权利去接受幸福的少年时代、健康及活动力的事实愈来愈明显了。从至深的幸福感中,我愈发理解耶稣所说的:我们不应该只为了自己而保持生命。在人生中获得许多美好事物的人,更应该贡献;摆脱了自身烦恼的人,则有责任减轻他人的苦恼。大家应该一起承担存在世界中的不幸重荷。 这种想法隐隐推动着我。偶尔短期间的解放,也会令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是生命的支配者。就好像地平线上涌现出一片乌云,不忍正视片刻,可是却无止境地扩散着,最后掩蔽住全部的天空。 我是在二十一岁那年做了重大的决定,当时已入了大学。圣灵降临节的休假中,我决心要让传教家的职务、学问、艺术,维持到三十岁。如果能够完成计划,接着我要迈入直接效劳人类之途。走什么样的服务之路呢?那只得视身边事而定了。 最初我并未下决心要在殖民地当医生献身于救护工作。在此之前,我有许许多多别的救护计画,却因种种原因而放弃了。后来诸事接踵而至,才下定决心为非洲的昏睡病患及癞病者服务。 一八九三年(十八岁),在准备毕业考时,我对于献身感到茫然。我为眼前之事忙个不停,心中又为即将成为大学生而兴奋。于是大胆地考虑要同时研究神学、哲学、音乐。幸好身体健康,才能一连数夜的用功,实现了计划。不过却远比我想像中的困难。 我顺利通过了毕业考。可是成绩却没有预期的好。那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